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到寒园,莫不是来查验广陵今日所学?”云浩自是没料到,这么快陆宁就当着他的面自称广陵,面色僵硬了好一阵子才掩了神色进了内室。
陆宁原本不过是想讽刺兼自嘲一下,不曾想能见到云浩如此复杂的神情,当下心中亦忐忑起来,暗自警告自己日后行止坐卧更要小心谨慎免得惹了君王逆鳞,如今心中有了在意的人自是要拿出十七八颗玲珑心来小心应付才是,又怎能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利?
略微一低头,陆宁拿眼角的余光瞟了安静站在墙角的龙毅一眼,再抬起头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清淡之色,无悲无喜默然着,只等着云浩说明来意。等了半响,越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了喝了几杯温茶便起身离去了。到底还是那声广陵让他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吧,思及广陵与越国这明君贤臣间的诸多纠葛,陆宁不由心下冰凉,只觉阵阵倦意奔涌上来让人无法招架,便随意趴在八仙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陆宁再醒来时已过了酉时,虽然过了十五房中依然起着暖炉,淡淡的苏合香氤氲在房中不曾散去,大约是婢子们来问过晚膳的缘故,故而香炉中添了熏香,身上也披着一件素色锦袍,陆宁扯了扯衣袍,难免有些自嘲,因为自从出了隐园许久没有睡得如此死了。
刚想起身,却因为长时间趴在桌上,手脚都有些僵硬的缘故脚下竟是一虚,却是跌在一个强健的躯体之中,成年男子的体热扑面而来,陆宁一时间脑袋竟有些混沌,仿若又回到了南唐别院夜夜侍寝的噩梦之中,下意识的使劲推拒炽热的躯体。
手心里衣料的触感却并不是熟悉蜀锦细织,只是寻常人家用的青衣皂布,陆宁一抬眼正对上龙毅幽深的黑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而龙毅却只是淡淡应了句:“属下失礼了。”便退回到门边安静的变木桩去了。
张了张嘴,几次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无话可说,最终陆宁脸色变了数次淡淡说道:“睡了这么久腹中空空倒是真有些饿了叫婢子们弄些点心上来。”
话音未落紫莹已经巧笑倩兮的提了食盒进来放在桌上:“婢子早料到公子醒来必然腹中饥饿,一直叫厨房热着呢。”一边说一边娴熟的将各色精致点心布到桌上,水晶蒸饺、珍珠翡翠白玉汤样样俱是越国颇有名气的小吃。
“龙毅来和我一起吃吧,在我印象里你的胃可是个无底洞啊。”饶是龙毅再怎么木鱼脑袋听了这话面上亦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不过他却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坐到了对面。眼看眼前的一碟芥末豆腐羹已经近乎见底不,陆宁想起两人在别院的短暂时光,不由得又被挑起了些许捉弄的心思。
陆宁在龙毅的汤匙落下以前伸手将瓷碟拿了过来半真半假的调笑:“就算这豆腐羹再好吃你也该给你家主子留一点才是。”
“那个、那个,也不是特别好吃。”龙毅小心翼翼的瞅了只剩小半碗的豆腐羹一眼,似乎是为自己吃了这么多还说不好吃有些不好意思,头垂的更低了。
陆宁极力忍住眼底的笑意,假装恶声恶气的把虾皮薄饼推了过去:“这饼太腥了,你吃。”龙毅什么也没说,只是拿汤匙去戳那层薄薄的虾皮,凭着深厚的内力竟还真的用汤匙把饼子规规矩矩的送入了口中。
捉弄过龙毅后,陆宁丝毫没感到愉悦,暗自在心里叹气,除了武功以外其实他那颗木头脑袋里什么也没有吧。像这般逆来顺受用汤匙吃大饼只怕对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命令罢了,陆宁想起那日那般隐忍伏在自己身下的男子,心竟阵阵抽痛起来,于龙毅而言,大约根本还没能明白什么是尊严和羞耻,只凭着一句:“事之以枕席。”便能在主子要求的任何人身下承欢吧。
脑中思绪纷乱,陆宁默默的将手边的竹筷给龙毅递了过去,却到底还是没了食欲,起身走到屋外,呆呆望着那一片混沌的暗夜,黑沉沉的连一丝星光也没有,亦如陆宁此刻的处境一般,自己都难以保全却还是想为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做点什么,不单单是给他名字,更重要的是能教给他为人在世的乐趣和些许正常喜怒哀乐罢了。现在的陆宁完全没料到,就因为他这一个渺小到近乎卑微的愿望却成了将来四国之乱的导火索,不过即便是知道了结局,他还是会这么做吧,因为陆宁自入隐园起便是个倔强的孩子,这一点一直未曾改变。
“公子,夜里风大,进去吧。”龙毅语气恭敬,发音晦涩没有丝毫的抑扬之分,自垂髫稚子起便被灌输的林林总总自然是坚不可摧的,有时候习惯比什么都可怕,陆宁听见这话连叹气都省了去,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扯了扯衣袍暗自做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为自了他们的未来拼尽全力。
7.煎熬
陆宁既早就在心里下了决定要为自己和龙毅在这混沌的世道里争得一方天地,自然越发配合起这“假冒广陵”的乱局来。不论到时候这个局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他亦要争到一线生机。
按照云浩的计划,箭术由段临教导,水墨丹青之术也早早指定了一位叫瑾青的清客,只是这瑾青自那日在凉亭之中见过一面之后便抱病不出闭门谢客,不论这病真假,这人可否结交都应该早做准备才是,想通了这一节,陆宁等上午的箭术课程一结束便和龙毅径直往瑾青住的景园去了。
远远的便听到古琴的韵律,缓慢悠扬的曲调中带着浅淡的愁绪,一如风絮逸散出来。许久没听到古琴的音律了,世人皆爱筝的音色明亮,民间教坊或是风月烟花之所都不乏善弹古筝者,而古琴仿佛被遗忘在了尘世的罅隙里,反倒难得一见了。
“公子果然不是抱恙,认真说来不过是小小的心病罢了,既是如此那在下此番前来或可陪君共饮一场也算不得唐突了。”陆宁一句话就让人失了闭门不见的借口,端的是滴水不漏。
陆宁径直踏入堂内,便望见堂前端坐的少年,神魂似秋水,身形如美玉,精致妖娆。一件明黄锦衣罩身,面色红润,只是眉宇间依稀透出的点滴倦意,让这明媚的少年如烟似雾竟有些不真切起来,陆宁再走近几步细细观摩,但见少年眼角眉梢之间,虽然亮丽却依旧带着些许未曾脱去的稚嫩,至多不过是二八年华,除了情之一事,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锦衣玉食之下又还有什么值得愁的呢。
自进了越国的宫苑,陆宁不知道暗自在心里叹了多少气。想起师傅曾说过的话:“爱欲如执炬,逆风则有烧手之患。”心下更是佩服,师尊所言果然不虚。只是这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人真正懂得把握分寸,又有几人对着这个情字敢说自己的一颗心是安安稳稳落在腹中的?就是那在南唐关他数年的穆子陵又何尝不是执念至此,不愿自拔。原本按陆宁设想这真假广陵的局不过是几个大国间的政治博弈,没曾想竟是牵扯着齐越两国君臣之间繁复的感情纠葛,须知这世上的事唯有这喜欢二字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陆宁听着寂寥的琴音,又细看瑾青神色,他本就是过来人,自然已明白大半,毕竟半大的孩子脸上是遮不住心事的,陆宁虽在心里把云浩这个满腹春光的伪君子骂了无数遍,眼下却还要想出法子来让瑾青对他有个好印象,当下换了情绪只是淡淡的就着刚才的琴曲不咸不淡的称赞了几句,想来类似的话这孩子不知听了多少,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影影绰绰的笑,笑得让人心疼。
既然开了口,当下陆宁也不再绕圈子,以极慢的语速低声道:“帝命瑾青教导在下水墨丹青之术,卿却只是装病推脱,形同欺君,为何到现在殿下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想来瑾公子在殿下心中亦是特别的吧,故而卿就峙宠而骄了么?纵然王不会问责于你,你总也要顾及些君王脸面吧,再这样僵着,难不成还要让殿下给你认下个莫须有的罪名么?越国山灵水秀不知士林有多少文人骚客都巴望着能有机会接近殿下呢,你还当真以为偌大的越国还找不出个画师不成?”
说完这话陆宁不等瑾青应答便利落的拂袖而去,所谓欲擒故纵不过如此。陆宁自幼随师尊在隐园学成诸般巧计,今日初试竟是用在诱骗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怎能不感叹造化弄人呢。
翌日晌午,陆宁捧了茶盏在软塌上养神。转眼已近三月,园子里的海棠都抽了新枝,只等来日一轮暖阳便会开出许多花骨朵来。
园子里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要陆宁不说话,婢子们和龙毅多是无话可说,初春的风还沁着凉意,瑾青只着了单衣薄裳前来拜访,陆宁自是早就料到他的急迫,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半真半假的拿话挤兑他:“即便公子心病好了,也不该轻衣薄袖的来寒园啊,就算王不见责于宁,侍奉公子的婢子们又是何其无辜,卿怎么忍心陷他们于水火。”
这瑾青三年前便跟越王入宫伴驾,之前学的也尽是些风雅别致之事,哪里比得上陆宁的伶牙俐齿,自然是连一句回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红着脸拉自己衣角。
这尴尬的静默中,紫莹拿来各色点心吃食,一一布在园里的石桌上:“公子既然有客竟也没吩咐小厨房备下点心,少不得只能用昨天没吃完的充数了,希望瑾公子不要见怪才是。”
瑾青忙不跌回了数个岂敢岂敢,终于还是在石桌下首的客位上坐了:“陆公子昨日赠了青儿诸多的金玉良言,今日便是专程来道谢的。”瑾青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管玉箫来,端的是做工精细用料考究,整个萧身绿光莹莹,显然不是凡品。
陆宁一见到这管萧心思便转了又转,看瑾青园子里的吃穿用度也不过和自己一般,又哪里能得到这样的宝物。陆宁反复考量,这份厚礼到底是瑾青自己处于未经人事的生涩感谢而送出,还是仅仅充当了越王的说客,追根到底这也不过是笼络自己的一种手段呢?
现下陆宁眼前的局太大也太乱,而他所有的筹码不过是这副和广陵公子相似的姿容罢了。陆宁思来想去也没得到什么结果,甚至连瑾青在眼前一派无知赞誉这柄洞箫的纯真表情是真是假也分辨不出。毕竟对陆宁而言,以整个隐园为代价的教训实在是太过沉重,他心里的那些善良和单纯早就在地狱般的烈焰里被煎熬成了灰烬。
天色说变就变,连披了外袍的陆宁都觉得有些冷了。未免瑾青真的受了风寒,他只得随口应了句:“瑾公子先回去吧,如果这柄萧是御赐之物,那在下是万万不敢拿的,即便是公子家传之物,所谓无功不受禄,若是日后我真助你解了这心结再送亦不晚。”
说完陆宁不顾眼前少年的委屈神色,径自进了内堂吩咐婢子们送瑾青回去。
陆宁见两个越王送来的婢女都送瑾青出门去了,便开口唤龙毅到跟前:“那两个婢子是否身怀武功?”
“是的,公子,只是……”
陆宁眉眼一弯,伸手敲了敲龙毅的脑袋:“跟我这么久了还是个木鱼脑袋啊,你是不是想问我又不通武学是怎么看出来的?”
龙毅不答话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日我倦极了趴在八仙桌上睡了半宿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那日公子脚下不稳属下去搀还被公子推开了。”
龙毅的声音还是那般平板的连最基本的抑扬顿挫也没有,明知眼前木讷的男子绝对不会在意这等小事的,陆宁还是免不了心中一凉,连忙转移话题:“那日我在堂内只是轻轻对你说了句腹中饥饿,紫莹却立刻便提了食盒进来,如此耳力,必然是怀中不弱的武功吧。”
“公子你这么聪明,一定比那个什么广陵还好。”
陆宁听着龙毅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公子,心中烦乱不堪又不敢真的让他改了称呼让别人看出端倪来,只得在心里生闷气,怒火一冲脑中纷乱的思绪瞬间被冲散了。越是近在眼前,越是要小心谨慎,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
陆宁恍惚的回忆着当日在那片不知名的杂木林中龙毅生涩叫自己名字的片段,身下竟猛烈的窜出一股邪O火来,连脸上都有些不正常的热度浮出来,慌忙从衣袖里滑出一小颗杏黄的药丸来急急服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中却还没燃起烛火,镂空的窗棂投下影影绰绰的虚影。陆宁背对着龙毅无力的摆了摆手什么话也没再说,当晚莫名其妙的在床上辗转,一夜未眠。
8.分寸
隐约听到鸡鸣的时候,大约实在是太倦了,陆宁沉沉睡去。翌日醒来只拉了拉了辰时的尾巴,自然是赶不上校场的授课,好在原本这学箭也只是个幌子,陆宁也没太在意,径自嘱咐婢子们在园子里布了点心,早膳午膳并到一处悠闲的吃了。
“公子,段将军来了。”身边龙毅没头没尾的蹦出一句话来。
大约是凭着脚步声分辨了出来,毕竟龙毅这般境界的高手,相处数月不可能连段临的步音也分辨不出。陆宁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还是颇有些意外的,他原以为这次告病不是云浩便是瑾青会前来探望,却没曾想会是段临。
“将军军务繁忙还抽空过来,在下实在是忏愧至极。”
本来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场面话,段临却突然将整个身子都倾斜了过来,几乎就要压到陆宁身上,眉眼间的笑意,口鼻呼出的热气都灼烧着感官,陆宁面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手中的茶盏因为主人的动摇发出呻O吟般的摩擦声,却最终只是从淡淡的口中逸出一句奚落来:“莫非将军是嗜好男风?这倒不失为一个大消息,不知道被他国的细作们知道又会奉上多少童子了。”
段临神色不变,直直又退回到座位上,刚才的一瞬短暂的像是陆宁的幻觉。
“在这宫苑之中本就没有什么病痛可以宣诸于口,所谓的抱病休息不过是人尽皆知的一个借口罢了。若你真的病了,房中怎不见汤药丸散?既然要托病不出,必然是遇到了麻烦,我今天来只是要告诉你,不管是什么麻烦,你都可以找我,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还未回过神来,段临便利落的起身,毫不留恋的朝园子外行去。来不及多作思考,陆宁心中的疑问便脱口而出:“瑾青送来的那只萧……”可说到这里却又不知道怎么接下话去只得尴尬的停顿着。
好在段临是聪明人,很快便接了话头:“那萧本是广陵所赠,自然是难得一见的珍物,大约是那孩子也累了吧,原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收了也无妨,毕竟要和云浩周旋多少个瑾青都不够用,若是伏龙阁中的星,那便要反过来,是多少个越王也不够看了。”
陆宁并不意外段临知道自己来历,毕竟在这四国的乱局中能树下赫赫声威自不是单凭着百步穿杨的神箭而已。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陆宁索性也就豁了出去,是要在这乱局中找到强援保住自己和龙毅本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不如及早坦诚以待取得对方信任。
心里想开了,行动也就顺畅了许多。陆宁把茶盏随手递给龙毅,便起身跟着段临行到园子里:“当日亭中初会之时我听越王提起瑾青入宫已有五年,那日我去景园探病,向园中的婢子们打听她们侍奉瑾青不过三年,这中间可有什么曲折?”
“陆公子难道没听清我刚才的话?”段临似有些不屑的挑了挑眉,一身傲气徒然激荡出来,一改往日的温和尽显冷峻杀伐的军神风范:“那萧是广陵送给瑾青的,云浩不是和你说过广陵君三年前失足落马失了记忆么?那孩子十岁便随广陵一起入宫,到如今自然是入宫已有五年,只不过三年前才成了那个可有可无的替身罢了,你难道还要费尽心机防着一个娈O童?就算云浩要拿他耍什么手段,难道你还应付不来?那孩子身世凄苦已经够可怜了,本以为你也历经苦楚能稍微察觉出他的辛酸,怎的比我们这些战场上打打杀杀的粗人们还要冷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