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公子。”丹娘一步三回头,退出房间,阖上门。
丹娘出得门来,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脚步飞快的丫环。丫环看见丹娘,伏低了身子。
这个方向,只通陈玉绘的书房。丹娘问:“你端的是什么?”
丫环端着托盘,托盘里正中是一盅彩瓷碗。
“元少嘱咐给公子端的补品。”丫环回答,“我先端过去了。”
丹娘点点头,让她过去。
小丫环把药盅端进了书房,重复了几句元淙交代的话,就退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三帖药了,之前的两帖服用后并没有如老医所言“立时见效”。胎,没有顺利打下来,人,倒是耗损了不
少,身体虚乏,有时候连精神都不能集中,睡下和昏去一样,气力在睡梦中抽散,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得像怀
了一块硬铁。
桌上摆着两盅药,青瓷碗里是丹娘嘱咐的的安胎药,彩瓷碗里盛的是落胎药……陈玉绘左手搁在桌沿,按着发紧的额
穴,右手抽出了书中的黄纸,这几天,他翻遍医书,细研过大夫开的方子,一一对应上面的药和量,这么用,没问题
,怎么会不见效?
除非里面的药或者量被动过……元淙见他这几日身体剧差,已经不答应以后为他买药,那在这之前,元淙为顾虑他的
健康,会把药剂减轻,也不是不可能。陈玉绘这么想着,端起面前的彩瓷药碗。
抿了一口,分辨不出是否真的被换药了,不管如何,绝对要喝下。陈玉绘仰头,吞咽下苦涩的药汁。
不是完全没有反应,捏着药方的手抖了一下,泛黄的纸张落到了地上。
陈玉绘冒着冷汗,头抵在手臂上,靠在桌边。手握成了拳头,默默忍耐。和之前两次不同,虽然身体不适,但这次明
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孽物动了一下,疼痛翻卷片刻,又沉寂下来。
陈玉绘浑身虚脱,冷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待腹中悸动过去,他伸手探了探,微微隆起的肉,按下去,硬邦邦,并无落胎的任何迹象,它像定了居,扎根在血肉
之中……陈玉绘手脚冰冷,一阵凉意从心底浸透到四肢,生出恨来。
陈玉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忽然五指成拳,用力砸下去。
痛从皮肉中丝丝缕缕浸出来,砸得累了,靠在椅中闭目喘息,隐约中似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嘤嘤绕在耳边。
陡然睁眼,昏暗的书房中,只他一人,哪里来的小孩,哪里来的人声?
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害怕在这个静悄悄的下午,突至,盘桓在陈玉绘疲于挣扎的心口。
用更狠的药也好,用斑蝥水蛭之类毒物也好……陈玉绘唇角弯翘,不信,催不下它来。
惨白的手指,发青的骨节,透着异乎寻常的美。
陈玉绘拂开沾在耳鬓的几丝汗湿的发,端起手边的青瓷碗,走到一旁的花几前,揭开碗盖,把药倒进了花泥中。他的
动作优雅,但是一分迟钝几分呆滞,像缺了魂魄的人偶。
把碗放回桌上。陈玉绘推门出去。即使寝卧处很近,穿过小花坛,拐过走廊就到,他还是怕光般披了斗篷。
明明已经入夏,人人轻衫薄袖,陈玉绘里外穿了三层,也不觉得热。
元淙要去祖地收租,临行前来见公子。
事情是公子委派的,元淙没有理由拒绝,他只是不放心。
公子站在窗前临摹涪翁的字帖,字体纵横拗崛、昂藏郁拔,颇有几分气势。
“你和蓝家的四姑娘订了亲,怎么也不和我说?”陈玉绘含笑问。
元淙看着公子的背影,垂眸道:“父亲做主定下的,已经半年……”
“半年了,你一次也没去见过她,是不是?”陈玉绘搁下笔,看了看自己写的字道,“有一阵没练,都生疏了。元淙
……字和人一样,都是需要经营的。”
“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这家里的事情,都是劳你里外帮持……”陈玉绘没说完,元淙已经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陈玉绘忙扶住他。
“元淙愚钝,哪里做错了,公子要赶元淙走?”元淙磕下头,直撞在地上。
“我哪里说要赶你走?你这是什么样子?”陈玉绘退开一步,冷冷道,“倒是我错了,不过想让你回去祖地顺便看看
未来的娘子,值得你这么大阵架吗?”
元淙直直跪着,眼泪落下来,掉在地面上。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
陈玉绘轻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陈家一帮老小,还是要劳你看顾的。”
“公子!”元淙急,眼睛也红了。
陈玉绘没有上前,只道:“和你说笑罢了。快起来。你不过去个几天,不必担心我。”
“公子……”元淙不放心这样的陈玉绘,但是即使留在家里,他也不可能寸步不离守着。
“打不下的怪胎,生下来也没什么,是不是?”陈玉绘笑笑。
第三十二章:药刑
元淙带着几个随从,赶马离开太原的时候,心里还是灰蒙蒙的,出了城门,回头看一眼夜色中静穆的太原城,元淙心
里想的是一句,快去快回。
公子心里想什么,他不难猜到,也安排了人着力看顾。但是,公子若真决定做什么,那是连他都阻止不了的。他只希
望公子能想开些。
快马星驰在官道上,风迷了眼睛,吹得衣猎猎作响,同行的人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元淙忽然觉得男人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公子能康健安顺,是和谁的孩子,会生下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元
淙后悔极了,为什么陪公子去看医拿药,为什么吩咐丫环煮落胎药,那些虎狼之药,没把孩子打下来,反而累公子变
了性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连夜出城,去祖地结好租,尽快回来,才是目前可行之事。这么想着的元淙快马加鞭,不顾一切地奔驰,眼睛里凝了
血丝,分外可怖。
陈家的祖地离太原城并不远,来去两三日的路程。陈家祖上在那里几处庄园,百亩田地,平时租了给佃户,委远亲长
年看管,主宅这边只一年两季派人去查账收租。
这房远亲便是与元淙定亲的蓝家。说是亲眷,其实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陈玉绘的一位已故表叔曾经收蓝家主母做干
女儿,蓝家清贫,有一年遇饥荒,吃不上饭,举家收拾了投奔太原来求陈老太爷。老太爷瞧他们忠厚老实,便处处帮
衬助济。蓝家这一留,一直留到今,帮忙打理陈家内事,名为亲戚,实为主仆。
元淙这边忧心又急切,那边陈玉绘翻着医书,一个字一个字在纸上落笔。
略知些医理的人,怕看了纸上的方子,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这陈玉绘并不通医,只翻了几日的杂乱药书,胡乱写下。他一门心思掉进黑窟窿,哪里辨去轻重,竟是连自己的命都
不顾了。
大黄、巴豆、红花、麝香、芒硝、牵牛子、芫花……一味味,均是攻遂祛下、大寒大热、药性猛烈,比那老中医开的
“慎药”狠了不知多少,量上也没个考究,只悄着人去买了煎来。
元淙离开,店铺的事又要陈玉绘使力,外出不在话下。避开丹娘的耳目,让外面侍候的人分了量去买,又另着人煎药
,皆不在府里。买的人不知药的用处,煎的人不知煎的是何物,倒让陈玉绘得了空子。
这重药一天两剂下去,果然破了血。夜深时候,陈玉绘在灯前翻阅账本,忽夜风晃悠,笔尖的墨落到纸上,污了本子
,污了眼前。眼前发黑,脑中听得一阵狠厉啼哭,肚子便翻山倒海闹腾起来,疼得陈玉绘歪了身体趴倒在桌上。
啼哭声渐响,还多了无数磔磔怪笑,空寂的书房里像忽然塞进几十个几百个人,金属般磨砺的刺耳声音带着要戳破耳
膜的震动铺天盖地压过来。
陈玉绘乱挥手,碰到了墨砚,不顾墨汁,惨白的五指抓住墨砚,砸了出去。到处都是欺压过来的人声人影,能砸何处
?“砰”一声响,墨砚撞着油灯掉到了地上,凑着凌落的纸张,起了火苗。
陈玉绘哪里顾得,靠在椅上的他因为剧烈的疼痛,咬牙捂着肚子,整个软绵绵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摊到在地。
火烧到了桌角,火的热度撩到眉毛上,陈玉绘一手支着地,一手去碰自己濡湿的裤子。
血!椅子上滴下来的,裆下湿漉漉的,手指一探就抓到的,只是血。
“哈哈哈……”映着火光,四周影影幢幢飞舞着好些鬼影,个个面目狰狞,指着他取笑怒骂。
陈玉绘似看到从裆下渗出的血,丝丝缕缕,脉络一样扩展到他的全身,蛛网一样困着他,包裹着他,他听见啼哭的婴
儿在牙牙叫着含混不清的字……
火快烧到陈玉绘的头发,呲呲作响,他也不躲。忽然,不知道哪里刮起大风,阴冷潮湿,直把那火也熄了,灯也灭了
,鬼也赶了,只剩陈玉绘躺在冷硬的地上。
等到肚子里的痛悄寂下去,陈玉绘才扶着椅子站起来。血水顺着裤管滴下来,布料黏在衣服上……陈玉绘重新起灯,
颤抖着手脱下脏污的裤子,布档子被血浸污,却没有类似胎盘的肉沫。可见,没有下来。
陈玉绘失力,光着臀坐在了椅子上。这时候,饶是他再走火入魔,也知道自己怀的不是常物,寻常人怀孕,早该打下
来了。自己不知怀着个是什么,这番用药用毒下来,肚子里又还剩个什么。这么想,又湿了一重冷汗,直整颗心都凉
了。
未免被人发现,又换了衣裳,擦了桌椅地面,把血衣埋在了院中地下。只被烧了一角的桌子,仍竖立着,告诉陈玉绘
,不是个梦。
这日之后,三五不时,心里恨时,两腿间就会流血。耐不住继续用药,整个人虚耗下来,命却还生生吊着,仿似全化
了腹中那块肉的滋养。手触摸时,已大了许多,偶尔会突突跳动。陈玉绘夜夜难以安枕。
刚开始惴惴不安,怕被人发现自己频繁出血的事,毕竟是个公子,众人伺候,换洗衣服都不用自己动手,瞒不住。
陈玉绘却发现,别人都看不见他流的血,丹娘对他不小心弄脏的床铺无动于衷,每日换洗的衣服也照常被拿下去。
陈玉绘触手脏衣,明明粘稠有湿,指尖粘了血到鼻尖,也有腥气,怎么会假的?!分明是真!
想到自己从来不与别人相同,会见到别人看不到的,并不奇怪,许并不是这个世界的。这么一想,心下颇惊,难道是
个鬼胎?!陈玉绘头皮发麻,连素日搜寻奇药的劲也没了。若是个鬼胎,什么水银、斑蝥、水蛭之类,它又岂会怕?
桌上的铜镜子里照出一个惶惶然的消瘦身影。陈玉绘瞧着镜中自己,想到这些日子来,疯癫入魔,折腾个不成人样,
并无成绩,不由苦笑。
铜镜子前是随意搁着的玲珑玉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物真有灵性,怀着异胎自己靠近它,就觉得不甚舒服,故没有贴
身带着。现在,看着它,陈玉绘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不,一只鬼。
陈玉绘走到镜前,不顾肚子里的不适,伸手把玉连环握紧了手心。
李湄珏,他想见他。
第三十三章:探鬼
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是老管家和丹娘说的。
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是丹娘惶惶不安的。
陈家的房屋朝向,陈设摆放都按照特定的风水格局,辟秽驱邪,有一定讲究。丹娘处处勤拂拭,按照术士的方法,一
一检之验之,查无不妥。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公子日日憔悴?
去公子的寝室拾掇碗具,在亲自端过来的青瓷碗旁,一口彩瓷的阔口碗引起丹娘的注意。
青瓷碗里面是安胎药,已经空了,彩瓷碗也是空的,里面残留的药渍另丹娘心里一动。这不是她第一次瞧见彩瓷碗,
之前碰见过的丫环说是元少给公子递的补品,元淙这几天离府,还着丫环天天送吗?什么药,值得送药的丫环神色慌
张?
公子躺在床上,早上起得迟,这才午后,又昏昏睡过去。外面烈日炎炎,房间里竟如镇冰般冷,公子从头到脚裹着锦
被。
丹娘走到床边,替公子掖好被脚,心中不安愈发强烈。端了彩瓷的碗具在托盘上,丹娘悄步走出房间。
陈玉绘手里拽着玉连环,手心出了一层一层汗。
梦里影像纷沓,冰水混合火焰倒进脑门,满涨发疼。惊醒,睁开眼睛,看日头,想到下午与人有约,叫丫环拿了水,
洗漱一下,准备出门。
“丹娘呢?”陈玉绘随口问。
“一个时辰前,出府去了,想是去抓药。”小丫环说。
给他服用的药,一向是丹娘亲自打理。陈玉绘没有再问,嘱咐一句,晚饭不用备,在外用了,就让小厮备马出门,路
上打发了跟在身边的人,策马朝僻处而行。
用水银裹了斑蝥,混合蛇蜕、信砒和朱砂所制的“圣通散”,于混有牛膝的灰酒同服。是陈玉绘偶闻的民间秘方。
“断产绝育”的方剂,据说服用后痛苦万状,血胎遂洞而下,孕不复怀。因毒性太大,不宜使用,故少有人知,也少
有人会配这丸药。
别人酒热浑说的胡话,陈玉绘留了心,牵丝引线,竟真被他找到个会做方子的老头。约定了申时去取,故单身而往。
这一剂再不成,死了心了。
却说,另一边,丹娘用帕子包着个彩瓷碗,坐在妙春堂的里间,和邵大夫说话。
自被元淙一吓,邵姓者本遇见丹娘就躲,但耐不得银子的诱惑,还是被揪出坐堂问诊。
沾了碗中残剩的药汁,手指头探进嘴巴,舌头沾沾,老眼睛咕噜噜转,口水咽一下。
“怎么?”丹娘担心。
不知道说好,还是不说好,邵大夫堆满一脸褶子笑。
“到底怎么了!老邵!”丹娘心里七上八下。
“你们,公子……还活着?”邵大夫吞吞吐吐道。
丹娘一听,拍桌子:“你这什么话!不好好活着,我找你问什么病!”
“不是我乱说……”邵大夫缩了缩脖子,“这药,一剂就了不得,连服三剂,人都死透了,相冲相撞,阴阳不通分,
但凡知道点医理,谁敢开?害人性命啊!”
丹娘脸色刷白。
“不会是你们公子在服用吧?”邵大夫小心问。
丹娘摇头:“我们公子除了精神不济,怯热怕寒,懒动好睡之外,每日或出外理帐,或在家读书写字,好好的……”
邵大夫吹胡子:“那没事,若真服了,必不能还行走自如,三魂定要去掉七魄,哪里还能读书写字。你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药碗是在公子房里找的,不是第一次看见丫环给端,这都几天了了啊……可是,公子弱虽弱,并没有
大夫讲得那般羸弱不堪……也许……说不定……丹娘一颗心忽上忽下,落不得安实。
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从今往后,要寸步不离,严盯公子的饮食。阿弥陀佛,愿公子不要想不开,好好活着。丹娘
另抓了药,一刻等不及,直往府中走。
陈玉绘取了丸药,别了酒在腰间,没有回府,策马朝几番入梦的地方赶去。
明明应该不识路,几番误入不是撞梦就是鬼打墙,哪里辨过方向?但心里知道这个方向,陈玉绘笔直看着前方,策马
奔驰,紧攥马缰的手,几乎把全身力气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