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那有如天降神兵的七彩琉璃车将方向转到荣嘉禄那边——禾后寒心脏猛地一停,他几乎没有思考,风息水的轻功瞬时被他激发到顶层,不及眨眼的功夫,他穿越胶合着厮杀的人群,撞上荣嘉禄,强大的冲势和急速的轻功让他像箭矢一般将人顶出几丈远。
与此同时,荣嘉禄的坐骑被紧随而至的白光覆盖,它长长地哀鸣一声,前一秒还勇猛无敌的马匹失去了生命,重重砸向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两人在地面滚了一圈,荣嘉禄怒道:“你不该来!”
禾后寒喘着粗气,手臂微微颤抖着,沉默一刻,按捺不住地爆发:“难道叫我看师兄去死!”
荣嘉禄推开他,呵斥他:“你快点离开这里!”
禾后寒握紧了离刃。
在这功夫,周围的舜朝士兵已经自发地向荣嘉禄靠拢,形成一个保护圈。
七彩琉璃车好似不需要休息,紧接着又是一束如影随形的死亡光线。
更加强烈的白光,扫过一片扇形区域,威力不减,舜朝军如同被镰刀切割的麦子一样成群倒下。
战势在这之后逆转。
空北族如有神助,在七彩琉璃车的掩护下将舜朝军逼得节节败退,步步直追主将荣嘉禄。
禾后寒跟在荣嘉禄身边,大声喊道:“师兄,射车后那个人!他在操纵这鬼东西!”
荣嘉禄一把雪白长弓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手中好似握着一把红色的巨镰,荣嘉禄背身给他,也大吼道:“不行,他一直追着我,我来不及射箭就会被盯上。”
禾后寒手中离刃招式不断,他甩了甩离刃上滴滴答答的血,再也轻松不起来,周围的舜朝士兵成批死去,他们对这不知源头的恐怖武器束手无策。
尘土弥漫的战场中,舜朝士兵成片成片地死在寂静,却又惊天动地的七色光线之下,无数或杀红了眼或绝望的众生,无声无息的,摧枯拉朽的——禾后寒突然感到一丝怔忪。
他看着荣嘉禄麾下的几名大将强攻不得,接二连三地倒在迅疾的白光下,张大嘴巴,发出死亡的嘶哑声音。不行,他们的动作不够快,来不及毁掉那车……
他咬了咬牙,压低声线,却格外清晰,他微微侧身,说:“师兄……瑞声有你做师兄——是我此生最骄傲的事。”
荣嘉禄猛地回头,就见他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势不可挡地冲向那架噩梦一样令人恐惧又美好的不像话的七彩琉璃车……荣嘉禄猛地睁大双眼,声音好似被撕裂了,悲痛而绝望地大吼:“不——瑞声——不——”
他扑向迎面而来的白光,身影完完全全地融入进去,连着一把蓄力前劈的黑刀,眨眼之后,一个静止了的时刻,仿若坚不可摧的,令人胆寒的美丽骤然轰塌,好似一道破碎的如有形质的彩虹洒落尘间。
喧嚣的战场刹那屏住了呼吸,尘土在日光下静静漂浮。
禾后寒手中的黑刀“扑通”一声轻轻砸在地面上。
他面朝黄土,重重倒了下去。
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回头看一看在众多兵将中愤怒而焦急的荣嘉禄,看一眼他师兄愤而射出的白翎长箭,那箭矢像闪电一样裹挟着雷霆之怒,“啪”地穿透操纵七彩琉璃车的中原人,钉死在木板车上,微微颤动。
那白光那样美——好像是生命的第一眼,禾后寒通身每一滴血液都感到一股熟悉到心惊的麻痹感,紧接着是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不知名的力量强行抽离,耳中听得几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昱亲王!”
“昱亲王……”
他没能见到江盛最后一眼,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响起江盛的声音:
“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他说:“好。”
他在混沌的黑暗中突然感到了一丝清醒的歉意。
在场的双方士兵,多数人甚至没能看清那是谁,更想不通为何只有这一个人能够在铺天盖地的死亡光线下行动,但他的确在一瞬间挽回了节节败退的舜朝军,稳住了舜朝的胜利。
他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被无数舜朝的子民所称颂,被无数文人墨客妙笔生花地记录下来,万古流芳。他在那一刻,成就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可惜的是,这一战的传奇,却以所有人的叹息为终结,至此落幕。
第八十七章:丞相有何惫
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禾后寒睁开眼睛,脑海里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再深刻的东西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他动了动身子,不禁愕然,这种无力而酸胀的感觉他从来没体会过,他费力地攥了下拳头,竟然无法握紧。
是那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颤抖和虚脱一般的感觉。
禾后寒脸色终于变了,他挣扎地撑起身子,好似身上压了一座大山似的,拼尽全力才坐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这里有些熟悉……却并不是他的卧室。
成块的平坦而洁净的黑松石地面,八角玲珑桌,一侧镂空镶金玉的御兽熏炉,这里是皇宫……
禾后寒眉头一点一点拧起来,他记得最后一个画面,黑暗,无边的黑暗,失去生命的恐慌和无助……怎么又一次、又一次安然无恙?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他脑子里还有些锈住了似的抽痛,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感觉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让他有点惶惑,还有点……说不清的恐惧。
他伸手撩开被褥,薄薄的亵衣之下是瘦骨嶙峋的躯干,禾后寒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根骨分明,连一点脂肪一点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层皮和几根骨头架子,有些吓人又有些叫人不忍目睹。
他手指颤抖的幅度骤然变大,禾后寒闭上眼睛平复了好一会儿。
这时他听到“吱呀”一声,眼皮下的血管被大量涌入的阳光刺痛,他张开双眼,入目是……皇帝,崇渊。
他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比禾后寒离京时看起来更加成熟,容貌臻于完美,打眼一看,惊为天人。不知为何,他手里还提了一把铜黄色的剑,在皇宫里崇渊并不需要武器……
禾后寒脑子还有点混沌,一时想不明白,他无声地看着崇渊,他感到了皇帝的激动。
崇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无法控制似的展现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非常的令人震惊。
禾后寒楞楞地看着他,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皇上……”接着不知道要说什么,一边讶异与自己嗓音的嘶哑与微弱。
崇渊大步跨过来,把手中握着的剑放在床沿,禾后寒来不及推挡,或者他也根本无法用力,就被死死揽进了皇帝的怀中,他现在精神不太好,别的顾不上想,只觉得浑身疼痛不堪,忍不住伸手向外推了推。
崇渊却一动不动,禾后寒不敢多加忤逆,只好忍着。
这时只听崇渊在他耳边低声道:“朕,你再不醒来身体会,完全衰竭,死亡……”
禾后寒费力地思考,试图弄明白前因后果,半晌才犹疑地问道:“我……微臣这样多久了?”
崇渊这才松开他,微微后退,凝视着他,道:“你离京是三年前了。”
禾后寒浑身一震,一时茫然,他离京时在外行军约莫一年,这么算来,他竟昏迷,亦或是睡了,两年之久?这两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后来……
他脑子里一时乱七八糟挤满了东西,却又抓不到头绪,这种无力感让禾后寒十分不习惯、不适应,带来不安。
崇渊却在这一会儿里收敛了情绪,眼波平静下来,神色淡然,他伸手从一边取过一个瓷药瓶,倒出几粒递到禾后寒嘴边。一边又取过一个玉碗,喂禾后寒服下,这一套动作娴熟自然,好似做了千百遍。
禾后寒心绪不宁,盯着崇渊,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崇渊将他轻轻按在床上,为他掖好被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刚刚醒来,不宜多动,你就这么躺着,朕说给你听。”他顿了顿,坐在禾后寒床边,静静地俯视着他。
“空北这一族名已于一年前废除,如今只有氏州关外子民,所有空北族民全部归顺我朝——这要归功于你,至少一半是你的功劳。”
禾后寒心中不解,可并没有表示出来。
崇渊却似看透了他似的,继续道:“这说来话长……第一,你当日毁了七彩琉璃车,助荣将军杀了昱亲王。”
他略略一顿,问道:“你可知当年昱亲王崇洲为何被父皇驱逐出京?一是因为他觊觎太子之位,图谋不轨,不择手段;二是,父皇发现了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这个秘密、就是这个不知名的原因,让他变得疯狂且极端,让他他制造了一件威力惊人的武器,简直可以毁灭一切……好在你毁了那件武器,这只有你能做到。”
崇渊说到这,见禾后寒张口欲反驳,立刻了然而确定地再次强调道:“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或者时机……这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能在那东西的攻击下存活。”
崇渊这样说,禾后寒虽不解,也不再问,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刻在骨子里面,自然而然。
崇渊想了想,又道:“其二,你庇护了前空北族的子玄公主数年,免她遭于她叔父赞多王的迫害。这让后期空北残部归顺我朝的过程十分迅速而平和。”他不顾禾后寒略略发青的脸色,而是道:“子玄公主于朝大加赞扬,她又是空北族正统的王室继承者,有她的支持和协调,战后空北部落自然易于收服。”说到这儿,崇渊见禾后寒脸色不好,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担心,她今年春时与一位自小服侍她的家仆成亲了,如今很好,朕并没有强制她。”
禾后寒噤声,一时不敢多说。
崇渊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笑,本就生得无双艳色,眉目如画,这样的神色更添动人,眸光深邃冷静,让人无法挪开视线。
他微微笑着道:“荣将军……”
禾后寒抬眼盯着他看。
崇渊慢慢地道:“当日战场上,你伤重垂危,是他拼死把你救了回来。当时他一箭射杀昱亲王,又只身闯入敌阵,杀了赞多王,被发狂的赞多王部下围攻,身负重伤几乎丧命,却也将你带了出来。空北一族收服之后,他麾下一员大将却意图造反,他言其难咎其责,便辞官隐退了。如今大抵是在你师父那罢。”
禾后寒忍不住问道:“他……身体无碍?”
崇渊点了点头道:“这么久过去了,自然。”
禾后寒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心中冰火交加,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料到了。如今这结果又多少在皇帝的盘算之中,他不禁避开了崇渊的视线。
崇渊突然低头,禾后寒一惊,唇上就贴上了一个轻软的亲吻,紧接着被湿润地舔了一下,崇渊轻轻喟叹了一声,道:“你连躲都不知道了,真是睡得不轻。”
禾后寒有点发愣,看起来不及往日一半沉着。
崇渊却十分有趣地打量他,才继续道:“江盛当年帮你抢走明桥,又与你多行肌肤相亲,朕……自是记恨他,但之前他的确有恩于朕,后又拱手相让京城的各处产业,充填国库军饷助阵前线……战时寻得制敌法宝,朕估算近十年的战事,一年就了结了,他出了大力……你昏迷之时,是他寻的医者,虽是武林中人,却也出手不凡保住了你,把你送回了京城……朕能保住你的性命,却……当时朕遍寻全国名医也对你昏迷之症束手无策,江盛便要出海寻访,朕给了他加封国印,还有两名使节,如今还不知在哪里。”
禾后寒吁了口气,这……倒也不坏。
崇渊一直在观察他,此时略顿,似是稍显不愉,继而又道:“江盛把明桥托付给你师父了,朕不能从他手里抢。”
禾后寒轻轻咦了一声。
崇渊看着他,开口道:“朕曾经许诺过你师父一件事情。”他看似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禾后寒识相地不再追问。
说完这些,寝殿里蓦然寂静下来,半晌无人出声。
禾后寒头脑好似终于清明了点,他回味了一下,冷不丁开口问道:“皇上说昱亲王发现了一个秘密……”
崇渊恩了一声,声音拉得有点长,道:“朕也说不清,涉及了许多历史典籍,皇室传承的秘籍,太多了……朕无法推测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朕只知道那似是彻底改变了他的处世观。他变得焦虑,易怒,孤僻,好似无时无刻不都在躲避着什么。”他思索片刻,又道:“朕记得他从前也是非常有才华的工匠,手巧心细,擅于改进器具功用,极其喜爱研究古籍……后来他毒杀了工部的易桥书。”
禾后寒听得正专注,不禁奇道:“易桥书,百年奇才,发明了不可计数的奇巧器械,他不是堪称所有工匠的领头人?”
崇渊点头,道:“正是如此。朕直到如今也想不通昱亲王当年到底是发现了什么,让他性情大变,由喜爱变为极度厌恶,甚至……恐惧。”崇渊眼中流露出一点隐晦的情绪,他停顿片刻,才道:“后来他写了一篇策论呈予父皇,父皇逝世之前交给了朕,很长,朕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工艺所害甚深,若不及时勒止,必会危及世间……然空北一族自行拙朴,应为推广……’”
“为了这几句话他不惜叛国,十三年前他助赞多王推翻当时空北的王权,加害子玄公主,与赞多王达成协议。现在看来,恐怕当时他还同时在武林运作,七巧教……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他想毁了所有的技术,把一切先进的创新的全部扼杀干净。”
禾后寒听了,不禁费解,摇头道:“微臣不懂。战事拖了这么多年,若无精工巧匠,方便平民农作生产,恐怕一半的舜朝子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所害?”
崇渊见他一副费神思考的模样,道:“你莫多想,朕思索了这么多年也不过体会一二,你……刚刚醒来,还是慢慢休息罢。”
禾后寒这时才觉出身心俱疲来,不禁闭上了眼睛,看似困顿极了。
崇渊又在他身边坐了半天,理了理禾后寒散乱在枕上的发,这才离去。
元昌二年,夏。
禾后寒醒来这十几天,今日总算觉出恢复了些体力。
站起来倒没什么问题,可走不了几步就会疲惫,他不禁心中恼怒,面上却习惯地压着,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沉。
崇渊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他这样子,便过来扶住他。如今崇渊年已弱冠,身子差不多长成了,同禾后寒差不多高,但对比禾后寒现在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显结实有力。
禾后寒往外去,崇渊就提着食盒陪他找了个亭子歇息。
禾后寒沉默地等着崇渊一样一样将碗筷摆好,道:“还是……微臣在皇宫中长住,怕是不妥罢?”
崇渊沉默片刻,才道:“若按舜朝律来说,却是不对。”他抬头瞅了禾后寒一眼,又道:“可这两年你每日都需要……特殊的治疗。况你如今刚刚醒来,身体这般虚弱,还要靠太医全力调养,再者,朕不想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