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令合走第一个,廿二轻巧地扛起棺材跟后面。祁山心事沉沉地走在最后。
门口有马车停靠。
元淙看见魏令合竟然鞠躬,叫了声“先生”。
魏令合点点头,张望了下马车,道:“嗯,勉强。”
原来,陈玉绘双亲去世,魏令合帮忙挑的风水地,陈玉绘称魏令合和廿二是上京赶考时候的救命恩人,陈家上下对其
礼遇非常。
廿二彼时化为普通人貌,此时却是丑怪本相,元淙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不敢瞧。
马车是大,但是怎么会有棺材长!廿二把棺材往马车里一推,直把马车戳了个对穿。
马嘶叫不止,马腿弹动,竟站不住的样子,不知道黑乎乎的棺材何料所制,重若此。
廿二直接解了马缰,一拍马屁股,马飞也似地跑了。
魏令合对元淙说:“我们走了,你且回去。”
元淙跪了下来,磕头道:“公子,就拜托先生了。”
魏令合和祁山双双跃上马车,廿二负起车辕,撒开两条腿,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天际。
元淙不住磕头,磕得糊满眼泪的脸上沾满了灰尘。
“记住,你家公子死了。人世再无陈玉绘。”
马车远离前,元淙听见魏令合的声音。
公子,我们会守好陈家,等你回来。元淙在心里默念。
无论元淙和丹娘如何等待,终其一生,再没有见过陈玉绘。
养尸是一门高难度的专业技术,即使魏令合终日与尸体为伴,仍对救回陈玉绘无能为力。
瘦猴山上有许多道士,其中一支专门研究如何起尸、养尸等秘术。
祁山有一堆的叔伯师兄,其中应该有道法高深者,能解开陈玉绘身上的锁魂封魄禁制。
马车掠过平原和山地,跑过大道和沟壑,直接爬上了瘦猴山,在祁山指点的山门之地停下。
廿二把棺材拖下。
魏令合和廿二告辞离去。
道门禁地,诸多辖制,多一麻烦不如少一麻烦。在正道眼里,魏令合和廿二乃是歪门邪道,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陈玉绘没有在瘦猴山呆多久,他的孩子太会闹了。山上的道士受不了。
魏令合来接人的时候,跟祁山借了法宝,带上李湄玦同来。
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竟然会跑会跳,魏令合撩拨没几下,小孩就自动乖乖叫“爷爷”了。
魏令合笑成了一朵花,指着廿二说:“奶奶。”
孩子转着咕噜噜的圆眼睛,甜甜叫一声“奶奶”。
廿二皱巴巴的脸变得愁苦。他的身份地位就这么被定性了。好在这孩子与众不同,竟不怕他,伸手要抱。
这边闹得开心。
那边倒也和煦。
陈玉绘和祁山等一干道人,絮絮道完别,说好几时需回山,几时要注意的是什么。交到陈玉绘手上的是老大一个包袱
和厚厚一卷手札。
手札上书《养尸专用手册》。
陈玉绘虽被救了回来,但却已不再是一个普通人。
陈玉绘知道李湄玦来接他,却不敢正眼去看。
以前李湄玦是鬼时,陈玉绘怕过他。
此时自己已非人类,陈玉绘更怕见了。
话都交代完了,陈玉绘不得不转身,去看久见的朋友们。
李湄玦对着他笑。
陈玉绘的心在跳。
李湄玦穿着朱红的衣服,秀目黑发,神采光华,漂亮得不得了。李湄玦的眼神,柔得快要把自己淹没了,陈玉绘有些
发怔,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李湄玦一样,感到无措。
李湄玦看着一深穿着白衣裳的陈玉绘朝自己走来,不禁眉眼弯弯。
陈玉绘走到李湄玦面前,站住,张了张口:“你来了?”
“嗯。”李湄玦笑着看他,十分愉快。
陈玉绘被看得脑皮发麻,眼睛转到魏令合一帮人身上,道:“我们走罢。”
李湄玦手一伸,握住陈玉绘的手一扯,陈玉绘不及防备,跌进了他的怀里。
气息相闻,心跳相贴。
李湄玦近乎叹息般说:“我等了很久,总算把你等回来了。”
陈玉绘回抱住他,点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李湄玦眉间微蹙。
陈玉绘莞尔:“以后要给你添麻烦了。”
两人相视而笑。
第八十一章:结局
红衣白衣正依依相惜。
这时候,一直被祁山拉着的小道士跑了下来。小道士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李湄玦道:“喂,喂!你不要把我徒弟养
坏了!你要定期送他回来给我检查!”
“你的徒弟?”李湄玦放开陈玉绘。
“对啊。”小道士指了指陈玉绘道,“我是他的主人!没有我,他根本活不过来!你要谢谢我。”
李湄玦疑惑地看向陈玉绘。
陈玉绘点头,正经道:“我师傅。万宝真人。”
李湄玦拱手为礼:“多谢真人善心。”
小道士点点头,又指着一旁咯咯笑的小孩,道:“你儿子的名字是我起的,你也要谢我!”
李湄玦狐疑地再次看向陈玉绘。这瘦猴山上的道士都这么奇怪吗?
陈玉绘咳了声,别开眼睛。
李湄玦只得再问:“不知道真人所起何名?”
小道士得意地道:“我叫万宝,他叫千宝,仅次于我啊!以后肯定很厉害!”
李湄玦明白陈玉绘为什么不自在了。
祁山对这小道士一点不尊重,走过来一拍他脑袋:“你是不是舍不得千宝,他走了,没人陪你捣乱了!”
“怎么会?”小道士揉揉脑袋,仰起头,“我想他的时候,师侄你再去把他逮回来就是。”
李湄玦接过陈玉绘手里的东西,替他带好兜风。
一行人作别。
走远了,见山间的小道士仍站着。
李湄玦忍不住道:“我怎么瞧着,你的小师傅比猴子道士还像猴子?”
陈玉绘若有所思:“祁山终归长大了。万宝他……白天和晚上有不一样形貌,不一样性格啊。”
“你直呼你师傅的道号吗?”李湄玦有点吃味,“幸好,他看上去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陈玉绘笑,并没有说明这位奇怪的师傅有数种各异人格。
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对此时的陈玉绘来说,已然揭过,掀开新的一页。
世事无常,生命莫测,宛若走过的一阵风,做过的一场梦,寂然湮灭。潮起潮落,风起云涌,行走人世间,最重要的
岂不是珍重身边人、怜惜眼前人?
前面笑闹逗着孩子的是魏令合和廿三。
牵着自己的手的是,李湄玦。
陈玉绘以前从来未想到过,最后留在身边成为亲人,将伴随他度过未来无数白日黑夜的,会是这几个。
陈玉绘微笑。
相遇是缘,相识是缘,相守是缘。
当年,太原事了后,王旭安回了京,与将军府的小姐孙明夏结为夫妻。
有人说,婚礼之夜,将军府闹鬼。
新人饮合卮酒时,阴风吹开房门,吹过礼堂,吹灭喜烛,有两个恶鬼前来索命。
新姑爷吓得钻了桌子,抱头不住喊“饶命”!
小姐被吓得满屋子乱跑,肚子撞到桌角,不慎,流了产。
请来的大夫,直说可惜,可惜怀上了六个月的男婴。
六个月,六个月前,小姐还不认识姑爷。
……府里的人不敢乱嚼舌根子。
小姐伤到身体,自此,再不能怀上孩子,行为愈加无忌。
来索命的厉鬼喊得是“还我孩子,还我命来”,于是,谣言变做,姑爷为了攀龙附凤娶小姐,休了老家的糟糠之妻,
抛家弃子上京入赘。
小姐很快对画作失了兴趣,对姑爷也失了兴趣。姑爷在府里为人看低,住偏房,受冷眼,挨责骂,性格变得愈加古怪
神经。
在大婚十五年后,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终于分道扬镳。姑爷揣着一封休书,回了老家太原。
传回京中的谣言称,将府的这位前姑爷回老家后,贫病交加,整日把自己关在密室,抱着年轻时候的画作发呆。某年
某月,烧了一场大火,自焚。
变成老王爷的朱必武每次南巡经过太原时,都会在太原城停留几日。
年轻时候经历的灵异事,到老了,记忆愈加清晰。
史宅园中群鬼递血状,太原府尹重新翻案彻查,捉拿史逸明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史逸明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他还没逃出太原就被人抓了。
史逸明愿认领罪状,俯首称悔,愿倾尽家财弥补过失……亦无用了。死罪,刑示。
害人性命,活剥人皮,奉皮制画,此一案牵出另一案。
青帝寺的僧人趁太原城里频发失踪案时,诱骗少年者入寺为僧。
史逸明行刑时,朱必武在场,没有飞雪惊雷,但惨淡黯日阴风中,他听见磔磔鬼笑。
史逸明挣扎呼喊,张口无声,肢体像被群鬼按住,死后,手脚浮现死黑手印,眼珠弹出,惊恐无状。
世上有鬼,亦有异人。
青帝寺里的和尚仿佛得了消息,一夜之间,里里外外空无一人。佛堂仍安静,檀香炉仍熏染,甚至一物一件都没有变
位。
只是,僧人们,凭空消失了。
衙役们到处搜了,没有任何密道,任何逃跑的痕迹,甚至,没有往日“荒淫失道”留下的丝毫证据……
这一案就此作罢,没有再牵出青帝寺幕后的老板,没有拉出旁支的叶叶脉脉,过往腌臢只待封尘。
朱必武坐镇,皮画案止在史逸明一人身上,京城的官宦们,甚至作画的王旭安都逃过了此间干系。
史逸明雇佣的杀手们去了何方,连史逸明都说不出一句,更无从查起。
事后,衙门按照血状所记载对外公布了每个受害者的身份名姓,嘱其家人分拣尸骨,带回妥善安葬。
那阵子,府衙几乎成了半个道观子,黄符满天飞。残破凌乱的骨头在声声钵铃中自行分堆,归付名牌。等其亲人来认
领。
王家的宅子烧得不干净,黑窟窿像个丑陋疤痕,一些未烧尽的书册画册被人捡了,流落到市面上。
朱必武在街市的书画亭看到有人嚷嚷,哄抢一副旧画。朱必武听见他们说什么这是从王家宅子里捡的,拿到陈府找元
爷就可以兑银子了……朱必武心中有所触动,便走上前。
一阵风过,几只手没抓住的一纸画扑到了朱必武脸上,竟有脂粉味。
朱必武木着脸揭下。有市人来要回,被朱必武的侍卫挡住,他们的王爷正对着画作发呆。
画上,梨花簌簌,满树枝桠对雪,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公子卧榻上假寐,散发赤足,春衫半凌乱,清冷色调中有说不
出的旖旎意味,让人几乎挪不开眼珠去看旁边跪坐温茶的俏丽侍女……王旭安作画有名,其擅长用女子描妆的艳丽脂
粉融合各色颜料油墨绘画,曾传为美谈,画作蕴流香,人物栩如生。此画下果有王旭安印章。
朱必武怔忪半晌,抬头,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光头小和尚走过,朱必武想去追。他半世人沈酣的心里倏然浮现青帝
寺几日夜温存相待的小和尚,他连小和尚的名字,小和尚的长相都忘了,心里却留有一个影子。
当年离开太原府,回京前,朱必武曾亲自去过青帝寺验证,他希望小和尚在的,他想带他回京师,他想问问小和尚,
是不是满意了?印象中,似乎下山时在官道边看到小和尚双掌合十,向他点头微笑,小和尚旁边有个冷眉冷眼的大和
尚,他们转身走了,消失了……
朱必武拖动沉重的双脚,想去追。
朱必武看着人群中的小和尚站住了,转过了身,朱必武睁大眼睛,想辨认小和尚的长相,却看不清对面的容颜……清
雅隽秀,黑发白衣,笑意隐隐……哪里是小和尚的样子!朱必武看一眼手中画,再看一眼远远立在人群中的男子。
白衣男子温和地回望他。
分明是陈玉绘!和画中人一摸一样!甚至更清灵飘忽了……小时候落入他房中的少年,长大后,他来太原却未能得一
见的人!陈玉绘!
他怎么一点都变老?!
朱必武受惊地盯着陈玉绘,然后看到一个穿着一身艳红朱衣的男子走到陈玉绘身边,红衣男子有如鬼如火的眼神。
旁边的侍卫大叫“王爷,小心!”
朱必武木知木觉,低头看手上的热度──他手里抓着的画纸竟然凭空着火!须臾化灰,四散于空……
再抬头,白衣人和红衣人已然消失在人群中。
恍然,若一世梦。
朱必武环顾四周闹腾腾的人群,太原城依旧热闹喧嚣,他已垂垂老矣。……他不过此间一袭过客,再不必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