三少爷自顾自的打着牌,闻言,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一大批军火失而复得,三少爷颇为高兴,正式的请李虎吃饭以表谢意。
车停在小金屋外,李虎从里面出来,见到车里的三少爷,两人都不由得“哦”了一声。
浅棕色的皮制飞行员款式夹克,下面是深棕色的长裤套着长靴,又是一模一样的打扮。
其实说穿了就一点也不奇怪。三少爷如今既将李虎金屋藏娇,便尽着金主的义务负担起他的衣食住行来。他将自己用惯了的裁缝荐给李虎,让他替李虎置备衣物。
这个裁缝大有来历,祖上是江南织造府的绣工,自己又曾在法兰西做过衣服。这人问起李虎中意的衣料款式,李虎一是回答不上来,二是下意识里一直觉得谢三那衣冠禽兽得大有派头,便答复他和三爷的一样。
此人正在替三少爷备置新一季的衣物,听了这话倒也省事,直接便将每一套都做上了两件。
待到衣物送来的时候,外套、衬衫、领带、长裤都是搭配好了的,李虎穿起来却也方便。
只是这两人身材本就相似,一样的高个子长腿,再加上一样的衣着,难免让不知底细的外人,比如现下这家馆子的伙计,误会了他们是一对兄弟。
这家馆子开在香山脚下,并不富丽,但却极为雅致。每年秋天红叶晕开了的季节,便是这里人来人往,生意鼎盛的时候。
他家的野味最是出名。谢李二人在包间坐定,摊开菜单大肆祸害了一通飞禽走兽。伙计笑眯眯的重复过菜名之后,又加多了一句,“两位爷真是亲热。不知哪一位是大爷,哪一位是二爷?”
这桩尴尬事之后,却又遇上了一件巧事。
他们这厢里吃着饭,隔壁包间里却传来了一阵喧哗。
有人大声说,“段老,这杯酒,晚生一定要敬您!您不畏强权,和军阀抗争的事迹,现在可是传遍了整个中国教育界啊!像您这样德高望重,铁骨铮铮的学者,可谓是民族的良心!”
一个苍老的声音矜持中略带着一点自得,“哪里哪里,德山兄言重了!军阀横行,祸国殃民,老夫不过是略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虽尚不能挽狂澜于万一,但可亲眼见到李虎这个祸害倒台,也是生平一大快事!哈哈!”
李虎听到这里,连耳朵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个人,可不正是他仇人之一的段校长!
。。。。。。。
借着上厕所的时候,他从门口向隔壁包间里望去,果然见到段校长一脸的容光焕发,被一群读书人包围在那里敬酒。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正向包间外面走去,想是也要去方便,见到李虎在那里探头探脑,便礼貌的询问道,“兄台找人?”
李虎连忙摇头,“呵呵,走错了房间。”
等他回到包间里,三少爷笑眯眯的问他,“去了那么久,想清楚怎么收拾人家老校长了?”
吃过饭,出到门口,一群小孩提着竹篮在那里兜售一些橘子、煮花生之类的吃食。
李虎招了招手,对那些小孩说,“过来,这些东西我都买了。”
他掏出一块银元,放在其中一个小孩手里,“这个给你们。东西我不要,你们就站在这里,等待会一个穿蓝色长衫,白胡子的老头出来,就把东西都使劲的朝他身上砸!”
三少爷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就正义感十足的斥责道,“不像话,教坏小孩打人。”
他也摸出一块银元,放在其中一个流鼻涕的小姑娘手里,和蔼的摸了摸她的头,“小妹妹,待会等那个老爷爷出来了,你就过去,抱着他的腿,问他,‘爸爸,你怎么不要我和妈妈了?’。就说这一句话,记住了吗?”
谢老先生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大义言论,一直演说到头晕眼花、口干舌燥,方才停止。虽然儿子难得回来一趟,他也不挽留吃饭,只一挥手,“你去吧。回头我会派刘秘书给你交待具体事宜的。”
不管三少爷心中是否真的悲痛,他回家之后确实在西装衣袖外套上了一圈黑纱。
李虎见了,喉咙痒痒的又犯了老毛病,“哈!原来你也有给人当孝子的时候啊?!”
三少爷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懒懒的说道,“我是孝子,你就是孝媳……还不乖乖的去把孝带上?!”
李虎听了这话,跃跃欲试的刚要反驳,三少爷已经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嗯?……”
他垂死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随着三少爷也戴起了黑纱。
谢老先生南下之后,谢家的嫡系势力也分期分批的开拔南下,陆续汇入了国民军。
崔连正也接到了配合的指令,要求他时刻预备着里应外合。
他却不是很乐意遵从这道指令。
李虎倒台之后,他接收了李虎的大部分地盘人马,势力大为扩张。故而颇想关起门来过土皇帝的日子,自然不愿意流血费力的再弄来一个劳什子的新政府。
他并不敢直接回绝,只是偷偷的和北洋政府有了一点私下的接触。可惜的是,这位北洋政府的高官刚刚和他会晤完毕,一边打着饱嗝,一边便将电话拨到了谢三少爷那里。
三天之后,崔连正在他的一处小公馆遇刺。他光着屁股连中八枪,当场毙命!
一个黄埔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名叫陆仲麟的少壮派军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陆仲麟军姿笔挺的立在谢三少爷面前,脚跟一靠,抬手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
三少爷见到他这副标准的职业军人派头,就不免有点担心,只怕他应付不来那帮流氓出身的军痞。
但是非常时期,忠诚和能力之间,只能先选择忠诚。
他起身走到陆仲麟面前,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麟兄不必多礼,快坐。”
三少爷对陆仲麟说,“崔连正手下的人马,有一部分原本是跟着李虎的。这人现在我手上,回头让他跟你碰个面,你好多了解一些情况。”
李虎仰躺着,两条腿架在三少爷的肩上。十根脚趾一会儿难耐的蜷缩起来,一会儿又用力张开……
“啊…啊……你…你就不怕我跟…跟他胡说八道一通?”
三少爷俯着身,两人脸跟脸贴得很近,甚至连呼吸都交汇在了一起。
听了这话,他侧过头,正好含住李虎的耳朵,“你舍得……?”
“啊……”
李虎和陆仲麟的会面,选在了海员俱乐部,由谢三少爷做东。
三人正在交谈的时候,有一名相貌英俊的青年过来给陆仲麟打招呼,“表哥。”
陆仲麟抬头一看,很是高兴,“学则,你怎么在这里?”
却原来这青年名叫宋学则,是陆仲麟的表弟。他现就读于国立北京大学,乃是一名热血的爱国青年。
陆宋两家都在天津,两人已有很久未见。此刻撞见了,都是意外惊喜。宋学则一边亲亲热热的和表兄说着话,一边却瞟向李虎。
‘这个人怎么这样的眼熟?’
陆仲麟给他介绍,“这一位,是国民政府的资政,谢远先生。这一位先生名叫李虎,是……前奉天独立军军长。”
宋学则顿时脑子里劈开一个惊雷,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那天在包间门口探头探脑的人么?!!原来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军阀,段校长的仇人!!
怪不得那天段校长会有那样的遭遇了!!
他不动声色的和表兄寒暄完毕,并约好了第二日再单独见面,便急匆匆的转身离开。
三人从海员俱乐部出来,一路走一路说着话。斜刺里突然窜出一个身影,将一桶东西兜头便向李虎泼来!
李虎手不好使,腿却灵活。他反应敏捷,猛的向旁边一闪,堪堪的避过了头脸。
即便这样,西装上,衬衣上,连脖子上也被泼到了不少的东西!臭气熏天,竟然是一桶粪便!!
暗地里跟随的保镖们一拥而上,正要将那人擒下。前方却冲出来一队人马,个个长衫围巾,手里举着匆忙写就的标语,高举胳膊,
“打倒军阀!打倒恶棍!!打倒军阀!打倒恶棍!!”
李虎这时已然反应过来,他“嗷!…”的发出一声嚎叫,合身便向那个动手之人飞扑过去!
那人本是书生,反应哪有李虎敏捷,当即就被他扑倒在地上。就着这个机会,已将这满身的粪便死命的往那人身上蹭去。
接下来的步骤本该是就势掐住脖子,先揍眼、鼻、下巴和太阳穴,再上脚踹!奈何李虎胳膊不听使唤,后继乏力,这一扑之后就再爬不起来,反倒被那人抓住机会狠狠的反击了好几下!
李虎血气上涌,两眼通红,竟是就势向上一拱,一口咬住那人脸颊上的一块肉便不撒嘴!
那人痛得在地上大叫,抗议的学生们见了,便纷纷冲上前来。保镖们即时动手拦截,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眼看就要变成一场斗殴!
那个粪桶犹自躺在一旁,满地的粪便散发出股股恶臭……
陆仲麟脸色阵红阵白,在一旁大叫,“统统住手!”
三少爷看似没有反应,但细瞧之下,却能发现他双眼发亮。
眼见着地上的人死命挣扎,总算从李虎牙关里挣脱了出来,这才上前一把扯住李虎后颈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住手!”
李虎就了这势,站起来之后,抬脚便向那人的两腿之间狠狠踩去!那人本来正要站起来反扑,挨了这下,便又颓然倒在地上惨嚎。
三少爷一手拽着李虎,一手从一个保镖身上拔了支枪,朝天扣动扳机……
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一致停下动作看向这里。
他松开李虎,把枪扔还给保镖,然后大声说道,“住手!大家都是文明人,搞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斜眼一瞟,看见李虎犹自圆睁双眼、气喘嘘嘘的想有异动,便一把勒住李虎的脖子,同时随手指向一名学生,“这位同学,到底有什么事,你说!”
这人显然并非领袖,闻言犹豫着向旁边看去,便有一个青年挺身而出,“我们来这里抗议军阀头子李虎,草菅人命、无恶不作!镇压学生运动,还诬人清白!”
李虎在一旁听了,立时便予以反击,“操!老子污了你妈的清白!”
那青年学生眉毛一竖,便要反唇相讥,这时三少爷已经转过头去对着李虎大吼一声,“闭嘴!”
言毕,他复又转过来,冲着那个学生一点头,客气的说道,“听起来,你们今天是来抗议两件事,一是他弹压学潮,二是他诬人清白,对不对?”
因为事发突然,学生们未曾将李虎的恶迹梳理清楚来个“九大罪状”之类的总结,此刻便只得勉勉强强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三少爷便道,“关于第一点,李虎身为一军之长,纵容下属弹压学生,实在是大错一桩!之前国民政府已经勒令他辞职并将事件彻底交代清楚,这背后到底是他亲自指使的,还是属下自作主张,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一定会拿出明明白白的证据,给社会各界一个交代!”
眼见那学生跃跃欲试想要插言,三少爷便一鼓作气,如行云流水般的说下去,不给他留任何插嘴的机会,“我们说要建立一个文明、民主、法制的社会,就绝不容许这样藐视法纪、藐视社会公义的行为发生!所以,会在证据确凿的基础上,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当然,也不会无凭无据的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不仅在这件事情上是这样,在其他所有事情上都是这样!做到了这一点,便是社会的进步,文明的胜利,也是实行宪政法制的根本所在……那么,说完了第一点,请问诸位,第二点又是怎么一回事?”
便有一个学生愤愤然的回答,“他诬陷我们段校长有私生女!”
适才三少爷的一大段话,李虎只明白了一点半点,但他耳朵里敏锐的抓住了一个词,“证据”,便在旁边立刻接话道,“狗屁诬陷!你们段校长有私生女,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同他生的!说老子诬陷,你们拿出证据来!拿出来啊?!”
学生们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还真拿不出证据来。唯一的人证便是宋学则,但他碍着表兄的面子,不好公然出头,眼下并不在现场。
三少爷见他们一愣,立刻接下去又说,“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在下并不清楚,只请双方都冷静下来,还是那句话,有理说理,有证据拿证据。诸君都是读书人,社会的栋梁,自然会以身作则,遵循法制,再大的事情,我们也到该说理的地方去讲理。
李军长也是一样。你被袭击了,若是觉得委屈,大可以报警,到警局去说理……”
学生们退去之后,陆仲麟方才上前,忐忑的唤了一声,“三爷。”
他已隐约的猜到今晚之事与自己的表弟有点干系。李虎倒无妨,反正不过是己方手上的一头死老虎,但只怕三爷觉得丢了面子。
三少爷适才与李虎一通纠缠,身上也沾上了不少的秽物,但面色如常,神态镇定和蔼,“没什么,小孩子闹事,陆兄不要同他们计较。你先回去,李军长今晚受了惊,我送送他。”
三少爷看向李虎。
他刚刚还精力无穷、活蹦乱跳的嚣张,此刻就好似被扎破了的皮囊,一下子就瘪了。
蔫头巴脑的缩在一旁,身上臭气熏天,连脸上都有几道黄褐色痕迹。
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衣服脱了。”
李虎有点茫然的抬头,仿佛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这种丢了魂儿似的表情三少爷曾经见过两次。
于是他干脆直接动手,扯下李虎的西装,顺便把衬衣也扒了,就着里面干净的地方,擦了擦他的脸和脖子,还拿起那双爪子来也擦了擦。
顺手将衬衣扔在地上,脱了自己的西装甩给李虎,“穿上。”
李虎茫茫然的将西装套在身上,跟着三少爷上了车。
车开出一阵,他回过神来,突然说了一句,“你这件衣服上也有屎。”
“操!”三少爷直接给他头上来了一巴掌。
两人光溜溜的泡在浴缸里,李虎突然对三少爷说了一句,“我老是被人看不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埋着头,头发湿湿的立在那里。
三少爷捋了捋他的头发,“你在乎这个?”
李虎点了下头,“一点点”,顿了顿,又补充道,“手里有枪的那会儿好像不。”
“瞧你这委屈样子……下次三爷替你找回来。”
他摇了摇头,“我自己来。”
三少爷突然起了好奇心,“如果你有机会的话,准备怎么报复我?”
李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我不会报复三爷。”
这话的真实性两人心知肚明。但确实在这天晚上,当他们光溜溜抱在一起的时候,李虎决定把谢三暂时从自己仇人名单榜首的位置拿下来一下下,就那么一下下。
陆仲麟对心腹说:“想办法让北洋政府那个吴副总理知道,害死他女儿的人现下就躲在北平!”
梅九爷手里拿着一份旧报纸,上面刊着张模糊的人像。小小的一张黑白照片,实在是看不真切,勉强可以分辨出是个颇为英俊的青年男子。
下面的新闻是关于新任奉天独立军军长李虎的就职典礼。
九爷缓缓合上报纸,拉开书桌的抽屉,把里面的手枪拿出来在手里摩挲……
作为目前身价最高的杀手,他还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