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细看那眉眼,我不由得呆了,甚至连身上的痛也感觉不到了。这个人的脸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了。那日在穆将军的园子里,我用匕首对着他脖子,他却很放肆的对我笑。那眼神就像是小时候的我见过的,饿了很久的豺狼看到食物的眼神,没由来的让我害怕。其实他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我身受重伤却还是能杀了他的。
只是,当门外传来侍卫叫声的时候,他从容自如推开匕首的那神情,一瞬间就让我失了勇气。那样的神情,即使是在主君或是其他曾经见过的大人物的脸上,是我都没看到过的。现在想来,那应该就叫做凛然吧。很奇怪这样惨烈的词却很适合用在一个面容苍白,身体羸弱的男O宠身上。
后来,他救了我,还在园子里想尽法子给我填饱肚子。他做的松糕甜甜、软软的,带着特别的香气很好吃,他做的鱼,外表繁复精致就像皇宫中大殿柱子上的雕花。
再后来,他便坐在身边看我吃鱼,还笑着打趣让我不要惦念着没吃饱。因此虽然我确实没吃饱也就没说出来,很奇怪,明明还有些饿的,却意外的觉得很温暖。
他的脸很好看,就像我偷偷检查他的包袱里放的玉石一样,澄澈澈的叫人欢喜。别人对上我的眼睛都是害怕的,就是主君也是从来都不多看的。唯独他,浅淡的眸子闪着萤光,就这样不闪不避的射进我眼底,嘴角还带着些许笑意。
那笑容瞬间让我脉搏乱了一拍,于清淡中带着无尽的深意,就如同他的人一样。夜风旋起他宽大的外袍,我伸手环住他的腰,有些讶异,原来他是会武功的,几乎没什么内力的他,至少轻功应该是不错的,不过我却没点破,也许是藏着小小的私心吧。就这样搂着他掠过火光跳跃的湖面,任他细碎的发扫过胸前,静谧安详。
自从遇到了他,似乎我平日里惯常做的事也跟着变得新奇起来。他烤得野味格外香,他喝茶的样子很诱人。当他不着痕迹把满满一碟牛肉推过来的时候,我眼眶微热,原来他是关心我的。
他对我是极好的,所以我任凭他胡乱在我身体里穿行,这种事小心些是不会丢了性命的,但是我愿意,愿意放纵他,就算全身都鲜血淋漓也没关系。也许这样便能稍稍回报一些他对我的好了吧。
这个唯一会因为我没有名字而眼神暗淡的人,这个唯一会努力想帮我填饱肚子的人。天光渐渐明亮起来,我实在是有些倦了,不知道我死了他还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人为他放过火,猎过兔子,挖过各种奇怪的植物根茎,我想,大概是不记得了吧。
5.困局
转眼已是十五,陆宁虽身在越国都城,亦未被禁足,却没心情去赏上元的花灯。这寒园里就连书卷也未见几册,他只得日日枯坐,虽有龙毅相陪,无奈龙毅实在是少言寡语,陆宁虽对龙毅的沉默隐隐憋了一肚子气,却没办法对他发火,毕竟数十年的习惯是很难轻易改变。
正当陆宁百无聊赖之际,门外侍卫进来传话:“公子,王在花厅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既是越王召见,你便到屋里歇了吧,等我回来,不要到处走动。”陆宁本来想说的话是:你伤还没好,到屋里乖乖躺着就好了,但转念一想估计现在的龙毅早就忘记了怎么对自己好,于是原本温软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换成了更为冷淡强硬的言辞。
毕竟不管我如何待他,于他而言大概也不过是另外一个主子罢了。陆宁暗暗在心里叹气,却又无可奈何,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若是关心过度被云浩发现自己格外重视龙毅的话,必然会在日后与他的交锋中被把握了弱点,这自是陆宁最不愿意的结果。
心里暗暗焦急着眼前的乱局,脚下却依旧随着侍卫穿过略显荒凉的庭院。冷风倏然穿过衣衫惊起彻骨寒意,陆宁只得把手缩到更深的衣袖之中,不着痕迹的隐去情绪。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越王宫殿中另一处建筑精巧的凉亭罢了,屋顶琉璃瓦的釉色即使在这样的寒冬里也显得异常明亮,没由来的让人烦躁。
远远的,越王便故作殷勤的迎了出来:“原是想效仿古人,踏雪煮茶却忘了广陵君的身子,倒是我大大的不是了。”却见云浩一身绛紫,只在外面随意罩了件浅米色的披风,英气勃发中透着华贵。
陆宁并未搭理他,径自到亭中,找个位子坐了。
“天冷,公子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陆宁顺着声音抬眼一望,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金红的袍子,烈火一般,在这荒败的庭院里灼灼燃烧着。那双执壶的手光洁如玉,坦荡的放在身前,带着茶壶里若即若离的热气。
“没想到国柱将军竟也会请人喝茶,广陵君你就快接了吧,即便是本王也未曾有这等荣幸呢。”云浩的语气半真半假,眼底却纠缠着莫名的情愫,晦涩难懂。
眼前这个面容清俊,满身书卷气的男子竟然就是越国的传奇将军段临?陆宁暗自心惊,不过,他并未称呼自己为广陵,单就这一点,就足以让陆宁对他产生好感。毕竟陆宁并不是那个风流俊逸的广陵公子,却一再被以广陵之名称呼,不论是谁难免觉得心中憋闷。
就着壶中的热茶,陆宁冰凉的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不少。微微一笑:“久闻国柱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叫人心折。”
段临并未接话,大概类似的话实在是听的太多,不胜其烦了。不过陆宁原本就不在意,无非是说几句场面话而已,若是日后有人说起,不至于落个莫须有的不敬之罪就好了。这话一说完陆宁便静静的等越王开口。因为他眼角的余光早就看到,离得稍远一些还站着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人,大约是越王手下的幕士,不过既然大家都不提,陆宁也乐得清静就是了。
“二年前,宣伦公子到访越国的时候,足下舔在其侧,对广陵君的丹青之技心折不已。没想到命运莫测,再见面公子竟已遭遇变故失了记忆。”
陆宁状似不经意的瞟了一直安静立在越王身侧的文士一眼,心中却暗自警惕。很明显,是话中有话,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两个关键之处:第一,这文士曾见过三年后自己要瞒过的那位宣伦公子;第二,这位年轻的清客见过真正的广陵公子画作。
至于这文士是否知道自己是假货,陆宁暂时还不清楚。毕竟他也亲眼见过那广陵公子的画像,就外貌身形而言,确实与自己有七八分的相似。若不是陆宁自小便失了父母,几乎就要怀疑画中人是自己血亲了。
“陆公子,为了三年后和宣伦君重逢的时候不失了越国体面,瑾青是可是我特意为你选的先生,他自幼学画,入宫已近五年,他的画虽不比广陵君那般神乎其技,但也是极好的。至于国柱将军的武功自是不必我多言,从明日起,晌午前你便和将军一起练习骑射,午膳以后与瑾青一起作画。三年以后,你必定还是那个风华绝世的广陵公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越王云浩似乎情绪急转直下,没头没尾的便插话进来,哪里还有之前所见的半分冷静自持。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甚至还带了些不明原因的怨忿,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透出阴骘的暗光,无端的叫人心惊。话音未落,人已拂袖而去,黑缎面的鞋底踩在青石之上回响出战场上的金戈之声,杀气十足。
陆宁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身边颇有威严端坐的段临一眼,禁不住在心底叹气。无论是谁,情字当头俱是轻而易举乱了方寸,如同垂髫稚子一般,大概他还未能明白越王万分纠结的心情吧。毕竟在两个七尺男儿间流动的私欲,像他这般坦荡的人怕是连想都未曾想到过吧。
云浩一走,陆宁自然没心思再留在这冷寂的亭子里,壶中的茶也早就凉了。庭院中的秋菊残了满地,抬眼看了看天,铅灰色的重云黑沉沉的压下来,恐怕顷刻便有大雨,如同他此刻的心绪一般,带着抹不去的潮气。在别院中的两年,那穆风除了在情事上霸道些以外待陆宁倒是极好的。
只是他这好,如同老天那不由分说的倾盆大雨一般,叫人无奈。陆宁回头远远觊了段将军一眼,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越王的好,对他而言是否是是如此一场避无可避的暴雨呢?
“公子,你可回来了。看这天色,婢子们正担心公子会不会被淋湿了。”不管她们两个如何乖巧,终究是云浩的人。陆宁也就没心思搭理这虚伪的担心,径自进到屋子里不咸不淡的吩咐了句:“方才在那凉亭中吹了会风,晚膳弄写热汤来吃吧。”
房中竟连火盆也未起,陆宁不由奇怪,转头一看,龙毅正利落的翻身下床,显然是早就醒了,只不过碍于之前的命令呆呆躺在床上而已。他这副呆样子,似乎带着莫大的魔力,陆宁只看了一眼,心里郁结的那些情绪便淡了许多,眨眼间,龙毅已立在身前:“你自明日起也随我去习艺吧,不看住你免得又和那日在安平城一样转眼便找不到了。”
“那天我急着回来向王复命,毕竟在路上已经耽误了数日……”
没等龙毅说完,陆宁心中便涌起一股无名的怒气来,将冷风中放了几个时辰的手直直伸到他的脖颈里,恨恨说道:“现在我才是你主子,别提那个不忠不义的混蛋。
龙毅没有躲闪,更没招架。只是静默的低着头,冰冷的手掌被火热的体温包围,很快便温暖起来。可是他的迟钝,什么时候才能察觉自己心底的这份热呢?想到这里,陆宁几乎所有的热情都被生生熄灭了一般,从心底里透出沁凉的冷意来,原来所谓的喜欢竟是如此冰凉,不知道,三年后当“广陵公子”已经不再重要的时候,眼前沉默木讷的男人是否还会记得那个给他取过两次名字的人呢?
对龙毅而言,大概不是主子就是暗杀目标,大概那颗小小呆呆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吧。
翌日一早,丫头们早早便叫陆宁起了床,等到婢子们拿来一身浅蓝的劲装,他才倏然惊觉,自己今天便要和段将军学箭,想到越王阴骘的眼神,陆宁便一阵头皮发麻,这两人间的分寸自然是要的,不过,对他们两人之间的情事,若自己能借势推一把的话,应该能在日后的对峙中赢得不少筹码吧。
“龙毅,今日我要和将军一起练箭,你也随我一道去吧,毕竟我不通武艺,你也好从旁照拂一下,让我不至于失了颜面才好。”
陆宁后面的话自是胡诌,国柱将军何等人物又怎会在明处落了他脸面,但于公于私,有龙毅在行动便自如多了,免了与将军独处的尴尬和防备,想来越王亦会安心不少,毕竟偌大一个越国又怎么会找不出一个教我箭术的先生呢?
“那个……”龙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直直走了过来。
那些脑袋中设想过无数的暧昧画面,仿若有生命一般从脑子里直直喷涌上来,冲得陆宁晕头转向,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半张着嘴。
“公子,这骑马时用的腰带,是要放在身后的,不然风沙中蔽了视线就不好了。”
陆宁突然很无力,感觉自己就是那油锅中的煎饼,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在锅里可笑的转了一面而已,还做什么要被吃掉的期待,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只得恨恨看了龙毅一眼:“反正我又没打算真学成什么百步穿杨之术,这身衣服于我不过是摆设而已,你给我到前面去,我不会骑马还能瞒得了国柱将军不成,根本没必要装什么样子。”
龙毅一个利落的翻身便坐到了陆宁身前,热气从脸上掠过。等陆宁回过神来,手已经按在龙毅的腰上,这腰,紧实有力,那是经过了非人的训练,把所有的力量都强行凝练到有限的肉体里,反倒不显得多么强壮了。
莫名的自我厌恶朝着陆宁侵袭而来,原来不过是两年的男O宠生活,竟然将自己变得如此不堪了么?满脑子都是龌蹉的情O欲之事?雨后的晴天,阳光像被细绢滤过一样,温柔而纯净,如同他看中的这个单纯木讷的死士一般,叫人欲罢不能。
6.寂夜
龙毅的骑术自是极好的,越王赐的马亦是极好的。所以多日未曾早起的陆宁,竟就这样靠在龙毅背后睡着了。
突然眼前光景流转,陆宁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就被龙毅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一抬眼却见段临左手拿一柄样式普通的长弓,迎风立于场中,箭已在弦上。修长的手指扣着箭羽,还是那双当日为他执壶温茶的手,不同的是,此时的段临眼神仿若鹰隼,透着骇人的寒光。
现在的段临,才是战场上那个冷面修罗,令四国兵士都闻风丧胆的国柱将军。离这么远,以陆宁的耳力自是听不出什么声响,只看到随行的侍卫早有人朝数丈之外疾行了去。
“公子初学箭术,这尾白狐就当是长风送的见面礼好了。”
段临这浅浅淡淡的一句话,传入陆宁耳中却仿若雷鸣。他既知自己不是广陵,却又直接以表字自称,陆宁心中惊疑不定,却苦于不解其意,只得垂了眉眼看那只小白狐,白狐只是尾巴上有一点小小的轻伤,甚至没怎么见血,在段临手里还不时拿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瞅自己,果真是百步穿杨的神箭。
半响未听见回应,龙毅一转头见自家公子突然面色青白,忙用手贴着后心送进了一股真气进来,陆宁强自凝神只得生硬的劈头便问了句:“段将军缘何以表字自称,莫非将军与广陵公子亦是旧识?”
段将军眉眼一转,面上竟透出几分笑意来:“校场里全是我的人,公子又何须如此谨慎,在下与广陵原是旧识自是不假,但是亦早就知你不是那真的广陵公子,毕竟真的广陵早就在一年前便由我和宣伦一起亲手埋葬了。
“啊——”段临的话实在是太让人惊骇了,陆宁生生愣了半响也没回过神来。
不过段临却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话锋一转:“这原本便是一个局,公子既已身在其中,日后必当知晓个中缘由,现下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说完这句,段临竟不再多言,只是悉心教导些许张弓引箭的要诀,如此一来,陆宁也只能咽下嘴边的话,一知半解硬着头皮听了进去,
半日不过弹指,等陆宁回到寒园,到底还是眼羡段临张弓引箭时的风华,忍不住心里痒痒,当下便命婢子们取了弓箭对着偏房里的那只山鸡比划了几下,随意射了几羽,陆宁虽对自己的箭术不抱期待,不过还是随口问了龙毅:“我射中了么?”
龙毅眸光闪烁,好一会才尴尬的回了句:“羽箭惊掉了三根鸡毛。”
这回答虽然中规中矩,以龙毅眼力自然不会看错,陆宁不由得叹了句:“若要到段将军那般飞花摘叶,心随意动有百步穿杨之能不知要练多少年。”陆宁话其实原本只是心中感慨罢了,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应,不过以龙毅的木讷性子自是分辨不出。
“每日鸡鸣而动,日落而息,不论寒暑坚持十五载方能有此等功力。”龙毅的声音低沉有力,依旧是一贯的无悲无喜,陆宁没由来的却从中察觉出几分苍凉来,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忍住嘴边的话。
“段将军今年不过二十有二便有此等功力,以军神之名显达于天下只怕还要更早些,不过垂髫之龄便要每日苦习箭术,学礼乐六艺,想来官宦之家的公子们也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逍遥便是了。”
陆宁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龙毅向来不是口齿伶俐之人也就沉默下来,看着他面色漠然陆宁不由得有些怀念起第一次遇见龙毅,两人一起在别院之中吃饭养伤的光景来,那湖心亭之中几不可见的浅谈笑意竟是他身边这男子露出过的唯一表情,几乎是下意识的,陆宁脱口而出:“你也不过比段临大了两岁,现在便是一身武功,又是什么时候就开始习武的呢?”
还未等到龙毅的回答,院外便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所谓死士自是五岁拜师,六岁赐匕,十年习艺,终身护主。”
一听到云浩的声音陆宁立即反射性的变了神情,风轻云淡的朝龙毅挥了挥手,虽然心里早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面上却没露出半分破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