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的短笛——fouroclock

他有事想问歌蒂。

过了好一会儿歌蒂才下楼。看到利维，她整理好头发，勉强笑了一下，说：“先吃点面包吧，我炖汤的时候不小心烧干了，所以……”

“歌蒂，可以谈谈吗？”

利维平静锐利的眼睛让歌蒂有些不安，但她还是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了。

“柯斯他很喜欢说‘我没告诉过你’这类的话？”

“是呀……”

“一直都这样？”

“口头禅很容易不知不觉养成。”

“总是忘记听到的话、做过的事也是？”

歌蒂整个人在座位上绷直了。

“他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歌蒂把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绞在一起。利维只是注视着她，保证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视线。他不想看这个对自己十分温柔的女人露出惶恐的表情，但只能追问下去。

因为血统的力量，歌蒂很难抗拒他的问话。

“他住在你家里，你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现。”

“已经严重到连你都发现他的……记忆有些问题了吗？”歌蒂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说：“我原以为他最近有好转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是在半年前发现的。他一连说错了好几个熟人的名字，连在蓝堡救了他的矮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我越想越不安心，就多注意了一下。在那之前他的记忆力都很好，绝对不至于到了下午就忘记上午去过你家里。一两次还能用忘记了来搪塞，多发生几次根本不可能瞒过熟人。这种……这种‘症状’是失忆？”

那就是利维遇到的，这几天一直在困扰他的事。柯斯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无论是听到的、遇见的，还是原本想做的事，似乎一眨眼就能消失在他的脑海里。

“这种状况很没有规律，他可以记得四年前刚来卡尔弗的每个细节，却有可能一回头就忘记自己今天之前都在做什么。他说这可能和他在蓝堡失忆的事有关，但又一点线索都没有。为了抑制情况的恶化，他开始配置一种熏香。”

熏香。利维想起自己在歌蒂家醒过来的那天似乎确实见过熏香。

“柯斯有过一个很丰富多彩的过去吧？”

“我……知道的也不多。”

“那天之前我都不知道他精通草药学，不，连他本人都不知道。他说想着能不能治疗自己，那些东西就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了。”

歌蒂记得当时柯斯对自己说的话：“我这样子还真可悲，凭这些知识在哪里都能生活得很好，偏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不对，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这也不算太凄惨。”

“他托我购买其中的一些材料。等我收集好材料去找他的时候，他却忘记自己把调配熏香告诉我的事，并且私下里认定会制作熏香的人是我，然后提出暂住到我家。”歌蒂停了下来，抬起头看了利维一眼之后继续说：“而我……我很喜欢他，所以我答应了。之后的半年都风平浪静，看上去熏香有了作用，但谁也说不准。就像……就像如果有人拿走了我衣柜里的衣服，我不去翻那件衣服，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衣服到底在不在衣柜里。”

利维知道歌蒂说的对。他也明白了那天柯斯的焦急和坚持是从哪里来的了。但是也在那天，发生了更糟的事。

“他下午出去的时候把自己正在失忆这件事给忘记了。所以回来之后什么都没和我说。”

这几天利维对柯斯都心存怨恨，正是因为他在知道了艾贝尔的事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靠近他。

利维非常渴望艾贝尔在柯斯身边的位置，但他绝对不会做出背叛自己哥哥的事。同样的，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柯斯对艾贝尔的背叛。当柯斯抱着他说着那些暗示对他感兴趣的话的时候，对利维来说是幸福，也是痛苦。可是发现柯斯的种种举动并不是因为回避艾贝尔之后，利维依然无法感到轻松。

歌蒂在利维沉思的时候也在看他。她的情绪一度有些激动，但现在又平复下来。

“请不要笑话我，利维，你来的那天……我很担心他会和你离开。因为记忆不稳定的关系，他有的时候已经不太像是我习惯的柯斯了，我总觉得他随时可能忘记这里的一切然后和你离开。”

利维摇头。

“我在这里遇见他只是偶然，我不会带他离开的。”

歌蒂拍拍自己的胸口，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刚才的担忧和苦闷都暂时消失了，她站了起来，又恢复了原先活力十足的样子。

“你先上去陪他一会儿，我去熬点草药，还有今天的晚饭要准备。老谈这些事也没用。”

利维有些吃惊地看着歌蒂。歌蒂这时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甚至可以面带笑容说出上面的话。

“他搬来我家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每天都在我的身边，即使有一天忘记了我，也不会把我当成和他不相关的陌生人的。”

这是让人感到温暖的感情。就像柯斯说的，只要想到还有人惦记着自己，就觉得不那么糟糕了。

利维想说点什么，但是嘴唇蠕动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这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歌蒂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利维见过两次的拉克伦。

这位高个子颇为英俊的年轻人今天打扮得非常光鲜，他往房间里扫了一眼，问：“小朋友也在，柯斯回来了？”

“回来了，但是病了，等下的欢迎会我就不去了，要照顾他。”

“病了？”

“发烧，咳嗽，你不想被传染就等他恢复再来看他。这几天市长也不能损失重要的幕僚吧？”

“这倒是。小朋友要去看看吗？不，我想不用了，你应该见惯这种场面了。那我先走了，代我向柯斯问好。”

拉克伦看上去有些赶时间，和歌蒂又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歌蒂关上门之后像是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用她平时柔和的语气说：“我先去炖粥了。利维，能麻烦你拿湿毛巾为柯斯敷一下吗？”

利维却因为拉克伦刚才的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欢迎会？”

“柯斯一定忘记和你说了。”歌蒂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说：“是帝国的视察官员。原本要后天才到，但昨天有信鸽传信说他今天下午就到，大约在两点。市长让手头没急事的市民都去城门口迎接他。听说这位官员曾是审判官，是不能怠慢的大人物。”

18、刺杀

利维坐在柯斯的床边，看着病人的面孔。柯斯没有做恶梦的时候，有他所见过和能想象到的最安详的睡相。他的情况比早上好了很多，看来晚上吃过热粥和药水之后，明天就能恢复健康。

歌蒂正在楼下的厨房为了熬药和晚餐忙碌。利维很佩服她的坚韧，进入厨房之后主妇的自觉主导了她的一切行动。他知道歌蒂一定和自己一样担心柯斯醒过来的时候是不是又会忘记什么。他们共同恐惧的还有柯斯是否会回到在蓝堡醒来时的状态。

利维也隐约有了一个想法。在埃塞林的时候，柯斯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家族里曾有人议论过这件事，都认为柯斯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过既然柯斯是真心爱着艾贝尔，愿意为他留下，谁也不会深究他的过去。联系到柯斯离开之前的言行，和他的离去，利维忍不住想他当时是否遭遇了和现在一样的困境。

但这些对现在的利维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念头。

一个是杀掉那个马上要来到这里的男人。另一个则是……

柯斯那天问过他为什么要来卡尔弗。利维想他原本是猜到的，即使没猜到，看到他准备的帐篷的时候他也一定明白了。对他来说柯斯忘记这件事是好事，那之后他接近他、邀请他去凯洛利都显得没心没肺，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那是无忧无虑。

利维有些后悔自己因为心事重重而没有能够享受和柯斯久别重逢之后的几天。柯斯的示好是非常明显的，即使他不停在忘记各种事，但他至少没忘记对他表示好感。即使这种亲近只是由戴在他脖子上的蓝宝石带来的，对利维来说也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他把挂坠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系到了柯斯的脖子上。

“如果我们在凯洛利多待一天，我就要错过这个机会了。说不定那样也好……不，我不能那么想。即使死了，我也不会放过那个男人。”

利维说着，从挂在腰上的口袋里拿出看上去和那挂坠一模一样的项链，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他进城之前埋在城外之后又专程去取出来，经过魔法师制作的空间口袋，里面存放的都是他为了这次刺杀准备的魔法卷轴和药剂。利维在从奈杰尔·坎皮恩身边逃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大包宝石，大部分都被他在黑市上换成了武器和魔法卷轴。和这些东西的价值相比，他留在身边作为旅费的那些帝国金币不值一提。

这枚特意制作得和“水神之心的碎片”一摸一样的挂坠是他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的武器。他真正准备依靠的，还是自己的两把匕首。

利维依次把匕首拔了出来检查剑刃的锋利程度，然后取出一张皮革，在剑刃上擦了一遍。皮革的绒面上涂有几种海蛇的毒液混合而成的毒药，只要擦破一点皮就能见血封喉。

“毒药？剑士当然不屑于用毒。但是有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杀掉的敌人的时候，毒药是很管用的手段。尊严？顾忌那么多的话就不要想着杀人了。不过一旦做出那样的决定，你也要做好再也不能回头的心理准备。”

这是柯斯教给他的。他的老师并不是循规蹈矩的死板剑士。

整备好武器之后是魔法卷轴。他先把一张疾行卷轴用在自己身上，然后在左手的护手里放了一张迷雾术和一张泥沼卷轴。如果黑市上有火龙卷或者陨石术之类杀伤力强大的卷轴，利维也会买下来，可惜魔法师对这类卷轴的流通管制非常严格。

还有一瓶药剂，在迷雾术的时候使用可以把雾气转化成酸液。利维稍微想了一下，还是把药剂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另外有几张增益魔法的卷轴，也被他拿了出来。

觉得自己准备周全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还在睡梦之中的柯斯说：

“五年之前，你离开之后不久，家族的族长被处以叛国罪。据说是因为皇帝向族长索要传说中的‘水神之心的碎片’的原因，他们说的传说中的神器应该和你送给艾贝尔的不是一回事，但竟然是那种东西害的我家破人亡，真难以想象。处理这件事的是帝国审判官奈杰尔·坎皮恩。那个男人下达了命令，家族中的成年男性全部处死，女性则成为奴隶。我想保护艾贝尔、想保护父亲和母亲、想保护姐姐们，可惜没能成功。”

利维的眼前浮现出被血色和火光染得通红的那个夜晚；他为了保护儿童和女眷，与另外几个表兄弟并肩作战的那个夜晚；他最后战败失去一切的夜晚。

“我都不记得那天杀了几个人。一开始只是想要让他们丧失行动能力不要追上来，之后杀红了眼就是大开杀戒。你在准许我用真剑说过没有杀人的觉悟就不要用开锋的剑，那天晚上我才明白你的意思，可惜那时候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没能保护大家。最后，我被奈杰尔·坎皮恩俘虏了。那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杀掉我，还把我带回他的府邸。开始他对我还算客气，至少没有把我丢给那些蛮族雇佣兵，也没有亲身上阵强暴我。”

利维这时候停了下来，把手放在匕首的柄上，眼睛里冒出凌厉的杀意。因为家族失势而沦为奴隶的精灵通常会因为美丽的容貌遭到凄惨的待遇。在家族被围歼的那个夜晚，他的好几个姐姐都当场遭到轮暴，有几个因为年幼没有被杀死的弟弟也没能逃脱。

“不应该说这些的。我现在要冷静……保持冷静。那么……我先出发了。”

利维关上房间的窗口，走出房间，从走廊侧面的窗口跳出了歌蒂的房子，轻巧地落在地上，然后迅速冲入一条小巷。

他是被奈杰尔·坎皮恩本人亲手俘虏的。奈杰尔对这个剑术出众并且抵抗到最后的半精灵很感兴趣，利维在和他的战斗中学到了很多，然而练剑才两年多又欠缺实战经验的他毕竟不是这个经验丰富的男人的对手。他奋力迎战，但最终惨败。那天之后，他就被奈杰尔当成战利品留在身边。利维开始也奇怪为什么他没有马上杀掉他或者把他当做性奴对待，后来才明白，那个男人是在玩游戏，猫捉老鼠的游戏。

四年多来，他每天都在计划杀掉奈杰尔，好几次眼看胜券在握，但都惨遭失败。他尝试过各种方法，把铁调羹磨尖当作凶器、偷窃卫兵的武器，甚至是色诱……结局都是被那个男人压倒在地上戏弄一番。虽然奈杰尔一次也没有真的侵犯过他，但被这个男人挑逗、被他用戏弄的眼神居高临下看着，都是最大的侮辱。奈杰尔享受他的敌视和杀意，把他想要杀掉他的意念当做生活中的一大消遣。这更进一步地激怒了利维，让仇恨毫无限制地在他的心胸里生长蔓延。

他上一次尝试是在三个月前，再次失败之后意志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利维不会放弃。他的人生只剩下这个选择，杀死奈杰尔·坎皮恩，或者被厌倦了这个游戏的帝国审判官杀死。

利维把第一张迷雾术的卷轴丢在离城门尚有两里的街道。这种卷轴发挥作用需要一些时间，现在看起来不过是城里开始起雾了而已。然后他回到纵横的街道，继续向城门进发。

卡尔弗的市民并不多，已经在街道两边站好，大部分人脸上都有好奇观望的表情。帝国的视察官员每隔二十年到三十年才会光顾这样偏远的城市，而这次担任视察工作的又是声名显赫的审判官。虽然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审判官是负责处罚重刑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但都已经把今天的事当作未来可以和子女或是外乡人炫耀的事迹。

利维一边前进，一边计算第一张卷轴造成的迷雾扩散到这里的时间。看上去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场淡淡的魔法烟雾。

奈杰尔·坎皮恩作为视察官员来到北方的时候把他带在身边。半个月前，他再次从奈杰尔的身边逃离，作为代价在背上挨了一箭。射箭的人是雷姆，奈杰尔收养的双胞胎半精灵中的弟弟。他的哥哥名叫海威，是个出色的剑士，那天被他刺了一剑，短时间内应该无法恢复行动力。

海威恢复健康之前，都是他刺杀奈杰尔的打好机会。在奈杰尔视察路线上的卡尔弗成了他的伏击地点。他原先的计划是在城外等待奈杰尔的到来，进城只是为了购买一些食物来保持体力在野外生火太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奈杰尔提前两天来到卡尔弗并没有打乱他的计划，毕竟他时刻都有杀死他的心理准备。遇见柯斯才是计划之外的意外。

利维对于这次刺杀并没有期待。他的信心已经在四年多的不断失败中消磨殆尽。奈杰尔总是在夸奖他的执着，同时嘲笑他的软弱无力。

“非常棒，非常棒，你的剑术几乎是每天都在进步，我有点想见见你那位传说中的剑术老师了。听说他是个人类，还是你哥哥的恋人？你的哥哥是个出色的音乐家，我听过他的表演……这样一想，直接杀掉他太可惜了，我有些好奇他在床上的声音，真可惜……也许有机会见到你的老师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讨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