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临点了点头,表情里带出几分黯然来。
转眼间,瑾青的死已经过去数月。因为是罪臣缘故,被当庭杖毙的内官没有棺木,好在瑾青在宫中人缘极好,相熟的内侍颇多,暗中流转数次,才被偷偷拿草席裹了葬在城郊的一片荒地上,却是连块墓碑也不敢立的。
陆宁跟在段临身后,看见青冢上飘着杏黄的经幡,显然云浩也是来过的。每年生辰,同时也是昔年友人的祭日,心中悲凉可想而知。
“随云,其实青儿的事我和云浩都是无可奈何,国有国法,君有君威,即便是为了越国百姓,瑾青亦不得不罚。”
陆宁虽不知其中曲折,却也能理解几分,瑾青的性子太过单纯,又处在这么敏感的位置,朝堂之上,内宫之中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只巴望着哪天能揪出点错来。后宫不宁非社稷之福,这几年云浩除了偶尔会到景园去过夜,便是独宿寝宫,一国天子至今无后,朝中元老本就不满,瑾青无故得了君王专宠,又无显赫家世庇荫,犯下大错自然是必死无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直接下令的并不是陆宁,可瑾青终究还是听了自己一句笑言才送上五虎图做寿礼,因此获罪,所以陆宁不免心中有些愧疚,也学着段临的样子,在杂草丛生中跪拜下去磕了几个头。
“随云,你可曾留意到青冢上的夕颜花?”
“长风说笑了,随云并非女子,怎会关心这些花花草草之事?夕颜之名乃是今日才从将军口中得知。”
“这花是云浩生母生前最喜欢的花,她曾不止一次带我们去云离宫的墙角看这些小白花,也许是太寂寞了吧,她总是用悲伤的语气对云浩说宫中女子皆如夕颜之花,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没想到时隔多年竟又在青儿坟头上看见这种花,大约这便是为君之痛吧。”
段临的感慨没头没尾,陆宁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沉默了。
“倒是我唐突了,陆宁终究不是陆欢也不知道这些旧事,不过宣伦已经在路上,就快到了,我们会按计划行事,不知道随云可有打算?”段临转移了话题,陆宁自然乐见其成,立刻接过话头:“不瞒长风,没有了隐园,随云别无他求,只求能带着龙毅离开是非之地隐居山林,悠闲度日罢了。”
“既然这样,宣伦走的时候会想办法带你离开。”
陆宁知道,到这里他和段临便再也无话可说,看着相似的容貌,却装着完全不同的灵魂,又提起旧事来,长风必然存了芥蒂,陆宁心里明白却不会点破,只是推说累了便回了寒园。
“宁……”听见龙毅的招呼陆宁转过头去,却又没了声音,陆宁不由好笑:“呆子,想问我明明很想去打猎又为什么要回来么?”
龙毅只得呆呆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陆宁调笑了一句:“因为急着回来抱着你啊,刚才在马上都没机会下手呢。”便没了后话,因为他从心底里不想龙毅学会这些察言观色,勾心斗角,他只要好好做他自己便行了。
好在龙毅也不是多话的人,也没再多问,只闷闷回了句:“我硬梆梆的不及你一般柔软有什么好抱的。”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听在陆宁耳中却变了味道,硬生生分辨出三分卑怯,三分欣喜来,在心里偷乐许久。
当夜,两人翻云覆雨,大行鱼水之欢,自不多言。
18.觅欢
北齐六皇子司徒羽,字宣伦。文武双全,然智计不天下无双,武功不登封造级,不上不下,为人懒散。最终只封了个闲散的琅琊王,生平仅成一件大事,一纸檄文便让越国国柱将军段临不战而降,真假不可考也。
——引自《北齐史传》
宣伦是六月初进的城,王侯来访,城中百姓军士夹道欢迎,人尽皆知。
当晚,越王在行驿设宴为宣伦接风,陆宁亦得了帖子陪在末席,不同于瑾青的精致和段临的俊逸,宣伦的身形气韵,举手投足皆带着自然的风华,轻笑细语都摄人心魄。
陆宁意外的在宴席上看到八锦缎,又想起当日在别院中给龙毅做松糕的日子,自顾自的在席间偷笑不止。
“不知 陆公子想到什么开心事,笑得满面春风。可否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权当解闷也好啊。”宣伦的声音冷冷的,仿若凉风却意外的声线温润听着很舒服。不过陆宁一向伶牙俐齿,很快就风轻云淡的回了句:
“没想到越国的宴席上也能见到南唐的佳肴,这道八锦缎便是宁生平挚爱,在南唐困居数年每日不离,现下看到自然是止不住的欣喜。”
司徒羽眉眼一调邪邪一笑,饶是陆宁也觉得呼吸一窒,这笑带着男女莫辨的妖娆在房中氤氲开来,只是一笑便让原本有些沉闷的接风宴透出浅浅淡淡的暧昧来。
“陆公子嗜好美食,想来对此道也有所心得,不说别的,这道八锦缎应该会做的吧。”
陆宁原先在隐园就主管膳食自然对厨艺颇有心得,在穆子陵的别院中又时常跟雪雁学些新鲜花样,早已是大师级别,别说是八锦缎,这席上的大部分菜式陆宁都能做出来。
“陆宁不识大体,如此场合竟想些口腹之事,倒叫琅琊王见笑了。这八锦缎取青鱼、草鱼、鲈鱼等八种不同的鱼以炸、煮、炒、煎、煨、烤等八种不同的手法入味,配各色调料精心制作,色香味俱全口感多变是一道难得的佳肴。”
“陆公子这几年际遇奇妙,见闻广博,宣伦甚是心折,不如我们手谈(下围棋,又称手谈,此注释为小雪而写。)一局可好?”
陆宁在席间顾盼一圈,越国位高权重的公卿重臣都列席在侧,宣伦在如此场合提出来,自己自然是不能在明处落了他脸面,只得应了。没曾想他直接撤了案几命人取了棋具出来竟是要在群臣环伺之下对弈一局。
细想宣伦方才言语行动竟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非逼着自己和他下一盘棋,手段魄力不容小觑。虽然暗自心惊,陆宁也只得硬着头皮拿了颗白子放在木桌上,猜子分先认真下起棋来。
“陆公子计算精妙,步步心机,宣伦甘拜下风。”
宣伦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广陵不擅黑白之道,似乎满朝皆知,倒是段临云淡风轻的笑着应了句:“宣伦,没想到越国还有人能在棋艺上胜你一筹,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从前到现在云浩每次下棋都让着你,没想到事到如今你还没察觉到。”宣伦眉眼一挑更是语出惊人,这君臣下棋哪有主君让着臣下的道理,段临俨然已是越国的半个主子了。群臣看国柱将军的眼神更多出几分畏惧来。
“三年前我还是皇子,游学各国,在越国与广陵相交盘桓数月,而后皇兄继位,召我回去,便定下三年之约,不知陆公子可否还愿意到松江城一游啊。”
陆宁心中明了,这话自然是和长风撺掇好的,既是当着群臣的面说了此事,云浩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要知道君无戏言,他若拒绝了岂不赤裸裸的坐实了这广陵公子是假的么?只是寥寥数语便逼得云浩进退不能,宣伦心机智计委实可怕。
“在下虽失足落马失了记忆对三年之约没什么印象,但今日一见早已为宣伦公子风华气度心折,自是愿和公子一道去看看北齐风土。”
“既如此,那陆公子便先回住处去吧,宣伦三日后便要向越王辞行,既是如此还是早做准备才是免得临时慌乱误了行程。”
陆宁在心里为宣伦喝了声彩,如此洞悉人心又做得恰到好处当真让人如沐春风舒服至极。借着宣伦的机变,陆宁终于从这让人窒息的宴席上逃了出来,心下却也越发佩服起那个广陵来,他的挚友俱是时间少有的优秀人物,如宣伦,如段临更有心心念念与之纠缠不休的云浩,人生如此,纵然苦短也算不虚此生了。
陆宁一走,宴席很快便散了。宣伦和云浩并肩走在步道上,亦不见内侍婢女们掌灯引路,显然是被云浩遣了下去。
“澹然,这是欢儿的亲笔信,他的字你不会不认识吧。”
云浩什么也没说,急不可耐的拆了信纸草草看了几行便小心的收进贴身的小衣之中:“的确是欢儿的字没错。”虽然强自镇定语气里却还是带着明显的颤音。
“欢儿在百花谷养伤,百花谷是我北齐极为机密之地,不可随意泄露,现今你我立场有别不同往日,我不得不谨慎,欢儿中毒极深,又带了先天的心疾,当初他瞒着你,你竟也未曾察觉,做下错事,如今虽不恨你,却也不想见你了。你若实在要去,便拿越国三山武城的布防图来交换去百花谷的地图,不是我强人所难,只是欢儿顾忌颇多。端看你敢不敢了,倾一国而爱一人。宣伦言尽于此,三天之后我便回去,决定权始终在你,一如当初欢儿将自己托付给你一般。”宣伦说完不待云浩回话,径自离开了。
云浩孤身一个人在黑沉沉的回廊上行走,忽然觉得有些冷了。似乎从那天起,欢儿便没再叫过自己太子了。原以为是大了些到底懂了规矩,没曾想竟是不愿再叫了么?到底还是我错了啊,欢儿。
19.回忆·伴读
黑暗中的游廊似乎极远,去云锦殿的路怎么也看不到尽头,云浩恍惚间深深陷入回忆里。
“太子,太子,不是说朱笔御批么?怎么你每次都把沾了红色烟墨的笔给我写啊。”陆欢皱着眉头问正在书案上埋头看奏折的云浩。
“因为这样我才不会弄错啊,欢儿写得字都是我的宝贝要好好收起来的,红色的比较显眼。”云浩抬起头来,眼底满是宠溺。
“太子真是别扭,自小一起跟着先生读书的时候写了这么多字怎么不见你收起来啊。明明就是想让欢儿代笔嘛,一定是太傅又罚你抄书,不过没关系,欢儿愿意帮你抄书,虽然每天都抄这些有点闷,不过为了小老虎抄多少也没关系的。”
“不过太子,这些书都好难懂啊,像这句‘手捧着红丝砚,花烛下索诗篇。一行行写下鸳鸯券。’欢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个什么鸳鸯劵呢,莫非是极稀罕之物,连太子也没有么?人常言富可敌国,这天下间当真还有人比皇家还富贵么?”
陆欢本是无心一问,云浩却惊得笔一抖,险些坏了手底下的折子。他若是认真答了便要坏了陆欢纯良的性子,这些风月之事他是一向不在欢儿面前提起的,若是随意敷衍两句不知道,欢儿定会变着法子去问太傅,真当是进退两难,不一会儿,英挺的小脸上便渗出些细汗来。
“想不出来就算了,长风还常常和我说你是老虎什么的,就知道他是骗人的,哪里有什么老虎会流这么多汗的,原以为当上了太子就不用我这么操心了,哪知道还是从前那个傻傻在的树下发呆的澹然嘛,长大的根本只有个头而已,真拿你没办法,还是快去榻上休息会吧,没出息的老虎。”陆欢说完也不待云浩回答,急急出了院子。
看着陆欢脸上无可奈何的神奇,云浩心中好笑,却意外的觉得很温暖,反正欢儿还小,等自己登了基再要了他也不迟,不过在这之前一定要好好保护,要吃最新鲜的才好。这些不开眼的下人们实在可恶,竟私下给欢儿看这些,云浩当即沉了脸色:“来人啊,去查清楚,是谁把《桃花扇》放在案几上的,如此不知检点,不堪大用,打发到冷宫去不用再上御书房来了。”
云浩听到脚步声便又窝进软塌里装睡。
这御书房离云锦殿很近,陆欢很快便从小厨房取了酸梅汤出来,也不知道他小脑袋是怎么想的春天就叫人做了这么多酸梅汤备着。
陆欢不会武功,哪里能分辨出云浩是装睡,只拿那伶俐至极的眸子痴痴看云浩锐利的眉眼,末了还偷腥一般在云浩唇上蜻蜓点水的印上一吻。
“小老虎你要快快长大啊,长风都会猎狐狸了,你绝不要输给他才是。”陆欢说完将酸梅汤丢到一边又喜滋滋的抄书去了。
云浩侧着身子歪在软塌里,心跳如鼓。又担心案几上还有什么比《桃花扇》更可怕的禁书,急惶惶跳起来大叫了一声:“欢儿不要抄书了,太傅刚才差人来书房里看了的,幸好你不在才逃过一劫,你还是随便去哪里躲躲吧,要是被抓到,我又要被父王罚跪了。”
陆欢一听,扔了笔就往外跑,末了还喊了句:“云浩你别怕,晚上回来我再帮你抄书哟,你要乖乖的。”
最后一句听得云浩面上一阵抽搐,最终还是认命的扭曲着脸去披奏折了。
且说陆欢出了御书房便一路不停直直往宫外去了,陆欢长在深宫不知世道险恶,又正是少年心性,独自一人出宫更是兴奋异常,虽在市集上左顾右盼看了一会热闹,却什么也没看上眼,毕竟寻常百姓贩售之物,又哪里及得上宫中之万一,看了一会也就失了兴致。
陆欢看了看天色还早,就这样顺着记忆里长风上次带他来猎狐狸的路线。一路往北走。渐渐了便岔开了官道往偏僻处行了去。陆欢走得有些累了又看到四处均是一片荒败景色,眼见四下无人便扯开嗓子大叫:“白二!!快给我出来,我累了没地方坐,出来给我靠靠。”
话音未落便不知从哪棵树的枝桠上直直落下一个人来,浑身都裹在黑衣里只露出双暗藏精光的眼睛来,显然内力精深。
还未等黑衣人说话,陆欢便将整个身子都压到黑衣人身上:“白二,你打得过老虎么?”
白二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家主子什么意思,只得据实答了句:“只是两三只的话应该是没问题吧。”
陆欢一听便两眼放光:“既然如此,你就快些带我去看老虎吧,反正今日太傅来过也不能回去抄书了,你带我去见见老虎也让我比比看,到底和太子像不像啊,其实从心底里我还是觉得长风哥哥不会骗我的。”
白二这下犯了难,自家主子是太子的心头肉,护着捂着藏着还来不及,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暗卫,借了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带陆欢去看什么老虎的,要知道当今皇上早已在病榻上缠绵数月,太子代理朝事更是将近一年,若是不小心伤了太子殿下的宝贝,怕是有多少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想了想便应了句:“主子,奴才并不知道去哪里可以看到老虎,自然也就没办法带主子去了。”
陆欢得意的笑了笑:“我广陵公子是多聪明的人,怎会连老虎在哪里都不知道。上次长风带我出来抓小鸟便是走得这条路,动物们不都住在一起么,你带着我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便是了。”
白二无法,只得背了陆欢慢吞吞的往前走,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想着自家主子不耐烦了,或是在自己背上睡着了,再带回宫里便是了。哪知道陆欢对老虎期待已久,一路上都精神奕奕的不停催促。白二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只巴望着宫中当值的暗卫能机灵点,换班的时候能发现太子伴读不见了。因此,白二的步子更小,速度更慢了。
哪里知道,天都黑了下来,宫中也不见什么出来找他们,这一路不停,虽然慢但走了几个时辰也到了荒郊野岭人迹罕至之地,白二心下忐忑头皮发麻,再看自家主子兀自欢乐的哼着小曲,显然心情极佳。
白二眼力极好,看到前面小树林的边上有一块空地,便把陆欢放下来:“主子老虎的家大约就在这里了,我们在这里休息等老虎出来吧。”
陆欢不疑有他,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了:“白二出来这么久,都有些饿了,一听太傅要来我便急了,连点心也没来得及拿上几个,你去打只兔子来吃吃吧,我们看完老虎便回宫去吧,晚膳时间早就过了,想来太傅也应该早回去了。”
白二虽有不放心,却也不想陆欢挨饿,横竖来去不过一刻钟也没多想便去了。
树枝横七竖八的割裂了黄昏的天空,光亮被阻隔了不少,显得十分昏暗。林中时不时的传来野兽的吼叫声,陆欢从不曾独自一人出宫,都是长风领着的,现下熟悉的白二又不在身边,陆欢不由得有些害怕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便背起太傅曾经教的古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