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是不假,可普天之下又有谁不巴望着承点雨露,而对雷霆避之不及呢?
段临于私是云浩至交,同骑白马少年游;于公是军威赫赫的国柱将军,执掌帅印。理所当然首献贺礼,贺词平淡无奇,礼物更是中规中矩,甚至些出些不符身份的寒酸来,不过是一副寒玉石制的茶盏,虽壶嘴杯沿都细心雕了镂空的虎头不失精致,但君王大寿,又是得了开宗立府恩典的当朝第一权臣不过送上薄礼区区,满朝皆惊,稍微年轻些的官员们已经沉不住气的议论纷纷起来。
云浩深深看了低眉顺眼立在下首的段临一眼,却难得不咸不淡的说了个谢字。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方才开口说话的官员们更想心中惴惴,敢问满朝文武,甚至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得了越王简简单单的一个谢字,两人情谊可见一斑,不容旁人多言。
“青儿,既是寿宴,如此安静的死气沉沉成何体统,你便随意弹奏几首得意的古曲吧。
瑾青低头应了声是,宽衣广袖抱了尾琴起手便弹了一曲《独幽》满座哗然。
琴音清越,瑾青嗓音亦宛若风铃,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空白中透出遮不住的落寞和空灵来:“空帘凝坐,轻蘸淡墨,几回提笔还休。”
琴音一转,缓了节奏静谧温暖起来,瑾青眉眼含笑合着一身素白,风华绝代堪比一树绽放的梨花:“湖山雾霭里,云迷翠麓带暖风,叹一声前尘皆空,三分追忆七分梦。”
段临心中焦急不堪,只得取了剑绕着瑾青惶急的舞起来,不住给他递眼色。瑾青垂了眉眼仿若未觉,却是琴音再变徒然激昂慷慨,嗓音幽幽好比独落九霄的天上之水:“静拂素笺,赋一曲独幽,不问今夕何兮君知否。”
曲终,瑾青从琴中抽出一副画卷来,金黄的纸面上是五知神形兼备的老虎,居中一只白虎更是威风凛凛睥睨四方。
瑾青半跪在地上,流云水袖散了一地:“青儿献上五福临门一卷,愿吾王福寿宁康,万寿无疆。”
明黄的乌金纸,烟墨衬染间光亮的有些晃眼,瑾青又低了头,云浩面上表情挣扎变幻不休,最终还是狰狞得骂出一声:“混账!”来。
“大胆乐官瑾青,于本王寿辰送上五虎图,是要当着满朝文武提醒本王,伴君如伴虎么?还是因为当日本王在寒园中杖责于你心生怨忿?没想到你伴驾数年,竟还是这般不识大体,区区内官僭越进言,乃大不敬之罪,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杖毙于庭前。”
“澹然!”段临一听杖毙两个字脑中一阵轰鸣,什么也不剩下了。口不择言,云浩的表字脱口而出,一如往昔。只是终究物是人非,云浩只是低头抵在段临耳边阴恻恻的说了句:“长风啊,长风你终究不是欢儿,所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救不了他。”
段临真气一滞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来:“到底还是我的错,原本只是不想在这些末节上破费,白白浪费了银钱,却不曾考虑过青儿又哪里明白什么礼仪规矩,这一卷乌金画轴怕是多少寒玉茶盏也比不上了啊。青儿这大不敬之罪若是不制,澹然,你我颜面何存,国法礼仪又何存?”
“长风,虽然因为欢儿的事你我生了许多嫌隙,可不论怎样我怎样变,在你们面前也还是欢儿口中那个又矮又呆的云浩澹然啊。”
云浩长风虽是撇下群臣在此推心置腹一番,然瑾青在庭外被杖责却是不争的事实。所谓杖毙不同于之前单纯的杖责,用的是柏杨木的实心木板,由八个孔武有力的军士们轮流行刑直至断气,群臣不敢擅离,全都围成一圈在宣定门前观看。
瑾青被毫不留情的除了衣物,只是这次连贴身的小衣和亵裤也一并除了去。赤身裸体于庭前受此重刑,不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的痛苦都是瑾青所不能承受的,因为群臣百官都寂然无声,故而间或还能听到瑾青的一两声呜咽和哀嚎,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哀嚎声渐渐便只余下木板重重在落在肉体上的钝音,一下下落进段临的灵魂里,痛彻骨髓。
借着云浩的生辰,宫里忙成一团的时候,陆宁却难得偷了半日清闲,和龙毅在寒园的屋顶上数星星,偶尔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宁,庭前有人在受刑,百官在侧围观。”龙毅耳力眼力都是一等一的好,两人坐在屋檐上,临高望远,再加上未曾听到礼乐之声,陆宁便知他所言不虚,定是宴席上出了什么变故。
如果说如此场合有什么人会君前失仪的话,陆宁立刻便想到了瑾青。
“毅,不管用什么方法,带我去那里,越快越好。”
陆宁话音未落,龙毅右手环过腰间两人已是腾空而起,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两人间难得的浪漫和暧昧,两人便在永和宫前落地,云浩到底是一国主君,面色不变挥了挥手:“上卿大人素来和青儿交好,看看他最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瑾青气若游丝,虚弱的说不出话来,陆宁只能将耳朵附到他嘴边:“我家公子原本就是……”说到这里,陆宁虽然能清楚的看到瑾青嘴唇的翕动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等自己回过神来面上已是一片冰凉。
瑾青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却还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上的墨玉指环塞到陆宁手中。段临和云浩比肩站在夜风之中,面色惨白神情悲戚。陆宁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涩,竟有如烈焰在喉,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本就没怎么出过内宫,陆宁心神不定惶惶难辨东西,一时间竟无法顺利回到寒园,沿途穿过空落落的后花园,只觉偌大的御花园像是蛰伏在暗夜里的野兽,随时准备张开巨口择人而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细细密密的,雨势并不大,不过也许是心境的缘故,陆宁觉得特别冷,似乎要把自己的灵魂也冻在其中,陆宁胡乱在内宫中跌跌撞撞乱跑了半个多时辰,龙毅实在没办法只能强行把他抱回了寒园。
单衣薄衫的,淋了一场夜雨,再加上心力交瘁,龙毅怕陆宁会因此染上风寒,便急急命婢子们烧了热水来。
放在以前,以龙毅的性子决计不会想到这些,不过昨晚两人缠绵一夜早已把浑身上下看了个遍也就没什么值得计较的了。
陆宁心神不宁,还带着些许的惊惧,龙毅刚把陆宁放在浴桶中弯下身子往木桶中加水,陆宁便拿手肘狠狠戳了一下龙毅的心口。
当然龙毅没有躲闪,更没有还手,依旧默默往木桶中加水,又给陆宁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的擦拭,从光滑的脊背到白皙的胸膛,无一不是他昨晚欣赏过的风景,不过龙毅始终什么也没说,即便是他听到陆宁埋头的抽泣声,也只是放缓了速度,擦拭的动作更温柔了些。
“是我害了瑾青,是我让他去死的啊。”陆宁只是想发泄一下,并不需要什么人的回答,更不需要什么虚伪的安慰,所以龙毅依旧安静的一遍遍为他温柔的擦拭身子。
“好冷,好冷啊,毅。”陆宁眼神游移不知道在看哪里,精神恍惚语气哀戚而无助。
龙毅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脱了衣服坐到浴桶里将他紧紧抱住,两人就这样毫无欲念的赤裸想对,陆宁把头整个埋进龙毅厚实的胸膛里:“行天,刚才戳疼你了么?”
龙毅轻柔的摩梭着陆宁因为被水打湿而柔顺贴在肩胛上的碎发:“当然没有,如果你都能伤了我,那我数十年武功不就白练了么?”
“其实,我当时真的没想这么多,不过是随口找了个噱头,没想到青儿竟真的因此而送了性命。”
龙毅察觉水有些冷了,便起身将陆宁抱到床上,自始至终用力握着陆宁的手不曾放开:“也许瑾青今天在殿前又弹了《凤求凰》的曲子吧,随云段将军一直都在瑾公子身边不也没能救下他么,要是瑾青犯了不能救的错,那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算是主子也不得不杀了他吧。”
“毅,也许你的简单才是对的,因为你自小便生活在黑暗里,十五岁便学会了取人性命,暗地里更是不知道见识了多少人世冷暖,瑾青大约是太幸福的缘故吧,幸福到都有些任性了,在这样残酷的世道上,他身边那些人失去理智的过度保护其实只是害了他而已。”
陆宁脑中再度闪过师尊曾经的教导:“爱欲如执炬,逆风则有烧手之患。”心中更是戚戚,瑾青如此温润善良的少年,只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不对的人,最终也只能是飞蛾扑火了。陆宁静默的黑暗之中细细描摹龙毅的轮廓,也许到了最后自己也会甘愿做那只被火燃烧了翅膀的飞蛾吧。
16.番五⊙白首
寿宴上闹了这么一出,众人面上都不好看,那些原本准备好贺礼的朝臣们交头接耳不断,各府的侍从小厮在席间穿梭不休,国柱将军似乎身体不适早早便离席回府了,端坐主位的云浩面色极差摇摇欲坠,似乎一个不留神就要从龙椅上跌下来一般。整个寿宴直到散场都没人再说一句话,更没人敢再去献上贺礼。
不过这些先行离席的段临是不知道的,他径自过昭和门出了宫,一人一马,深夜在无人的闹市上疾驰,若是被言官们看到大概会被不痛不痒的参上一本吧。国柱将军的府邸很大,离皇宫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但不为人所知的是,国柱将军府下人极少,上至管家,下到门童仆役总数加起来也不足百人。
段临回到府中并未动下人,只是在自己房中枯坐也不燃烛火,木偶一般不停的往口中塞着梅干。脑中反复回想起多年前宣伦站在某棵不知名的花树下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年亦是现下这个时节,三月刚刚出头,只是江南的春天一贯都来得早些,在南唐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
段临是越国大将军,宣伦官居北齐长史,原本两人不该有任何交集,却因为欢儿突发奇想,说什么:“江南水软、处处繁花,广陵长了这么大也未曾见过这般景致,若是日后你到宫中去陪云浩那只呆老虎,我岂不是更没机会来了么?”
于是两人白马轻骑到南唐游玩,却碰巧遇到了北齐的皇子宣伦。
三人年龄相仿,又同出于富贵之家,兴致爱好亦相差无几便结伴同游。
南唐名胜本溪湖有个传说,若是有人愿意把银锭抛入湖中祈愿则灵验无比,三人俱是世家公子本就不在乎这点银子,况且还带着个最爱插科打诨的陆欢,虽然宣伦扔下银锭的时候还抱怨说:“你们真是两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没看到湖边树荫下等了不少人么,一定是等我们将银锭投入湖中许完愿再去捞起来。”
虽然摆出了一副老成的冰山面孔,但许愿的时候那个别扭的家伙却最认真,虽然时隔许久具体细节已经模糊在记忆里,但最好的证据便是直到现在段临还记得那个一身蓝衣的孩子闭着眼睛虔诚的祈愿:“吾只愿日后生生世世都不生在帝王家,惟愿一生平顺,岁月静好便足矣。”
当时的宣伦还未完全长大,少年的身形五官还带着些许男女莫辨的妖媚,一双凤眼灵动中带着几分狡黠的智慧。也许对当时的段临来说,宣伦的那番话艰深难懂,只因为心折于他的风华气度,所以段临把这些话连着这副图景一起印在了脑海深处。
然而多年后的今天,此情此景之下,段临终于明白过来,那个祈愿之中包含了多少勾心斗角的辛酸、又包含了多少手足相残的悲凉。口中梅干早已融化了,酸涩没入胸口,疼痛难当,不过数年,广陵。瑾青俱已化为尘土消逝于天地之间,而那些纠葛和感情呢?又当如何?
长长叹了口气,看看了天边的冷月,推开窗,房中浮了一地的清辉。段临在素笺上工工整整写下了十六个小楷字:“宣伦,数年不见甚是想念,突逢惊变速至。”
写完段临便继续房中呆坐,又拿了那副瑾青贺寿献上的五虎图,修长的手指滑过正中那只白虎头上威风凛凛的王字,心下怆然:“君王君王,又是王又是虎,却决计不会是白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恐怕这世上再没什么事比得到君王的真心更难了吧,这样的事玲珑通透如陆欢也未能做到,又何况是你呢?瑾青你个傻瓜,终究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啊。”
17.心意
五月将近,园子里的海棠落了满地,陆宁只胡乱套了件米色外袍,身上却意外的是一片花瓣也找不到。抬眼一扫靠在花树下的龙毅,花瓣几乎落了满肩,陆宁在心中叹气,大约这只是他众多习惯中的一个吧,即便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由得默默的心疼起来,经年累月之中,站在越王身后的阴影里,他大约早已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好了。
突然心血来潮的到后园长风送的那尾白狐,宫中自有内侍们精心照料着,那小白狐如今虽长大了不少,毛色也光亮了许多,但却不见了往日的灵气,显得有些慵懒。
“毅,你说狐狸都吃些什么呢?”陆宁并不在乎龙毅说什么,只不过龙毅太过沉默,日日在这宫苑里闷着难免有些寂寞了。
“宁,在我印象里狐狸似乎什么都吃的,好几次逃亡的时候,我只是胡乱丢了些猪皮便捕到好几只……”龙毅话还未说完,陆宁便轻笑着把整个身子都靠了过去:
“行天,你怎么总是这么呆怎么行,你当我为什么要到这脏兮兮的后园来,才不是为了看什么狐狸呢,我满心满眼看的想的都只有你,哪还会管什么狐狸。”
自那日与云浩撕破脸皮以后,陆宁便彻底成了一个闲人,不练箭术不作丹青,每日和宫中的婢女内侍们玩在一处,或是拿龙毅的饷银和内侍们赌上几盅,或是陪着清闲的婢女们一起投壶,当然更多时候陆宁是和龙毅耳鬓厮磨不断,说些无伤大雅的情话消磨时光。
经过数月相处,龙毅总算是发开了些,不再叫陆宁公子,不会在陆宁靠过去的时候诡异的躲到数丈之外,同样的也不会再因为陆宁胡乱肉麻的甜言蜜语而脸红,通常龙毅都会面无表情的无视掉,就和现在一样。
龙毅本就站在树下,承受了陆宁的体重,树叶摇曳不停,红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因为龙毅一直没有低头,陆宁只好双手按在龙毅肩上,努力缩短两人身高的差距把嘴唇压了上去。
“宁,段将军来了。”
“什么!”陆宁心下一慌急急从龙毅口中退了出来,段临一脚踏进后园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道晶莹的液体挂在两人唇边,映着满园的春色闪闪发亮。
饶是冷静如段临,一时也不免也些错愕,愣了半响没动静。
“将军来的正好,随云正发愁前些日子将军送的那尾白狐没什么精神呢。”陆宁出口成章,表情语气都堪称完美,倒比段临更显出处变不惊的气度来。
“狐狸再可爱,终究还是凶残的兽类,自然是喂食生鲜的活物更好,今日春色无双,不如随云和我一道出去游猎一番如何?”段临何等聪明,当即提高的声音,一席话满园的下人们都听得是一清二楚。
陆宁嘴角上扬,显然心情极好:“将军日理万机都有如此雅兴,何况是随云这个闲人呢,自然是乐意之至。”
有国柱将军开道,三人两马很快便出了官道往郊外行去,陆宁依旧是和龙毅共乘一骑,陆宁颇为顾忌段临绝佳的眼神,只得把手臂轻轻环在龙毅腰上,不敢稍有异动,苦不堪言。段临本不是愚笨之人,又才在园中见了两人亲密,自然知道陆宁的尴尬,便动了说些旧事的心思:
“云浩还只是太子的时候,我也常常偷偷带着陆欢和瑾青一道出来游猎,说是游猎,其实多半只是出去散心罢了,有时是猎了野狐,有时是射下几只飞鸟,每次出宫他们两人都笑得满面红光,依稀还记得那时候总是这般晴好的天气,可是那时候说的话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陆宁心下黯然,瑾青的事自己不过与他相交数月都心痛如绞,何况是段临:“长风若是想念,不如我们去青儿的坟冢上祭奠一下吧,反正也是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