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歌倒是把围裙摘了下来丢在边上,防寒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胳膊上,前面大敞着,里头就穿着件细蓝条子衬衫,但却似乎并不觉得怎么冷。他很快抽完了那支烟,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从一堆猪排猪脚猪前腿里摸出一个纸袋子,里面是一块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引起食欲的红米糕。
“没吃午饭。”肖战歌冲辛宁亮亮手里的东西,“要不要来点?”
“我吃过了。”辛宁摇头,心里怀念着那块没吃进嘴的巧克力蛋糕。
“嫌弃是吧?”肖战歌横他一眼,开始大口吞嚼。
“组长,我不吃糯米。”辛宁目光纯良地笑,一笑俩酒窝。
“出任务时你也不吃?”肖战歌边埋头咀嚼边蔑然评价,“心怀鬼胎。”
“那是为国捐躯,得其所哉。”辛宁一下坐正,干脆利落地回答。
肖战歌的眉头挑了挑,没说什么,继续大口大口地啃着手里也已经硬似冻肉的米糕。
辛宁掉开目光,开始专注地研究冷库四壁上厚厚的积霜。
肖战歌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抬手敲敲手边的壁板,有些感慨:“能隔绝几乎所有电磁信号,就没有比这儿更干净的地方了。”
辛宁的神色严肃起来,回头望着肖战歌:“组长,有多严重?”
“严重不严重,由不得我说,那是评估小组的事。”
肖战歌朝天翻白眼,虽然他头顶上没有天空,只有能够隔绝几乎所有电磁信号的特质板材。
辛宁想了想,点点头,目光转了一圈落定下来,继续专心研究积霜上的霜针。
“没什么想法?”肖战歌又叼上根烟,手里拢起一簇火苗。
“您是组长,我服从命令。”辛宁笑,笑容里有一种决然的平稳。
“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肖战歌点点头,“什么情报这么急着要交接?”
“暴雨计划。”辛宁简单却明确地回答。
“那个磁暴武器计划?”肖战歌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拿到了?”
“没有。”辛宁摇头,“接到电话我就直接撤离了。”
肖战歌陷入沉思,然后他掐掉烟,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
“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肖战歌甩开防寒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冷藏车厢里做着扩胸运动。
“组长,”辛宁再开口时已经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语气,“我倒觉得还是可以试一试,毕竟这条线一直都只是我一个人在接触。”
“你没用组里的设备?没调人给你做过配合?没写过任何书面的东西,连发票都没报销过?”肖战歌停下来,扭头对辛宁讥诮地笑笑,不是讥诮辛宁,而是在讥诮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蛛丝马迹的意思就是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痕迹就难保不会有人察觉到。干情报这些年,内部泄密会导致什么样的连锁后果你不会不知道吧。老子现在谁都不信,我说了,这世上,眼下也就这几平方米的地方是干净的。反正冻猪蹄子没眼睛没耳朵,也没有那颗脏心,不用担心哪天它会为了几张花票子把你卖给别人。”
“组长,我以为……”辛宁愣住,抬头看着肖战歌。
“以为什么?”肖战歌又开始抻胳膊抻腿,“有话说话,别婆婆妈妈的。”
“我以为您最先要怀疑的就是我。”辛宁垂下视线,声音低下来。
“那你还敢上我的车?”肖战歌觉得有趣,“不怕我随便把你拉到哪儿当冻肉零切了?”
“不管您怎么想,我不想再当一次逃兵。”辛宁低着头说。
“这什么狗屁逻辑啊你。”肖战歌乐了,一脚踹过来,“你小子不就是自以为翅膀长硬了,能飞上高枝,结果又让人那边给踢回来了吗?没进‘掠食者’的行动组很稀奇吗,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就算他们再强也还是人,不是神仙!嘁,这点鸡毛蒜皮的破事也值得老搁在心里,那老子就不用干别的了。天底下多少大事等着老子去干哪,有那功夫惦记着要给你穿小鞋,你以为你还能坐在这里跟老子磨叽个鬼!”
“组长,我错了。”辛宁也笑了起来,没躲,结结实实的被一脚踹在腿上。
“要说,我还得谢谢那帮没要你的家伙。”肖战歌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心稳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肖战歌太用力,辛宁被他拍打得有片刻出神。
然后他转过念头来开始振奋,盯着肖战歌问:“组长,那接下来怎么干?”
“什么也不干!”肖战歌打个哈哈,“该上学的上学,该做生意的做生意,日子各人各过。”
“那也不至于所有行动都要冷冻吧?”辛宁皱了下眉。
“哎,”肖战歌没解释,“你小子的学位给我早点拿下来。”
“我那只是掩护身份,临时念念的。”
“谁说临时的,我还指望咱们站里能出个第X代导演哪。”
“组长,那我们,就这么等下去?”辛宁不是在质疑,他只是觉得一时难以接受。
“只能等,就当是到了蛰伏期吧。咱们里头的线那么多,要搞清楚究竟是哪根线上出的问题,也不是一两个小时敲敲键盘看看分析数据拉拉图谱的事儿。我这次估计是得回去一趟了。”话说得虽然愤懑,肖战歌脸上倒没有多少怨天尤人的表情,只是摇了摇头,“搞不好,就是十天半个月也确定不下来。心里有个数,凡事你自己小心点。”
车停下,辛宁随着刹车的惯性摇晃了一下,最后看了肖战歌一眼。
肖战歌郑重其事地跟他握手道别:“保重,再见。”
第5章A3
苏闲沐浴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阳光下,终于拨通了陈然的电话。
这次是陈然那边传来的声音显得混乱而嘈杂。
“老大,忙什么哪?”苏闲心情不错地哼着小调。
“抢地盘。”那边传来一声重响,然后是那种断手断脚般声嘶力竭的惨叫。
“青帮还是越南佬?”苏闲见怪不怪地只是把听筒拿得远了点。
“越南人玩粉捞过界了。”陈然显然正忙着,抽空答了一句。
“老大你干嘛不用枪?比刀省事多了。”苏闲啧啧有声地叹气。
“你在哪儿?”陈然大概离开了混乱的中心地带,周围变得清净不少。
“在赤道晒太阳。”苏闲抬起头,对近乎直射的太阳眯起眼睛。
“新几内亚除了香蕉就是甘薯,你什么时候退化成猴子了?”陈然鄙夷地问。
“这里还有传说中来自天堂的极乐鸟,”苏闲煞有介事地更正,“属于雀形目风鸟科。”
“说吧。”陈然的声音远了一下又回来,这次是近在耳边的刀风声,“什么事?”
“没钱了。”苏闲叼着烟,懒洋洋地笑。
然后他再次把电话听筒拿远一点,直到那边隐约传来的打斗声消停下来才又放回到耳边。
“巴布亚的美女就那么迷人?”等那边彻底安静下来,陈然慢条斯理地问。
“您该知道东帝汶是个多腐败的地方,船上的家伙把我榨干了。”
“你身上的现金足够坐豪华邮轮头等舱环游地球了。”
“那不是怕您等我等得着急上火嘛。”
“听说从天堂回来的路上不太平?”
“哈利路亚,我主以荣光牧养万民,所以连船都是运牲口的货船。”苏闲语气无辜地抱怨着,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其实很欢乐,“到现在我身上还一股牛粪味,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哦对了,印度洋上的风浪也不小,反正都挤在关牲口的木头笼子里头,旁边哪位一张嘴就能直接呕到你身上,谁也不能把自己太当回事,尤其不能当人看。话说回来,地狱这边怎么样?家里都好?”
“老样子,生意不错,就是人手不够。”陈然半真不假地说。
“老大,我能请几天假吗?”苏闲突然问了句。
“想去干什么?”陈然等了等才反问。
“环游地球。”苏闲笑着说。
“苏闲,”陈然沉吟着说,“倦怠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
“老大,我没有。”苏闲认真起来,望着远处蔚蓝的海岸线,“我可是不知疲倦的‘掠食者’。”
“那就快回来吧。”陈然说,“邻居家出了点事,回来正好能帮个手。”
“过半小时我再打过去,你把机票的航班号告诉我。”苏闲的目光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把自己收拾干净。”陈然又追着叮嘱了一句,“当心民航检疫局找你麻烦。”
“放心吧。”苏闲看着手里的MK23回答。
他把电话听筒放下,收回了指在房主脑袋上的枪,还对那个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男人笑了笑。
“别报警。”苏闲把食指竖在唇上,态度温和地低声说。
“不不,不会报警,警察是蝗虫。”房主用力摇头,惟恐不够诚恳。
“嘘,小声点,别吵到孩子。”苏闲用枪指指另一侧的卧室。
房主立刻闭上了嘴,动作太猛,大概咬到了舌头,虽然疼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苏闲笑笑转身,离开洒满阳光的客厅,穿过庭院走向海边。
一边走,他一边分解着手里的枪,熟练却缓慢地把那件杀人武器变成了一堆金属零件。
海浪冲上沙滩,带来一些已死的藻类,又卷走一些砂砾。
苏闲卷起裤腿踏进水里,蓝绿色的海水泛起白色的细小浪花,钻过他的脚趾。
“对不起伙计,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苏闲喃喃自语地摩挲着手里被拆散的零件。
这是在拥挤混乱的难民船上他都没有丢弃的武器。
那时他把枪放在左肋下,右手搁在枪托上,看上去就像是个强忍胃痛的病人。
不知想起了什么,苏闲摇摇头,把掌心里的那些金属零件一块一块抛向远处的海面。
一只沙蟹似乎受到了惊扰,从沙滩上的洞穴中爬了出来。
苏闲弯下腰,一指头戳翻了那只正在逃命般疲于奔走的小东西。
然后他坐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拼命挥舞节足却怎么也翻不过身来的生物顽强抗争命运。
海水哗的一下涨高起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大约十小时以后,班机落地,苏闲站在艾伏龙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外点了支烟。
熙来攘往的机场通道里,经过他身边的漂亮姑娘们都纷纷回首。
在航空公司碧海蓝天白沙的巨幅广告背景衬托下,他抖了抖头发里的沙子,笑容懒散。
第6章B3
一幢普通民居的地下室里,西装笔挺的肖战歌跟副组长刘响握手道别。
“老刘,这几年谢谢了。”肖战歌手上用力握住又松开,然后轻轻地捶了一下刘响的肩膀。
“只是回国述职,别说的好像要生离死别一样。”刘响的神色里带着难掩的忧虑。
“行了,我走了啊。”肖战歌笑了笑,提起简单的行李转身就走。
“小谷送你去机场,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刘响把人送到地下室的台阶前。
肖战歌推门出去,很快走到了花园里,在经过窗台下的花床时停了一下。
院子里的玫瑰花开得正好,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香气,混合着阳光下青草的味道。
他刚来时种下的花苗,现在已经长到快有半人高了。
车道上停着辆日产的小四驱,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正在擦车,头上的棒球帽压得低低的。
肖战歌从花床上抓了把土,松开手看它淅淅沥沥地散落,然后拍拍手,把拉杆箱扔到车后座上。
擦车的青年收起抹布和水桶,走过来打开驾驶座这边的车门。
肖战歌边点烟边抬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愣住了。
“这不是谷钺的车吗?”他扭头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窗影深处,谷钺正愤愤地挥舞着拳头,而后又有些伤感地靠在窗边。
“我来送送你,组长。”辛宁笑着系上安全带。
“那就赶快吧,去机场那段高速在修路。”肖战歌点点头,收回目光,没有再回头。
辛宁把车平稳地开上主干道,伸手打开了收音机。
电台里扑面而来的是嘈杂的赛马实况,一轮马赛大概已经快要接近终点,播音员语速飞快同时又声嘶力竭地在叫喊着什么。然后是轰然作响的铃声和哨声,也许还夹杂着人们的欢呼声,播音员喘不过气来似的在不停嚷嚷着“我的上帝”。辛宁默默地换了个台,这次是橄榄球赛的实况转播,另一种嘈杂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刺激着人的耳膜。
肖战歌突然坐直了,从手边的储物盒里翻出一张CD塞进唱机。
悠扬的音乐响起,是一支竖琴曲。
“组长,这次得去多久?”车上高速的时候辛宁问。
“你还是那个老毛病,简单复杂化,凡事都要争个结果。”肖战歌摸出根烟,没直接回答。
“您当初就这么说过。”辛宁低头笑了笑,“好像很久了,其实也就两年多。”
“悲秋伤春不适合我们。”肖战歌抬手指指右侧的反光镜,“右后方三个车身后面的那辆车。”
“看到了,从我们上高速就一直跟着。”辛宁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的道路。
“快到下个出口的时候,借到边道,看看什么反应。”肖战歌低头检查安全带。
“ASIO的?”辛宁边问边平静地提速打灯换道。
“难说。”肖战歌摇摇头,扭头又看了一眼侧后方跟上来的车。
也许是察觉到被发现了,那辆黑色的福特车猛然加速追了上来,已经完全放弃掩饰。
“不太对。”辛宁皱了下眉,脚松开油门,出口匝道已经近在眼前。
“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走。”肖战歌突然伸手拉了一把方向盘,车头顺势转向汇入匝道的并车道,“下高速,咱们绕路去机场。在这上头要是出了车祸,不管有事没事都走不了。”
辛宁用力踩下油门,顺着匝道而下,就在快要拐入地面公路的时候忽然猛打方向蹿上了另一边的上坡道。前方出现禁行标志,这是高速公路拓宽工程的一部分,再向前就是尚未竣工的延伸段。辛宁没有丝毫停顿地不断加大马力,时速表的指针飞快移向指数圆弧的右侧顶端。
后面的那辆福特车依然紧追了上来。
路面上的柏油已经到了尽头,再向前就是刚刚压上碎石的路基,四驱车开始跳动起来,像是在跳快节奏的拉丁舞。经济型日本车廉价的塑胶方向盘在辛宁手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因为过热而冒出塑料燃烧时的焦臭味。辛宁死死地盯着前面不成道路的道路,眼睛的余光不断地扫视着后视镜里福特车因为同样颠簸而显得忽隐忽现的车头。
肖战歌忽然按住辛宁的后颈猛地一压。
轻微的噗噗声过去后,辛宁抬起头,前窗玻璃上有两个正如蛛网般龟裂的弹孔。
“枪在座椅下面,右手边。”肖战歌倾身过来把住方向盘。
“组长。”辛宁一边伸手摸枪,一边看了看肖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