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后寒难以置信,世上千金难求的万钧珠,他竟然有两串!
他更加震撼的是,这世上竟然真能有人同时戴上两串万钧珠。
万钧万钧,雷霆万钧。一颗千斤,千金难求。
禾后寒记得那年他九岁,刚学了些“风息水”的皮毛,就撒欢去了邻近的山谷,孩童心性地作弄了上山砍柴的驼背樵夫,事后他师父动怒要罚他,就在他脖子上挂了一颗黑珠子。那小小的珠子重得惊人,普通绳线难以禁持,他的师父还特意用了玉纱鲛丝做绳,那也是世间罕见的宝贝。那玉线不断不切,可承受千钧之力却不透人体。
当年他挂了两个时辰,就弯腰驼背了两个时辰,那重量让他连头带着整个脊梁都承受不住。摘下珠子时,因为玉纱鲛丝不伤人体,他后脖子倒是一丝血迹也无,但却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痕,疼了他三天才消下去。他后来知道那就叫万钧珠。
时隔多年,禾后寒依然回想得起那种无力的,沉重的,摆脱不掉的下坠感。但他平定心神,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无事,江盛兄走吧。”
但他心中已然戒备起来,暗自断定:此人,绝不简单。
第十七章:丞相有何扰(下)
“爷,您请,您请,小的出去睡。”
禾后寒看着店小二卷了个铺盖,一边赔笑一边麻利地退出房间,深觉此人格外有眼色,有前途。
江盛抖了抖被子,转头时一双桃花眼像在黑漆漆的房间中放光了似的,禾后寒正紧紧盯着江盛的一举一动,这一下视线对上,半晌无语。
禾后寒心中警铃大作,一边在耳中细细分辨着楼上崇渊的房间有无异动,一边关注着江盛的一举一动。虽然他不知此人为何突然变了眼神,但面对未知的时候,人往往都是不安且戒备的。而现在江盛对禾后寒而言,就是这样一个摸不透的深不可测的未知存在。
江盛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他在想,莫非这文雅书生是欲擒故纵?他有点摸不准禾后寒的意思,此时正在心中反复推敲,是该直接扑上去,还是先温存一番。
此时此刻,只能说这两人,所思所想实在是驴头不对马嘴。
“爷,小的这屋子就一条被子,您二位怕是不够用,这不,小的又拿来一条。”店小二推开门,殷切地搬了一床被子进来。
禾后寒惊。同伙。
江盛怒。搅局。
所差甚远,甚远。
江盛随手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兴致勃勃地道:“在下以为今夜月色甚佳,令弟也已经入睡,瑞声兄可有兴趣与我一同饮酒赏月谈天说地?”
禾后寒望了眼屋外阴沉的天色,二月份的夜风颇有些寒凉,禾后寒回头看了江盛一眼,决定继续静观其变,装傻充愣,于是他赞同地道:“江盛兄真乃我知己。”
江盛吱嘎一声推门走了进来,禾后寒悄悄松了口气,热切地问道:“江盛兄可是寻到好酒了?”就见江盛得意洋洋地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子,禾后寒眼尖地注意到那棕色泥陶的酒罐子上竟然布满水渍。他立刻推测这是从井里现取出来的,然后他又开始联想什么酒需要放在水里,无解。禾后寒只见过埋在土里的、裹在泥里的,还真没见过浸泡在井水里的。
其实这是老天给他的第两次逃过此劫的机会。第一次是他极少发挥的预知力,第二次是江盛这极少见的酒。可惜这两次转机都在种种巧合的情况下,被他刻意忽略了。第一次是无计可施,第二次则是权益之举。只能说是命中注定罢。
江盛笑眯眯地把酒坛子放在桌子上,殷切地道:“瑞声兄来尝尝这酒,在下可是珍藏有两年之久了。”
禾后寒连忙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回地道:“江盛兄如此盛情,着实叫人感动。”
江盛不知所谓地笑了笑,桃花眼就变成了半月勾,极为挑逗的韵味。他拍掉酒坛口的泥封,取过两只素陶瓷碗,斜斜地倒出酒液,遗憾地道:“此处没有琉璃杯,可惜了这酒的品相。”
禾后寒不甚在意地道:“若无美酒,器具再精致也只是个摆设。江盛兄何必舍本求末。”江盛真情实意地赞道:“瑞声兄为人通透,在下自叹弗如。”
两只素白的瓷碗放在乌黑的桌面上,酒液铺满了碗面,竟然微微泛出青色,就像一块上好的透光美玉。禾后寒还未离近,就能嗅到丝丝缕缕的甘冽之香,那香气极其惑人,即使他一开始是抱着见机行事的念头,此时也颇有点真心期待此酒的味道。
江盛食指勾住碗沿,也不见怎么他动作的,就将碗沿送到了嘴边,再轻巧地一拱手腕,就含进了一口酒液,薄唇配青酒,异样的动人心魄。江盛舒爽地叹了口气道:“佳人美酒,在下别无所求。”
禾后寒想了想回道:“可惜没有佳人。“江盛笑眯眯地不接话,只催促似的把酒碗往禾后寒手边推了推,禾后寒见江盛喝完之后眼神清亮神态自然地望着他,心道这酒大概无事,又实在好奇这酒的味道,就顺势尝了一口。酒液入口绵厚,先冽后醇,禾后寒只觉余味无穷。
他本不是个爱酒的,更何况平日也没什么机会喝酒,只逢年过节尝过些米酒甜酒,因而这种口味独特的酒对他而言实在是新鲜又难得,他却并不知道这种后味醇重的酒相对也都是后劲极大的。此时禾后寒只觉得这东西味道真不错,实在可口,又见江盛极为热情周到地又为他满上一碗,当下不予推辞,慢悠悠地抬起酒碗,细细品味起来。
也不知喝了多久,这两人是你一碗我一碗,总之是一坛子酒都快要见了底。江盛算了算时辰,放下酒碗,看着依然悠闲地一口一口饮着酒但间隔一直十分规律的禾后寒,忍不住惊叹道:“瑞声兄好酒量。”
等了半晌,却不见回话,江盛愣了一愣,试探地伸出手,在禾后寒眼前晃了晃,就见禾后寒唰地抬了头,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又吞了口酒液,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懒散的,愉悦的,且,不明所以的。
江盛仔细观察,发现禾后寒虽然眼睛对着他这个方向,但瞳孔却有些涣散,这才猛然惊觉,此人已喝醉了。
继而大喜过望,他刚刚还以为自己这坛子十年酿一坛,百年酿一盅的“渡方”酒碰上了克星,谁想竟出现如此转折。
江盛不慌不忙地绕过桌子,把手覆到禾后寒的脖颈上,极其戏弄地摩挲着,又微微弯下腰,嘴唇贴在禾后寒的耳廓上,似笑非笑地道:“瑞声兄,时候真的不早了,你我,该休息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把手掌贴着禾后寒的锁骨往下滑了进去,整个人也靠到了禾后寒身上,几乎把禾后寒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江盛只觉触手筋骨柔韧平顺,心里惬意极了,侧头瞟了眼禾后寒的神色,动作稍稍停了。
禾后寒正和他对视着,江盛正有些纳闷,这人到底是醉没醉?就见禾后寒似乎是睁着眼睛累了,倏忽地就闭上了眼睛,放松地趴在了桌子上。江盛有些哭笑不得,倒是第一次见喝醉酒不爱吱声的。这酒品倒好,不疯不闹,就爱盯着人瞧。
江盛把禾后寒从桌边拦腰抱起走到了床榻边,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微光潋滟。
然后他除去了禾后寒的第一件外衣。
第十八章:丞相有何惊(上)
禾后寒这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时而安稳时而焦急,不过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做梦似的。
江盛这一夜没舍得睡,翻来覆去也没闲着,不过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很是心满意足,做梦似的。
崇渊前半夜想事情清醒得很,后半夜想通了,睡得不错。
店小二自觉弥补了过错,这一夜睡得十分安心香甜。
其他人呢?从早晨他们精神奕奕地赶着车马上路,想必睡得也很好。
今日是二月初五,天气不错,黄历上说,适合远行。
看起来一切都很平静,正常,和谐,美满。
如果禾后寒清晨起来没有发觉自己赤身裸体且腰身酸痛不堪还躺在沾满了某种液体的榻上的话。
那么今天或许他会心情甚佳地带着皇帝赶路。但显然,这个糟糕的场景让他心情也变糟糕了。
禾后寒盯着胸口某个形状不规则的红紫斑点,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了桌子上的酒坛子一会儿,脚跟在碰到地面时连着到大腿根的整条筋都抖了抖,然后他又撑着桌子站在地面上僵了一会儿。
一瞬间,他悟了。
禾后寒慢吞吞地把衣服套上,虽然动作很慢很小心,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江盛手上端了个托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几步跨过来空出一只手心疼地扶住他的胳膊,充满歉意地道:“在下昨夜情难自禁,让你受苦了。这是在下亲手的粥汤,你快来尝尝。”
禾后寒默默地震惊了。
这种话他只听过他母亲对他父亲说过,这回冷不丁碰到这么荒唐的对话,实在叫他汗毛倒竖。不过禾后寒迅速镇定下来,并且稳当地接过江盛手上的托盘,放到一边桌子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刮了一勺米粥,吞了下去。
江盛一脸温柔地道:“味道如何?”
禾后寒又刮了一勺,平静地道:“不错。”
江盛欣喜地道:“那你多吃些。”
禾后寒吃了几口粥,颇为自在地又盛了碗汤,若无其事地道:“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不是。”
江盛犹疑地想,上路?
禾后寒吃了碗粥又喝了些汤,觉得恢复了点力气,抬头问道:“江盛兄说欲送我与舍弟到通州,
此话可当真?”
江盛含情脉脉地握住禾后寒的手,情真意切地道:“那是自然,在下不放心你现在的身子,况且在下言出必行。”
禾后寒把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道:“那便走吧。”
江盛愧疚地道:“在下尚有客栈的一些事要处理,瑞声兄先走,在下片刻便赶上。”
禾后寒把马车牵到大道上,关切地问道:“皇上昨夜休息得可好?”崇渊随意地坐在车板上,神色平和,但双眼却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禾后寒发觉那是审视的眼神,这让他立刻警觉起来。
半晌,崇渊终于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爱卿身体可有不适?”
禾后寒连忙受宠若惊似的回道:“承蒙皇上关心,臣身体并无大碍,约是昨夜着了些凉。”
崇渊把眼神投向大道的尽头,顿了一顿,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颇有些自责的味道:“瑞声兄受了寒?在下实在粗心,竟未发觉。”
禾后寒牵住缰绳的手骤然地紧了紧,他竟未察觉江盛何时从后面赶上!
禾后寒自十五岁学艺归来至今未逢敌手,如今在这荒郊野外的竟然碰到如此深不可测的人,还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候,本来这一直叫他心下十分不安,但现在,他几乎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禾后寒心中,帝王皇权是第一位的,只有保住了皇权的巩固,帝王的安全,天下才能太平民生才能安稳,这种观念是他最基本的思想。这其次才是帝王本身的性格品质,但禾后寒认为那是皇家该操心的事。为人臣,需守本分,需尽忠,施展才华大展宏图都是时运所定,强求不得。这两条下来,才是他的私心,他的家人。从这个角度来说,禾后寒的本质的确是贤臣,先皇浸透了几十年风雨岁月的眼光无疑是有过人之处的。禾后寒这种骨子里固执的对皇权的崇拜与奴性体现在即使他在那样不堪的对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来说都难以承受的情境下醒来,他瞬间想到也只是“原来如此,皇帝无忧。”
继而他才考虑到此事对他而言该如何处理。
显然,禾后寒的心态与应对都是极为理智和冷静的,但谁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感受呢?
言归正传,禾后寒是既不知江盛何时赶上,也不知他听去多少他与皇帝的对话,此时心下颇有些惴惴。不过他很快就压下了纷杂情绪,只惊讶地道:“江盛兄好快。”
只这么大一会儿功夫,江盛竟然换了件宝蓝色的衣服,衬着那明晃晃的含笑的桃花眼,整个人如同会发光似的耀眼。只见他优哉游哉地骑着那头灰色的毛驴,懒洋洋地道:“刚刚赶上而已。”
禾后寒点了点头转回身子,心里唰的就凉了。
倒不是因为江盛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而是因为那头毫不起眼的驴。
不,应该说,他竟然以为那是驴。
禾后寒回想起到昨日初见江盛时的怪异感,那时他以为是因为江盛的装束过于招摇,而坐骑又过于凡俗而致。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引起他这种错位感的并不是矛盾的事物对比,而是他潜意识里更深层的东西。他刚刚才意识到,从初见到现在,他所看到的这头驴,一直也只是能看到的罢了。
只见其身,不闻其声。
天下仅此一只,常伴主人侧,此物名“獗”。
而这主人,便是第一公子了。
第一公子何许人也?
武功天下第一,身姿惊艳绝伦,江湖人尊称“第一公子”。此人天生奇才,背景雄厚,乃武林第一大世家惊流门大公子,十三岁入世,十五岁渡海历练,十八岁回到中原,带回奇珍无数,而这其中就包括了他的专属坐骑“獗”。
第一公子最叫人叹服的事迹却非仅仅如此,而是他与人交手,从未落败。
不论是他以十三岁之龄连挑十数个门派却不伤对手分毫,还是十八岁回到中原后以讨教的名义两年间连续击败了武林榜上有名的江湖高手,亦或是解开小丘仙一派的百药难题,破了峼同的金甲阵,他都是以一种笃定的,近乎于游戏人间的姿态完成了。
在江湖人眼中,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他是江湖传奇。
最年轻的——活着的传奇。
第十九章:丞相有何惊(下)
禾后寒竟然一直没有把江姓同武林世家联系起来!
这是因为他虽然知道“第一公子”这个名号和事迹,但其中大部分却都是他考中科举后去拜谢恩师时道听途说所得的,人人都说“第一公子”如何如何,江盛的本名反倒少有人人称呼,而正是这个盲点让他吃了大亏,若他想起江盛便是那“第一公子”,他就不会那般防备,也就不会勉强地接受什么饮酒的提议,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种种了。
此刻禾后寒清醒且绝望地意识到:他赢不了。
他赢不了江盛。
那件难以启齿的事会跟随他一辈子。
只要听到第一公子这个名字,这件事就会永远缠着他。
他一瞬间浑身充斥了一种深刻的绝望和无力感。
禾后寒本意是等到了通州,将皇上安置好再解决此事。
谁知江盛竟有这么一重身份,这让他所有的打算都要重新思量。
禾后寒有那么短短的一刹像被人扔进了深渊,急速坠落到了深潭,失重和窒息感笼罩了他。但显然,他比自己所想的坚韧,他也比自己所想象的能忍。他甚至能冷静地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禾后寒询问道:“江盛兄常走此路,可知还有多久才能到达金寸镇?”
江盛思考了一会儿道:“按照你们现在的速度,大约还要三天。”
禾后寒点了点头,走到车板上,用眼神示意皇帝坐进车厢,然后他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他这时想的是,要尽快到达城镇,然后换掉马车,改骑马,好大大缩短行程。他并不知道,无论他再如何加快速度,他们也将遭遇避无可避的危险,就在马扬起蹄子咴鸣的时候,在客栈提前离开的那一拨人中,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地奔向了百里之外的大镇金寸,这会在不远的未来给他们带来极大的麻烦。
禾后寒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大概已过了酉时中,日头只剩下了青色的轮廓。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距离大镇金寸约莫还有一天的路程,但这里却仍旧是荒郊野外渺无人烟的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