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嗫嚅了几声,想要说些甚么,却又着实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些甚么。
心下苦笑,如此这般还不如甚么都不知道。至少……她还是那个家寒贫苦,受人欺凌的那个余杭女子。至少……她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唤着两位大哥,笑靥如花。
“皇后娘娘驾到。”恰逢此时,太监尖细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随之,是赏月殿的宫人跪倒高呼“千岁”的声音。
殿中二人皆是一愣。绿荷连忙直起身子,欲行叩拜。
身形消瘦的女子着了华丽的凤袍,扫了眉线,苍白的面上抹了嫣红的胭脂。那纤细的脖颈,似是要承受不住厚重的发髻,繁复的发饰,还有高高的凤冠。可是,所有的雕饰,却都掩藏不住女子憔悴黯然的心。
风挽月在那一刹那,有些愕然。只是刹那,随即徐徐地笑了开,撑着身子欲下榻行礼,笑容些许落寞。
幸福来得太快太满,他竟然忘记了:那个人是帝王,真正能与之携手的人,是那母仪天下的帝后。而当今天下黎民,恐怕都不记得了罢。只晓有个得尽宠幸的男子,却不记得当年那入主后宫的慕王郡主。
终究还是要再次相见,风挽月暗笑苍天,岁月弄人。
慕清漪亲自扶起绿荷,笑容苍白。随即见到风挽月动作,面容之上竟然有丝慌乱。站在榻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风公子何必行此大礼……本宫……受不起……”只好急忙说道。
这男子当年在洛阳,她是见过的。虽然那时她被花妖撰了魂魄,但淡淡的印象总是有的。此番近看,连她也不禁怦然,眼前的男子,果然是风华绝代,纵观当今天下,无人能及。只是相较于印象中的,竟是更为柔媚了些许。
“娘娘千岁之体,小可无功无名,空挂国师一职,怎能失了礼数。”风挽月唇角始终带了淡淡的笑意,坚持下了榻,盈盈拜倒。
……
陈吟风百般思量,始终无法置江山黎民于不顾。有意早日寻到中意的继位者,了却帝王千古事,与心爱的人携手江湖。昨日夜里一番厮混纠缠,今朝好不容易处理完堆积的政务。出了议政殿,连寝宫都不及回,便直直朝着赏月殿的方向行来。
……
“公子快快起来,要是出了甚差池,这教本宫如何担待得起。”倒不是慕清漪虚与委蛇,着实是那人的模样让谁都硬不下心肠来。就连来时心底那一丝丝的怨,也化作了怜惜。
这些日子,足够她看得透彻了。那个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心心念念的都只有眼前的男子。那处早已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人,哪会有自己分毫立足之地。当最后一点微弱的幻想也化于了无形,这剩下大半生的宿命,她早已明晰。
孤灯寒窗,陈朝之后,也不过博它个虚名。
礼也着实行过,风挽月也不再推辞,缓缓直起身欲站起。
近日他身子本就日益单薄,昨夜又缠了陈吟风一夜,今早便染了风寒。地面微凉,病体哪禁得起这一拜?此时站起已有些经不住,不由脚下一软便要摔倒。
“月儿!”说时迟,那时快,陈吟风方入得殿门便看到这惊心一幕。心下不由一紧,可却已来不及。
慌乱之间竟忘了注意还有其他人在场,身形一闪,再出现时人影已出现在榻边。双手稳稳将人接住,牢牢揽在怀里。
剑眉蹙起,俊朗的面目此刻冰寒如铁。平日里敛起神色,深遂似潭的星目中射出慑人的冷芒,足教天下人敬畏。宫人们都低眉敛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生怕龙颜大怒。
“陛下……”饶是慕清漪也不由惴惴问道,细白修长的指更是绞上了一角裙袂。
“退下罢。”出口的声音冷沉如水,隐着浓浓的不悦之意。
“臣妾……告退。”执位者的意愿,从来没有人敢违逆。
皇后迤逦离了赏月殿,带走了随侍的宫人,殿中再次变得清寒起来。
“那臣亦先行告退了。”此情此境,亦不宜多留。绿荷低着眉,欲行辞去。
见陈吟风没有言语,便匆匆行了一礼,转身欲去。
“绿荷……”
在行至门口时,男人却出口唤了一声。
“陛下还有甚么吩咐?”站住脚步回身,拱手恭敬道。
“……”出言叫住了,却又不知要说甚么。紧了紧怀中抱着的人,星目之中神采流动。同情,歉意,却又分不清晰。
“去罢。”
等了许久,却只等来这一句。绿荷把头埋得更低,又行一礼才转过身去了。
126.乃敢与君绝
宫帏深深深几许,连绵的朱色宫墙阻隔了尘世的喧嚣,宫人们的生活被限制于此一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日的最大娱乐,不过是聊聊这宫长那宫短罢了。是以,无论发生甚么事端,只要在这禁宫里,不足一日,便可成为各宫宫女内侍茶余饭后的消遣。
皇后入赏月殿寻衅,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几时便传遍了宫帏各处。又不知被哪个有心人传播了出去,不久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已知晓。
“自古君王多薄幸,凭谁能落得个长计?好歹也是一国之后,母仪天下的,竟比不上一介佞幸,岂不悲哉?”
“我们做百姓的哪管得上恁多?老百姓不就图个国泰民安,家和万事兴么?如今帝治贤明,大陈江山风调雨顺便就罢了。帝王家的事哪轮得上吾等来置喙?”
“唉,当年曾有缘见过那个风公子一面,端的是风华绝代呵。天王老子见了准都免不了要生心思,何况圣上也是与吾等一样的凡人呢?”
旁边一人啧着嘴,似在回想有缘得一瞥见的天香国色。周围的人脑海中不禁想象出那派旖旎景致,皆露出神往之色。
……
议政殿。
身材高大俊朗的男子,一身皂色暗纹莽袍,深刻的五官中带了淡淡的,几不易察觉的疲色。几人受到通传进了殿,皆是垂手侍立,互相对望,心下暗暗称奇。
今朝一大早陛下便命人传了崇武候陆崇,羽林大将军周嘉,连带着御史主史王逋,慕老王爷几人。旨意上只说是有要事与诸卿相商,是以几人心中带着疑惑随传旨的内侍到了宫中。也是方才,到了议政殿外之时,才发现同来的还有数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人说着便要拜,陈吟风急忙下了位亲自扶位。
“又不是在朝堂上哪这么多礼节?”男人转过首,蹙眉喝道:“来人,还不与爱卿赐座。”
几番谦卑推辞,四人终究是按品位坐了,陈吟风才回到帝位上。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男人眉目虽是依旧俊挺冷冽,此时却浑然失了那股属于帝王的霸气。像是失却了希望,前程渺茫空泛的颓然。
“在座诸位爱卿,大多是当年随朕一道统一河山,为大陈当今盛世之景,打下了第一块基石的人。是卿等的血泪辛劳,为大陈天下黎民的安居,建立了汗马功劳。卿等之精忠,我陈吟风铭记于心。朕早便把各位当作了自家兄弟。自家人……应是不说见外之言……”沉吟了良久,男人才叹息般地开了口。
“陛下有甚么吩咐,臣等定是不辞奉命,为君分忧。”陆崇首先起身,拱手拜道。
“老臣亦愿为君分忧。”年岁见长,当年仍显年轻的慕王也见了垂垂老态。而此时微颤的撑桌立起,出口的话语,依旧充满了意气,豪气干云。
“为君分忧!”
“愿为君分忧!”
其他二人见状,也纷纷恭敬起身,低头扬手,一揖到底。
若不是错觉,四人分明见到了流于帝王眼中的泫然。
陈吟风自认男儿意气,帝王之仪,瞪中湿湿泪意从未像今朝今时一般强烈,似要击破堤防,喷涌而出。
这是一份感动,这是一份戚然。原来……天地并没有抛弃自己。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同自己相爱的人,还有一群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的臣子。
“诸位爱卿,若是……若是……有一朝朕不能再统治这大陈江山,不能再造福黎民了……你们……”
“陛下圣明,文功武治,千秋万世,又怎会不能再统治?”陆崇从座椅上站起,抱拳跪在地上,言之凿凿。
“陛下可是与老王开玩笑?”慕连城笑道,可是笑容却掩饰不了忧色。
“臣愿尽己之责,誓死力保陛下之位。”王逋亦跪地慷慨而言。
“圣上英明盖地,位登九五,万古千秋!”整个殿内外的内侍宫女都跪于地,一遍一遍高声虔诚宣言。
“怎是朕不想?还是不能啊……”陈吟风轻轻笑道,面上绽出一扶苦涩的笑意。
“都请起来罢。”
殿上跪着的两人仍是不愿起来。周嘉从一开始起便坐在椅上,迟迟未有动作。此时见殿中情势微妙,蹙了眉,犹豫斟酌了许久,终于才下了决定。
“陛下……可是为了风公子的事?”上前两步,抿唇言道。
当年,天下未平,还在军营中时,陛下与那个美貌得不像话的男子的一段韵事风流,他便已知晓了。于偶然之间,还“有幸”窥见。更是得知了,这风公子怕果真不是凡尘中人。是以此时见陛下这般奇怪,心中自是有了计较。
“挽月……”男人扯扯嘴角,勉强算作一笑。
“又怎全是为了他,若是他有甚差池,最是痛不欲生的人是朕自己罢?”这句呢喃,说轻不轻,说响却也算不上,却偏教殿上四人都听了去。
王逋陆崇谢了恩从地上站起了身,垂首回到座位前坐下。也不枉加言语猜测,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慕连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首通过宫门望向其外的风物。虽处禁宫之内,这议事厅外的景色倒也着实算得喜人。如今正值初春,冰雪消融,全然一副万物复苏的模样儿。
唯有周嘉,他是靠陈吟风最近的,自是一字也不落的听得最清楚了。不知为甚,早没有那份执着的心,竟然微微的有些酸涩。
只是酸涩。除了酸涩,再没有其他。只是感慨,那个叫风挽月的出色男子,是应该要如何地庆幸,此生能得到这般深厚的一份情义。
或许……这一份感情,本就是要如他那般,非同凡人,才能够岂及的罢!
一瞬间大殿之中,无人言说,竟是出了奇的诡异宁静。
“唉……天命该当如此,云云众生,在天道之下,不过微如蝼蚁。总以为人定能胜天,可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人去不信。”终是陈吟风打破了如秋日湖面碧波荡漾般的沉静。抬起头,看着殿门外。
隔绝在小小宫墙内的那一隅天空,却是浩邈而遥阔。却不知那九重云彩后,是否还有那华丽的仙家宫阙,是否还有那抚弦而歌的美貌神人。
多想……甚神界太子、仙山楼阁,甚四海龙神,甚前世今生,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魇。梦醒了,怀中美人依旧如花娇艳美丽。陪自己,度过这短短数十载余生,春秋日夜,生死与共。
127.乃敢与君绝2
“罢、罢,此话不提也罢。如此便劳烦诸卿近日在民间多多开办举士纳贤,大肆选拔对我大陈江山有益的人才了。唉……朕、终究还是不能将社稷黎民,全然放下啊!”陈吟风终究是叹出了一口气,语声带了心力交瘁的颓唐。
“陛下……”
座下几人还待再言。
“如此便好了,朕累了,今日便到这里罢。”陈吟风抚了下额,眉眼中着实露出了难掩的疲态。
“臣等告退,即日必谨遵陛下旨意,广纳德才皆备之士。”几人也只好心中暗自叹惋一声,行了礼,叩了恩,辞别而去。
赏月殿。
红衣美人醉倚榻上,罗衫半解,白皙细腻的玉色肌肤若隐若现,胸前诱人的嫣红将露未露。端的是千般诱人的情态,纵使是榻前地上跪着的不能人事的内侍,也能觉到口舌干燥之感。
“公子……周将军寻您一聚。”可怜是个刚入宫、没见过世面的小太监,见到这副模样简直连话都要无法说出。
“嗯?寻小可一聚?仅就一个周嘉?”风挽月拿过几上皇上吩咐下来,命膳房用上等药材、食料,精制而成的补血益气的糕点。放入檀口中,轻咬一口,因为那过重的药味儿,修眉一下子皱了起来,伸手把糕点又重新放回一旁碟中。
“啊……奴才……奴才……”小太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上驾到!”正于此时,宫门外传来隆隆的帝辇声,其后是太监尖细的通传。
“呵。”风挽月好整以暇地看着宫门,小太监跪在地下,更是慌乱的直发颤。
从入宫以来,他还没有见到龙颜呢。
近日得到朝中上奏,道是民间纳贤之事办得颇有成效。很多有才能、德行,却苦于无家世之人,匿于市井之人,都得到了朝廷很好的发掘任用。是以陈吟风今日心情颇好,一下了朝便一如既往地赶到赏月殿的方向。
一进殿,便看到了那个人斜倚卧榻,这副诱人情态,心下不由骚动,同时却又有些道不明的不悦,俊逸的剑眉微微蹙紧。待走得近前,才看到犹自在地上又惊又喜看着自己的小太监。才知方才自己满心满眼都是挽月,竟未发现殿上还有一人。想到此,剑眉不由又蹙紧了几分。
“这不是你宫中的人罢?”陈吟风并不多作言语,只看着风挽月,淡淡地用眼神询问。
“嗯。也无甚事,不过就是其他宫里的主子,派他来的,不过就是一个小太监罢了。”说罢,抬起如丝的勾魂媚眼,意有所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被他如此眼神一斜一看,陈吟风顿时想到了十年前自己的荒唐放纵。
纵使美人再多,再妖娆妩媚,又怎能比得上眼前这人?
一刹那,连方才心中那点些微的不悦也化于了无形,只剩下满心眼的喜爱与怜意。
“你方才说的事项,小可知道了。没你甚事了,退下罢。”风挽月转过头,对地上的小太监扬声吩咐道。
“奴才告退。”小太监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匆忙磕了个头,跌跌撞撞地、也顾不上在帝王面前应有的规矩,一下子跑了出去。
“唔,没想到原来我们两人如此让人惧怕。”风挽月托着腮,望着宫门外那个藏青色宦官袍子消逝的方向,若有所思。
“嗯……”陈吟风嘴上模糊地应着,手下一揽,已把美人柔软温热的身子抱入怀中。盈盈一握的腰肢,堪比塞上凝脂的如玉肌肤,触手更是让人血脉贲张。
这几日忙于各地纳贤政务,着实是与他疏于亲近了。
陈吟风如此想着,手下已经不受控制起来,不规矩地滑入了本就微敞的衣襟,四处游移。
“等等!”本是一副顺从模样的风挽月,突然眉间一紧,伸手抓住正在胸前作怪的手。
“嗯?”陈吟风顺势停下动作,却并不把手抽出,抬眼疑惑地看向风挽月。
“我……有些……不舒服……”
突然之间,心口处一阵阵地抽痛,锥心刺骨。不过片刻,光洁白晰的额头上已布满了大颗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