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渊顿住脚步,禾后寒心惊胆战地等着,等着皇帝酝酿出什么结果,却听皇帝突然了无兴致地道:“走吧。”
禾后寒不知为何皇帝如此轻易便将此事略过,只道帝心难测,但他私下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打从心底里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丑事了。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人死事休,他遵从了江湖人解决问题的办法。
禾后寒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会使他之后的整个行程都充满忧虑,但却会让他在很久以后,感到万分庆幸。
第二十二章:丞相有何怒(下)
当车马声渐渐消失在大道漆黑的远方时,路边的灌木丛突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一只灰毛驴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几步跑到倒在血泊中的江盛身侧,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衣领。
而本应死去的江盛竟然微微动了动手指!
灰毛驴蹄子一顿,立马转身小跑着蹿进了树林里。
崇渊说得没错,江盛的确是一身绝世武艺。
当禾后寒手持离刃劈过来的刹那,他先是将万钧珠灌了内力首先迎上了刀锋,这当刀刃划过珠子表面时,已被卸了先锋。
但那毕竟是三十六宝器排名前十的绝世兵刃,仅凭刀气就可杀人的宝器。所以他的第二道防线就是用以拴住万钧珠的玉纱鲛丝。
玉纱鲛丝,不断不切,确实名不虚传,在那样的雷霆之力下也没割进他的身体,但却实实在在地断了,断成千丝万缕,轻缓地飘散在空气中不见了踪影。
这大概是世上第一根被劈断的玉纱鲛丝,江盛模模糊糊地想,从此以后这宝贝恐怕就要少一个“不断”的名头了。
但江盛无论如何也避不过那直劈而下的刀身了,宝器、高手、时机,任何一样都可致人死地,他到底没能全部躲过去。
乌黑的刀尖从他的左肩一直划到小腹,伤及肋骨,若刀刃再深一些,就可以直接扎进他的心脏。到那时即便他有神功护体,恐怕也无力回天。
但现在,他还活着,还没陷入昏迷,他甚至清楚无误地听到了禾后寒与崇渊的对话,只是他动不了罢了,连呼吸频率都受到了限制。
江盛最知天下武功无有不破,但凡高手,皆有命门;神功秘籍,各有不足。
他有一个秘密——当他越过到一个底线,他的身体机能就会瞬间停止,同死人无异。
继而他体内一部分隐秘的内力就会开始自行运转维持生命。这部分内力就像一道保命符,虽限制了他功力,平日就如同鸡肋一样——甚至一生也不会被唤醒,但这时却救了他。
其实江盛这次算是逢劫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意识到,禾后寒就是他的劫。
在此之前,他只当他是颇合口味的情儿,他风流惯了,没什么顾忌,内心实在喜爱着就碰了,压根儿没想到碰上禾后寒是这么个碰不得的主儿。
江盛好似被迷了眼睛,把禾后寒的见机行事当做了欲擒故纵,他还把禾后寒的忍辱负重当做了暗示默许。
对江盛而言,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路途中碰到的有缘人。
他不知道禾后寒是舜朝的丞相,更想不到,那面容绮丽双眼如同深潭的少年竟然就是当朝皇帝。江盛虽精明,心思缜密,便是怀疑,也只道是哪户世阀门派不好言明身份。
江盛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周围散乱着被他亲手杀死的二十余具尸体,凉森森的山风从地面卷过,凝固了他满身的血。
他在想些什么?
他有没有一丝惧意一丝悔意?
灰毛驴再次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腮帮子鼓鼓的不知咀嚼着什么,它小步跑到江盛旁边,把嘴里磨碎的草药一点一点粘到江盛伤口上,做完这些,它咬住江盛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山边岔开的小道上,江盛似乎笑了,又似乎是皱了眉,但这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寂寥的山中只听得到衣料与地面磨蹭的声音,再过了不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山风把最后一缕篝火扑灭,黑软的余烬松松地堆在一处,它们见证了这位天之骄子最狼狈的一刻。
第二十三章:丞相有何虑(上)
金寸镇。
禾后寒把马车停在巷角,转身掀了帘子压低声音道:“皇上请稍候,微臣去置办些物事。”此处远离闹市,但金寸毕竟是大镇,人际混杂。因此崇渊不便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不大一会儿,就见车帘一掀,禾后寒伸了只胳膊进来道:“皇上请先将这件衣服换上,微臣还有些东西要买。”他却不等崇渊伸手去接,就摸索着将衣服放到了马车坐垫上,袖摆一闪,外面就不见了人影。
崇渊盯着轿帘想了想,冷静地将衣服展开——一水青色女裙,上面还压着一双五色牡丹绣花鞋。
禾后寒溜得非常之快,因他实在不愿面对皇帝的反应,虽然他明白皇帝未必会龙颜大怒,但也必然不会欢喜。他何必自讨苦吃?
禾后寒找到驿站,挑了两匹马,到香饰铺买了些东西,又稍稍绕路买了些干粮饮食,算了算时候这才往回走。整个办事过程他都有条不紊,颇有点从容不迫的味道,这是因为禾后寒的拜师与赴任之地都在江南,而金村镇又是京城往来京城的必经之地,他自然是不只一次到过金寸的。
若不是这次意外被皇帝绕到了不知哪里的荒郊野外,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去尝试除了官道之外的捷径,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间叫平江的小客栈。
禾后寒在马车前顿住脚步,镇定心神,然后掀开轿帘利落地钻了进去。因他垂了眼睑,所以只看得到坠在娇艳牡丹鞋上的一曳青纱裙摆,素衣艳鞋,格外动人心魄。
禾后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道:“皇上如此深明大义,叫微臣自愧不如。”却听崇渊更加若无其事地道:“爱卿不必如此,朕自当知晓轻重缓急。”
禾后寒连忙万分感动地道:“皇上圣明。”有了皇上这句话,禾后寒心里就有了底,他从刚买来的一堆物事里挑拣出几样,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请侧坐,还有些东西要用。”
崇渊依言而动,只把眼睛盯在禾后寒的手上。
只见禾后寒从胭脂盒里挖出一抹桃红凝膏,轻轻点在崇渊的脸颊,软腻的膏脂和着人的体温,熨帖得不可思议,那种轻柔粘腻的触感让禾后寒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崇渊扫了他一眼,接着就闭了眼睛,漫不经心地道:“朕不视当不知,爱卿放宽心。”
禾后寒自责地道:“是臣无能。”他一边说着,一边并了两指轻轻的将桃红色的膏体在皇帝的颊骨周围涂抹均匀,他的动作细致且小心翼翼,好像在研弄一砚绝世的香墨似的。
崇渊仰着脸闭着眼,不动如山的样子。但,禾后寒私以为,这样子实在是过于乖巧——倘若忽略皇帝永远冷静自持的态度的话。
禾后寒将胡思乱想抛开,麻利地将胭脂盒盖扣上,又铺开个卷成长条的纸包,用小指尖沾了些粉末,抵在皇帝的眉峰,顺着眉骨往下压了压。
崇渊的眉目本来是有些艳丽的,但他的眼过于幽深,鼻梁又过于冷厉,整体看来就显得颇为端然,而无一丝媚态。禾后寒用眉粉把他的眉尾往下这么一压,就压下了皇帝的冷厉,硬生生勾勒出了一丝柔韵。
禾后寒吸了口气,女子用的脂粉香气让他有点晃神,他稳住心神把视线从崇渊的脸庞转开,动手将皇帝的发散开,在脑后斜斜挽了个髻,再取出一只俏皮的嵌了颗圆滚滚的珍珠的簪子,端端正正地插了进去。做完这些,禾后寒不敢细端详,颇有些如释重负地道:“皇上可以睁眼了。”
崇渊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眼神转向禾后寒时带了一分说不出的意味:“想不到爱卿还有这般手艺。”
禾后寒面不改色地道:“难登大雅之堂。”崇渊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朕倒觉得别有趣味。”
禾后寒惊惧地想,难倒皇上喜欢打扮成女子?
当然不,崇渊喜好的——是那些能使禾后寒把握不定或者不知所措或者小心翼翼总之是需要取决于他的态度的事罢了。看到那样不动声色的人偶尔露出马脚,会让他觉得轻松,甚至愉悦。这大约是尚且年少的帝王任性在作怪吧。如果是生在普通人家的十三岁的孩子,任性的话多是为了要件新衣服,或者好吃的。但作为内忧外患的舜朝的君王,崇渊的任性很隐蔽很晦涩,他用来调剂他危机不断的,顾虑重重的生活的,通常是一些能满足他的控制欲或者其他什么欲望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件事,有时候是一个人。而当这个“人”是他年轻的丞相时,这种难以诉诸于人的快感就会变得格外强烈,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崇渊不再关注自己的样子,反而饶有趣味地将禾后寒散落在坐垫上的东西拾起来,问道:“爱卿欲将此物作何用?”
禾后寒颇为耐心地解释道:“微臣以为光是皇上乔装打扮是不够的,而这些,”他说着捏起一撮黑色的缕状物,细细黏在嘴唇周围,如此重复了几遍,竟然在他原本光洁如玉的颌骨上多了一簇浓密的络腮胡。
崇渊赞叹地道:“爱卿真是多才多艺。”
一时片刻后,从一条冷清的不知名的巷子里,转出了一对夫妻打扮的人。男的一脸络腮胡,肤色黝黑,衬得一双眼睛明亮如月,只是他后背系着把刀,看起来有种不动声色的凶悍气,便知是江湖中人。而站在他一旁的人则刚过他胸口,青衣彩鞋珍珠簪,倒是个绝世美人。
禾后寒见四周无人,道:“往后的路程恐怕微臣与皇上只能用这幅扮相了,若有失敬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崇渊摆摆手道:“爱卿又多虑了。”
禾后寒从善如流地回道:“臣知错。”
崇渊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接道:“爱卿倒是能屈能伸,朕却不能与你配戏了。”
禾后寒叹道:“只是声音无法改变,叫皇上受累了。”
崇渊不再多说,道:“走吧。”
第二十四章:丞相有何虑(下)
到达通州的时候,禾后寒总觉得有些顺利得不可思议。近一个月在马上颠簸,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竟然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春分刚过,江南这边正是杨柳抽丝春风扑面的好时节。一进通州入眼就是绿意盎然,水光粼粼,暖意融融,让人不知不觉就懒散下来。
禾后寒想起二月初从皇宫出逃的狼狈,那时那地还颇有些春寒料峭,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恍如隔世,叫人只能感叹世事奇妙。他又扫了眼旁边站着的外表媚丽可人神情无所事事的崇渊,再次感叹,世事难料。
禾后寒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覆盖着一层深色涂料,他担心天气一热出汗花了脸,叫有心人注意了去。况且此处又是人龙混杂,便随便买了些干粮想直接出城去他师父那。这么决定下来,禾后寒转身,一手揽过崇渊的腰,一手扶着他踏上马镫,配合着他粗犷的打扮,显得十分霸道硬气。皇帝很是配合地作出柔弱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两人天衣无缝地上演了一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戏码。
一个月的时间无疑让他们形成了极好的默契。这是因为乔装打扮后的两人形象与声音有些不符,只好尽可能减少对话。
禾后寒等崇渊坐上马背后,利索地翻身而上,驾马出了城门。远远望去,不由得让人赞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那有多难熬——禾后寒这一路而来,不光要负责皇帝与自己的乔装,时刻注意有无露馅之处,最受罪的还是为了行动方便和迅速而与崇渊共乘一骑。他身前坐着的就是整个王朝的帝王,全天下的主人,是他的天是他的王——这让他无时无刻不打心底的战战兢兢,可即便他浑身僵硬,也不能马虎一丝一毫,紧张到了极点的一个月。
崇渊曾试图使他放松,甚至在马上时屈尊依在他怀中指望他能习惯这个状况。但却使禾后寒更为难办,他无法与皇帝形成太过亲密的关系,这是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好比对皇权的仰视,对皇帝的崇敬,这种尊敬是自下而上的,是无法逾越的。崇渊无法只得不再勉强他,只有累了时才往后靠在他身上,这才让禾后寒自然了些。
此时离目的地不过半天行程,禾后寒终于稍稍放松了些,也或许是近一个月的行程使他终于有些控制不住疲惫,他的动作随意了些,两臂松懈下来,搭在崇渊的腰间。禾后寒盯着前方,只注意着寻到上山的小路,并未注意到坐在马前的崇渊轻轻叹了口气。
皇帝要发愁的事又多了一件,且从长远看,恐怕还是最难办的一件,他忍不住地叹气。禾后寒不知道坐在他身前的这位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无法预测,在这之后的,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故事,有多少都是从皇帝此时此刻的一念之间而来的。
日头正中的时候,禾后寒终于找到了上山的路,他长出了一口气,惹得坐在他前边的崇渊询问了句:“爱卿为何如此庆幸?”
禾后寒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我这师傅性情有些怪,在自己住的山下布下奇门八卦阵,外人是别想进去的。每次我来,要是过不了他这阵,也是别想上去的。耽误的时间长了,还会被教训一顿。”
崇渊笑了笑,道:“你这师傅倒有趣。”想了想又说:“朕倒没想到爱卿如此多才多艺,既会易容又懂得奇门遁甲。”那语气是极为赞赏的。
禾后寒连忙道:“皇上过誉了,微臣学得都是些皮毛,不过是在山上无聊时翻看几本杂书所得,做不得真的。况此处虽人烟罕至,但总还有兽类出没,因而师傅他只是随便布了些阵法,都是些浅薄的东西。”
崇渊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道:“爱卿果然聪颖,随便翻看些书籍也能运用自如。”
禾后寒见崇渊执意要赞他,便也只好应了,心下约莫着是皇帝心情不错,这么一想,他也愉悦起来,催促着马匹在山路上小跑起来。
山路蜿蜒,渺无人迹,几丝树影晃动,偶有一声鸟鸣,就只剩下马蹄嘀哒的声音了。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崇渊终于能够暂时把朝中琐事放到一边,他坐在他风尘仆仆的的丞相身前,小心翼翼地放纵了自己,把自己的心机,顾虑,谨慎,统统都丢开一边。他惬意地半闭了眼睛。
隔着老远,禾后寒就瞧见了他师傅,理所当然的,这山上一草一木都在他师父眼皮子底下,更何况他和崇渊这两个大活人骑着马上来。
禾后寒一拽马绳,翻身跃下,几步跨到前面,也不顾地上杂草碎石,直接大礼跪拜,口中恭道:“徒儿拜见师傅。”
崇渊猛然醒悟禾后寒那堪称完美的行礼姿势是从何而来。
那人只随便披了件灰布袍子,头发也只是拢了拢了事,四十几岁的样子。只见他打量了禾后寒几眼,突然摇了摇头道:“我时常与你讲,凡事不可太较真,怎的你还弄得如此憔悴。”
禾后寒惭愧地道:“徒儿不如师傅超凡脱俗。”
那人又把目光转到崇渊身上,那眼光叫崇渊心里蓦地沉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呵,竟叫人觉得有若天地般广阔。在那样的目光面前,仿佛你内心一切不可告人的东西都现了形。那是一双洞察一切的眼。
但崇渊只是不动声色的稳坐马背,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睁着眼睛与他对视。
就在这当口,不知从哪边飞来只喜鹊,呱呱叫着落在了那人肩头,只听那鸟叽叽呱呱叫了会儿,那人也只是嗯了声,那鸟便又一展翅飞走了。
这一小插曲打断了崇渊与那人的对视,可却更让崇渊心惊,看那人与那喜鹊的摸样,倒像是能互相沟通!禾后寒倒是见怪不怪,崇渊则暗暗心惊,只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