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狐狸那性子……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回过神来问小狐狸:“对了,你们那是什么山?”
“璧还山。”柳儿挺了挺胸膛,“璧还山上的狐狸,都是青丘九尾的后裔呢!”
杜衡笑了起来,难怪阿琼会有那样的毛色。
杜衡又将那两只狐狸警告了一遍,方才循着路慢慢离开,一面走一面想,该有的线索已经大把地握在手里了,若是告
诉给狐狸听,依他的性格,应该是立时便要杀回山上去的吧……然后呢,是不是坐回他的王座,然后告诉自己,感谢
这段时间的关怀,如今确实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呵,依他的性子,只怕连谢谢也不愿说的。
只是到底还舍不得,舍不得让他走呢……
于是这件事也变得难以定夺起来,要,还是不要告诉狐狸这些讯息呢?
狐狸说,若在他报完恩前,能叫他喜欢上自己,那他也未尝不能破例留下。
只是,人间应有的情事,两人也算历遍了,可自己却终究无法确认,狐狸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思。
狐狸是别扭,所以只会在缠绵亲热的时候,才流露出那样忘情陶醉的姿态么,待到清醒时,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他
还是那样一副眸眼,冷冷淡淡,似乎什么也都看不上,在嘴里说着叫自己听了难免心伤失落的话语。
杜衡想,自己也并非不明白狐狸的口是心非,一再的追问也并非是紧紧的逼迫,只是自己毕竟不安,毕竟害怕,怕落
在指尖的幸福、拥在怀里的欢愉当真只是一场幻梦,月沉日出,就随着夜幕散了,捉摸不住。
自己只想要他一句肯定的话,一个直接的笑意,然后,便是他说他不能留下,也没什么好遗憾了。
只是,只是狐狸……
35.决定
杜衡不知道,在他下山的这段时间里,狐狸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一口气吃光了厨房里所有的食物,一面抹着嘴一面想,罢了,若是杜衡再问起,索性老实告诉他吧,说自己其实顶
喜欢这里,顶喜欢同他在一起。凡间人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偶尔说说实话,想来不过削薄几层脸皮罢了,一不伤筋
二不动骨,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才不怕的。
他下了决心,就觉得心安了许多,甚至有点儿兴奋,就化出原身来,跑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可待着一觉醒来,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点畏缩,他抖了抖耳朵尖,刚巧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遥远的山路上传了过来
。
狐狸一惊,炸起了全身的毛,噌地蹿进厨房里,变回人形,故作镇静地倒了杯酒执着,心里还在矛盾地挣扎着,听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知不觉就喝了半壶。
喝酒壮胆确实是真理。狐狸一时也只有这样想了,因为这许多杯下肚,他发现自己仿佛陡然明白了,迟迟早早,一句
喜欢终归要说出口的,何必拖着绊着叫两人都烦恼,枉生了隔阂。
杜衡的手指搭上了木头编的院墙,灯笼橘黄的暖光在他身前晕开一片毯子一样温暖的色块,杜衡慢慢推开了门,吱呀
的响声仿佛来自很悠古的时光以前,贴近地面的地方,枯黄的草叶被门板的底部蹭动地沙沙一响,杜衡抬起脚,鞋面
划过衣摆,布料与布料摩挲出一个细微的响动,然后他轻轻地踏上院子里的土地,仿佛过往的每一日一样。
狐狸支棱着耳朵听,把每一点微小的动静都尽数捕捉,他拍了拍被酒气熏得有点儿发热的脸,沉沉吸了一口气,气转
丹田,狐狸啪地推开厨房的门,杜衡手里的灯笼恰恰把光投射过来。
杜衡显然有点儿惊讶,大约没料到狐狸竟会埋伏在厨房里,清明的眼波一下子仿佛投注了无数的情绪,晕在灯火背后
,瞧不透彻,但他愣怔了片刻,还是习惯性地冲狐狸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狐狸心里一跳,勉强开了口:“回,回来了?咳,带了什么好吃的?”
他把手负在身后,长长的衣袖里,手掌攥成一个拳头,指甲掐在肉里,一阵一阵刺痛,他仿佛完全觉察不到一般,只
在心里不住地默念,“若他问了,便说出来,若他问了,便说出来……”他几乎不敢停下,只怕稍稍一顿,那个别扭
的念头就又钻出来,叫他再没有决心把真情讲出口。
他努力保持面上的表情,可到底还是觉得脸上的肌肉有点儿僵硬,他甚至觉得嘴角在微微的抽搐,只盼杜衡莫要瞧出
来。
杜衡确实不曾察觉这些,只将他打量了一眼,就把眼神掉开了,转身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展开包裹的
叶子,玲珑剔透的小点心就露在灯火之下了。
“来尝尝。”杜衡笑着吩咐。
狐狸点了点头,难得乖顺地走了过去,掂起一个就往嘴里送,清甜溢了满口。
杜衡也取了一个慢慢地吃,仍是没有看他,只支着下颔看琼树顶上一瓣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才又轻轻地道:“朱员
外府里厨子做的小点心,长得挺精致,可惜这些吃完就没有了,明日我再寻别家的来。”
狐狸配合着点点头,想,他该问好不好吃了吧,这回一定告诉他,好吃,真好吃!自己是十分的喜欢。
可杜衡再不开口,只默默地又嚼了三个米糕,忽然转过头把他盯住了。
狐狸心中一紧,又忐忑地跳了起来,三分紧张三分兴奋三分羞赧:该说了,该说了!
却见杜衡星子一样的眸子里,陡然蒙上了纠葛的神采,仿佛云遮了月亮、阴霾蔽了青天,他的唇边那抹春风笑意似乎
仍未泯去,但落在狐狸的眼里,一时之间,只有一个词蹦上脑际:辛酸。
狐狸也不知自己为何为这样想,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岔了,杜衡从来是不会有那样的神色的,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果然见到杜衡仍是展眉瞧着他笑,心中才略略放松了一点儿:夜里风大,晃了灯光,大约真是自己瞧错了吧。
杜衡张了张嘴,发出一声轻微的声音,纵狐狸离的这样近,也无法确定那是否是一声叹息,只得问了句:“怎,怎么
了?”
杜衡闻声愣了愣,似乎不曾想他会发问,一下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就站起身来:“你多吃点儿,今天忙了一日,格
外累了,我先去歇息了。”说着,又冲狐狸笑了笑,径自转身回屋了。
狐狸有点儿愣怔,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大睁着眼睛看杜衡掩上房门,房间里的一豆灯光闪动了片刻就被吹熄了
,再不曾亮起。他忽然有点儿疑惑:今晚的一切,似乎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却又似乎有着极大的差池。
尤其是,杜衡每日必问的话,居然没有说,这,这真是不可思议。
秋夜的风簌簌吹来了一阵,狐狸呆呆地坐着,突然打了个寒噤。
他原来听着杜衡的问语只觉得厌烦,可如今杜衡不曾发问,他倒又觉得似乎缺失了点儿什么。
他突然有些怕起来,若是杜衡往后、都像今天这般——说不上冷淡,却显然有些疏离……狐狸觉得胸口有点儿发闷,
恐惧和悔意交杂着涌动了起来。
他咬了咬牙,暗想:别再这样了,自己也不犹豫了,只要杜衡一开口问,自己就在第一时间做出最肯定的回答。
只要他问,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
狐狸算错了一步。
打从那一日起,杜衡再也不问他了,不问他喜不喜欢山下带来的饭菜,喜不喜欢他做的鸡蛋糕,喜不喜欢留在这山里
陪他、不要着急着寻回过去,喜不喜欢、那个叫杜衡的人。
可杜衡待他还是一样的好,那天夜里的情况再也没有出现,每一天每一天,算来与过去也并无不同。
杜衡还是那样的温柔,笑意语调四季如春。
狐狸在杜衡瞧不见的地方暗暗地磨牙,想,他怎就不问了呢?!算了,若是他始终这样,那待到五十天后,我,我主
动告诉他吧!
狐狸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让步了。可这么想着,虽有点儿不甘,却又还有些欣喜,眼前浮现出杜衡的
眸眼来,这一切又仿佛可以接受了。
到时一定寻他好好讨回来!狐狸又下了个决心,重新把“喜欢”两字提在纸上,偷偷摸摸放进那个小盒里,埋进琼花
树下。
这一次的时间,过的无端地慢。
狐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焦躁,才总觉得那一天迟迟未至。
到底时光还是潺潺地行远了,琼花树春夏时茂盛的枝叶在呼啸地北风里纷纷坠了下来,只留了一树枯枝,分外寂寥。
其实漫山遍野都是一样的,终于入了冬了,天也一日一日寒冷了起来。
待到雪纷纷地覆上,在枝条上冻出了冰挂,那树才又有些漂亮的模样,偶尔朦胧间一眼瞟去,也像一树琼花开的繁茂
。
杜衡有时会盯着狐狸看,哄他化出原来的模样来。
狐狸本是不愿的,可瞧着杜衡期待的眼神,到底还是依了,乖乖地圈在他的脖颈上,就像一圈狐狸皮草。
“就让你称心一阵,待到我走了,你可就没这福分了!”他偏要这样嘟囔上一句,到底积习已久,可心里头依旧想,
再过一段,你可就明白了,那一日永不会来的。
杜衡立在房门口看雪,白色的、辨不清形状,只不停地从沉沉的天上洒下来,仿佛永远没个尽头。
他看着,就淡淡笑起来,伸手在狐狸的皮毛上轻轻地顺着,偶尔,会用轻地几乎听不见的语气,慢慢地喃喃:“阿琼
,等到春天吧……”
狐狸嫌他说的小声,可这语气落到耳中,连着心都会跟着一缩,他也有些心疼,就露了牙齿作出恶狠狠地模样,在杜
衡玉色的颈子上装模作样地一咬,然后哼一声,道:“随便。”
杜衡便笑起来,一手接了雪花,一手仍是抚着他:“阿琼,你的毛色同这雪一般纯呢。你应该知道吧,听说青丘的九
尾狐,都生得你这般模样。”
狐狸听着他的话,感觉到心头似乎一动,可他突然就懒得搭理,他那时只想,杜衡的指尖真凉,要怎样才能让他暖起
来呢。想着,就甩了蓬蓬的尾巴,灵巧地裹了上去。
杜衡便垂下眼来看,侧面的容颜映着亮白的雪光,落在狐狸的眼里,始终好看的紧。
他眯起眼睛笑,狐狸就想,他眸眼中的光彩,几乎能把这寒冷的冬天吹化了。
跟着,就听见杜衡低声说:“真……”
狐狸动了动耳朵,扭头去看,却见杜衡换了嘴型,改了口笑着道:“真暖和……”
杜衡原来想说什么呢……狐狸猜测了好一会儿,觉得难以捉摸,索性就不去想它,只安心地在杜衡的肩头盘伏下来,
心里默默地盘算,再过不久,便可以说了。
狐狸记得,字条累到九十八张那一天,杜衡下山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还挺早,带回来的饭点丝毫没有凉掉,在冷寒的
空气里冒着丝丝暖暖的白气。
狐狸听见招呼,便裹着毛斗篷从房间里晃荡出来,吃了一会儿,抬眼就瞧见杜衡愣愣地坐着,望着雪片一瓣一瓣落下
来,仿佛心思重重,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望着,什么也没想。
他瞧着杜衡穿的挺单薄,乌黑的长发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心里突然就有点儿堵,一转眼刚巧瞥见院里的梅花
折了一枝,孤零零地落在地上,白雪红花,分外的扎眼,他便嗤了一声,站起来作势去拾,行过杜衡的身边时,仿佛
是被什么挂了一下,身上裹的斗篷就落了下去,把杜衡兜头罩住。
杜衡吓了一跳,好容易挣出来,就看见狐狸弯腰拾起那枝梅花,噙在嘴上,身上裹着皮毛幻的毛边衣裳。
“啧,别废话,穿着就是。”狐狸一面走过来,一面不耐地说,过了他身畔,那枝梅花突然簌簌地落下几片花瓣,粘
在他的肩头膝上和脚边皎洁的雪地里,狐狸便也有些愣住,怔怔地看。
杜衡只是笑,静静地点了点头,道:“好。”
再是沉默了许久,天地间似乎只有雪飞落的声音,偶有辽远的地方,枝桠不堪积雪,啪地折断,清清脆脆,传的老远
,仿佛一张上古的琴,陡然弦断。
杜衡牵了狐狸的衣袖:“阿琼,明日,我有急事,许是得下山三两日。”
狐狸点了点头:“随便。你穿的这样少,别给我冻死就好。”
杜衡低低地笑了起来。
狐狸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也跟着轻轻笑了一下:终于等到了,待到你回来的那一日,无论你是否再问我喜不喜欢,我
都给你最真实的答案。
杜衡下山的那日,和往常一样,天还未亮便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通。
狐狸缩在暖的被窝里,醒的同他一般早,只是迟迟不露头,只竖着耳朵听,然后在心里想,大约是准备这几日我的吃
食吧。然后连着心头也暖了起来,完全不似在冬日的清晨。
临近正午的时候,天上依旧飞着雪,杜衡披着那天狐狸覆上的斗篷,准备踏出院门。
狐狸倚在挂着冰挂的琼花树下看他,面上平平淡淡,心里却翻腾地很。
杜衡立在雪里,迈了步子刚想走,突然回头问了这样一句:“阿琼,你喜欢上我了么?”
狐狸猝不及防,愣了那么片刻。
杜衡的语调是极和暖的,和暖到让狐狸不禁想,这满山遍野的冰封,会不会在他的这一声里,尽数化成春水泓泓流淌
起来。
至少,在那一瞬间,狐狸是觉得,春天已然到了。
他的心跳突然飞快地跃动起来,急促地呼吸了好些下,才张开了嘴。
可还不待说出口,杜衡倏然回转过身子来,一把把他揽进了怀里。
杜衡难得这样热烈地吻他,叫他忙于应对,脑袋里几乎空白了,连几时停下的也不知晓。
只见杜衡轻轻捂着他的嘴,在他的耳畔用那样的声调笑着说:“我明白的,我知道我到底努力的不够,何况我对不起
你,对你隐瞒了那样重要的事。原想留你到下个春天来的时候,后来想想,还是不要那样了。阿琼,待我回来的时候
,就把你的过去告诉你,一点儿也不瞒着了,那时,你若愿走,我也不强留的。”
狐狸觉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有一丝捉摸不透的凉意,他想,原来杜衡居然知道了。可转而又想,那又如何呢,自己
早也不屑于知晓了,就算明白了自己的过去,还是会同他在一起的,待到他回来么,那时,可会叫他大吃一惊吧。
狐狸便又狡黠地笑起来,杜衡就在这时定定地瞧了他一眼,回了一个笑意,然后抽身离去。
狐狸看着杜衡暗青色的背影慢慢被纷扬的冬雪给覆住,一点一点远离、消隐,最后连一个带色的小点也瞧不见了。
他忽然有点儿难过。
因为这时,他才觉得凉得透心的雪又一片一片覆在他的头顶、肩上。
他刹那间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还立在冰天雪地的冬里,那个抚慰自己、给自己带来暖意的春天,正迎着冰寒的雪,慢
慢地行远。
他想留住他的,几乎要等不及了。
36.春逝
春天其实快到了,可那一日的雪仍是下了许久,到了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了,举目四望皆是皑皑一片,凉气从四野泛上
来,绕着周身缱绻不去。
狐狸心里有点儿失落,也不知是怎么才捱到这时的。
他也不畏冷,化出原形来,在山里跑了许久,才觉得舒坦了点儿,就踩着一溜花朵一般的脚印回来了,抖了抖身上落
下的残雪,在院子里的树下趴了好一会儿,瞧着几乎融进了雪里。
天气太冷,土冻得坚实,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只匣子从土里刨了出来,用嘴衔着笨拙地弄开,伸了绒爪子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