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躁的脚步再一次停下。
夏日的夜空,月朗星稀。池暮闭上了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海风吹来,空气里有种咸咸的味道。
躲在暗处的几个影卫看到他们的主人再次停了下来,很有默契的变换了队形,跟了上去。
还没有等几人在枝头落稳,他们便感应到了主人紊乱的气场。
几个影卫有些诧异,暴露自己紊乱的气息是练武之人的大忌,这样做,无异于亲自给敌人创造偷袭自己的绝佳机会,他们的岛主习武多年,此刻怎么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几个影卫暗中交换了一下神色,仔细向主人看去。
此时池暮正紧闭着双眼站在原地,双手放松的垂在身体两侧。从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是跟随他多年的几个影卫早已感受到了他们主人逐渐风起云涌的内息。
浑厚的内力震慑着四方,方圆几里之内的树木枝叶正随着池暮起伏的情绪不断的波动摇摆。
他们的主人,难道是在不安?
突然,空气中紊乱的气息陡然化做了一股戾气。
池暮毫无预警的一掌击在了路边的山石之上。
被击中的山石轰然炸裂,迷烟四起,碎石滚落了一地。附近的树丛被那掌风扫过,一阵剧烈的摇摆。
就在这混乱的当下,几个影卫忽然感到了一阵陌生的杀气。那杀气不属于自己的主人,并不霸道,转瞬即逝。
池暮也感受到了这股杀气。
但在他看来,与其说是一股杀气,倒不如说这是一股练武之人因自卫而下意识散发出的气息,意并不在伤人。
随着轰塌的山石恢复了安静,那气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此时此刻,周围怎么会有这样的一股气息存在?
离池暮所处的这条路最近的一处地方,除了醒室再无其他。心生疑惑,池暮纵身一跃,以轻功代步,快速向醒室赶去。
到达了醒室,池暮便知,自己已经晚了一步。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什么动机,已经有人抢先他一步,到达了醒室,并且全身而退了。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池暮疯了一样的冲进了醒室,撞开了刑房的大门。
但正如老天要应验他最最恐怖的噩梦一样,邢房之内除了留在地上的一滩血迹,早已人去楼空了。
池暮抓起了一个倒在地上的看守大声喝道:“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看守半昏半醒,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答道:“有人……劫……囚——”话没说完,那人便白眼一番,厥了过去。
???
一个时辰前。
无双岛的醒室,自从岛主出关以来,就很少再有来过受罚之人。
幽深的石室里,此时只关押着一个刑囚。
不同与以往被送进醒室的人,这个人并没有被处以极刑。
像是被惩罚他的主人忘记了一样,他被生生的吊在刑架之上活活的耗了一天一夜。
醒室构造奇特,玄机重重。天然石洞本该冬暖夏凉,这醒室所依附的石洞却一反常态,冬日极寒,夏日极炎。当初也正是因为如此,前人才对这石洞加以改造,建成了醒室,为的是关押刑囚,也正好利用了这天然的恶劣条件。
如今无双岛正值盛夏,醒室之内更是闷热无比。莫说是被关上一天一夜不闻不问,不适应的人在这里多停留一刻都会觉得胸闷的想要窒息。
此刻若熙就被吊挂在这样粘稠湿热的空气里,全身上下只着一条薄薄的亵裤。汗水早已将那亵裤湿透,透明的贴在他的下?体,身体的轮廓一览无遗。
肩头的伤口因为双臂被高高吊起而再度撕裂,撕扯的疼痛不断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剧痛强迫着他清醒。
被蒙去了双眼,若熙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脑海,永远定格在了池暮走进柴房的那一刻。
在黑暗里,他一直睁着双眼,没有目的,也没有灵魂。
几个醒室的看守却在一旁守的口干舌燥,很是不耐烦。
本来最近的一段日子,这岛上是一派祥和,随着他们光棍20余年的暴戾岛主终于与西域公主坠入爱河,这原本用于刑罚刑审的醒室也逐渐变的形同虚设,自然而然,他们看守的差使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但谁知好景不长,自从昨夜有人再度被压进了醒室,他们短暂的好日子便成为了泡影。上头既没有下令上刑处罚,也没有下令将其释放。这可苦了几个看守,为了这唯一的一个囚犯,他们几人要连夜守在这闷热难耐的地方,同这人一起耗着。
眼见夜幕再次降临,几个看守再没了什么耐心。
随便找了个借口,几人冲上前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们决定,反正这人被吊在这里,失血过多又不能进水食,一直耗下去也是死,不如让他们哥儿几个痛痛快快的出一口恶气,再送他上黄泉路,到时候也好早交差。
所以很快,污言秽语充斥了整个刑房。
几个看守拳脚并用,毫不留情的落在若熙的身上,传来声声钝响。
火光将若熙吊在空中的身影映衬在墙上,影子随着阵阵袭来的拳脚不停的摇摆,触目惊心。若熙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拳脚落在自己的身上。很快,如注的鲜血便从他的口中涌出。
几个看守并没有因此而停手,他们太专注于在这人身上泄愤。以至于陌生的气息从刑房外传来时,他们谁都没有注意。
一阵阴风袭来,刑房内的火光顷刻间被全数熄灭。
几个看守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弄的不知所措,还在晃神间,就已经被一一点倒,纷纷坠地。
若熙只觉得那阵阴风来的迅猛,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想要防备,无奈内力早已被散去,此刻又四肢受制,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得在黑暗中静观其变。
突然,他感到束缚自己双臂的绳索被双双除去,整个人失去了支撑,向地上摔去。下一刻,他又感到有人迅速的将他拦腰截住,抗在了肩上,而后飞身出了醒室。
那动作之快,让失去内力的若熙还不及做出反应,就已经成了别人肩头的俘虏。
被人以轻功代步抗在肩头,若熙警惕的聆听的周围的声响。
他依然被蒙着双眼,救他出来的人并没有为他除去眼罩。他很想伸手除去那眼罩,可是被吊在刑架上一天一夜,他的肩臂此刻已经不听使唤了。无可奈何,若熙只得任由那人抗着自己,做睁眼瞎子。
疾风在若熙耳边不断掠过,他徒劳的挣扎了两下,低声问道:
“你是谁?为何救我?”
“不是救你。是有人要见你。”那人也低声回道。
完全陌生的声音。但那短短的几个字,却让若熙彻底松懈了下来。
正在此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是山石崩塌的声音。似乎是那崩塌的山石挡住了那急速前行的人的去路,若熙感到抗着他的人忽然放慢了脚步,身上摄出一股防卫的杀气。
紧接着,若熙感到那人扣在他身上的手,暗中发力,将他更加牢靠的固定在肩头,而后绕开了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向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有时,不经意的错过,很可能就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一路上若熙再没有开口说过话,当然也没有试图求救。
很快,奔驰的无声无息的人到达了目的地,停了下来,例行公事般的将若熙从肩上放下,摔在了地上。
“主人,人已带到。”那人的声音再次想起。随后,一阵风起,那人的气息又消失在无声中了。
若熙吃痛的想要支起身体,酸胀的肩臂此刻在慢慢的恢复知觉。
他吃力的抬手去摘自己的眼罩,却在他的手到达那眼罩之前,被别人抢了先。
被摘去了眼罩,若熙望向站在自己眼前的人。
月光下,那人的脸清晰可见,此刻正从高处俯视着地上的自己。
“我备了船,你今晚就离开吧。”江子墨浑厚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57.生擒
看到江子墨,若熙并没有觉得意外。
他才刚刚犯规,裁判就已经忙着出现,罚自己出局了。
其实,若熙并不意外这结局。
只是没有想到,这结局到来之时的情形居然和他料想的截然不同。现在的他,跟落荒而逃没什么两样。
以往,无论这副身子有多脏,他总归还能凭着自己的一副傲骨,在那人面前撑着那点可怜的自尊。
而如今,他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心甘情愿的在别人身下承欢被那人当场撞破。如此不堪的下场,走了也好。一了百了。
他累了。他真的累了。
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若熙魂不守舍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抱紧了自己。
凉爽的海风吹来,若熙向四周看去。此刻,他们正在一处浅滩,江子墨背后不远的地方,一只小船停靠在岸边,正在水面上随风飘摇。
夏夜的海风并是不很凉,但若熙此刻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将自己抱的更紧了些。
江子墨看到了若熙赤?裸的上身,递过了两件衣服,说道:
“我派人去了你住的地方收拾行李。”
那两件衣服,是他的手下从若熙住的柴房里搜出的全部家当。所谓行李,也不过就是这两件换洗的衣服而已。那衣服质地粗糙,甚至已被洗的有些褪色了。
若熙木然的接过衣服,有些机械的穿上了一件,手里握着另一件,呆呆的站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很快,那件新穿上的衣服被他肩头流出的血殷红了。
江子墨清了清嗓子,想要打破这僵局。毕竟他们时间有限,并不能无止境的在这里任凭眼前的人寄托哀思。看着若熙半天没有动静,握着手中的衣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江子墨开口说道:
“如果你觉得伤势是个问题,可以明天再走,今晚你可以暂时——”江子墨的话说到一半,哑在了口中。他看到一直没有说话的若熙回过神来,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看到若熙的眼神,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再费任何口舌之功了。
江子墨松了一口气。
这情形跟他的预想大相径庭。
在来这里之前,江子墨将可能会发生的情景全部都预想了一遍,他甚至还做好了动用武力强制若熙上船的准备。
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百转千回,在若熙的眼中,他看到竟是这样的一个眼神。
那个纯粹的眼神里,没有不甘,没有抗拒,甚至,也没有留恋。
是什么呢,是解脱吗。还是,是绝望?
这时的江子墨,竟有一丝悔意。他不知道,是否自己的手段用的过重了。
对付这样一个简单的人,也许本来就用不着什么手段。
江子墨等了一会,以为若熙会说些什么,却没想到,眼前的人只是默默挪开了眼神,望向了远方,一脸的憔悴。江子墨再次清了清嗓子,略微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说道:
“那好,既然你不反对今晚离开,那么我希望你遵守我们的约定。今晚走后,永远,不要再回到无双岛上来。”当然,那“永远”二字成为了江子墨重点强调的字眼。他认为,这不清不楚、不伦不类的感情还是一刀斩断的为妙。
接着,江子墨从胸中掏出一纸银票,向若熙递了过去,同时说道:
“船上,我给你备了水和干粮,这里是伍佰两银子,希望你到中原去重新开始,好好生活。”
江子墨的手,僵在了空中。
那银票被海风吹的簌簌作响。眼前的人并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银票,而是双手抓着那件破旧褪色的衣服,默默的转身向岸边的小船走去。
看到若熙走向小船的背影,江子墨如释重负般的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不忍心,这个人无论如何也留不得。同西域联姻的婚事事关重大,关系到整个无双岛的基业和上上下下上千条人命,他江子墨绝不容许这件事出任何的差池。
海风呼啸而过,席卷着阵阵波涛向岸边拍打过来。
若熙迎着海风,一步一步,向停靠在岸边的小船走去。
离船越近,耳边的海浪声就越大。
若熙麻木的迈着脚步,身后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他任由咸咸的海风肆意的穿过自己的头发、衣衫。很快,那一头青丝被吹的凌乱不堪,随着飘扬的衣衫在风中飞舞。
他的眼中,此刻就只剩下了那只飘摇的小船,还有小船背后那绵延不绝的黑暗。
无双岛所处的这片海域并不凶险,在多数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这片海域都是风平浪静的。
所以岛上的孩子才会聚集在星星点点的浅滩上玩耍,会饶有兴趣的在细沙中拾贝,会调皮的在海中嬉戏游水。岛上的大人也从不会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被海水卷走,好像这里的孩子天生下来,就具备游水的天性。
所以这片浅滩,若熙并不陌生。
曾经多少个静谧的午后,日落的黄昏,年幼的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浅滩上度过一日最惬意的时光。
很多时候,他们会将果园里偷摘的果子,午膳后攒下的点心,大人赏给他们的糖果,通通带到这里,然后一起“销毁赃物”。折腾累了,他们会四仰八叉的摞在一起,躺在细沙上,看天数云彩。然后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只有他们才懂的话题,偶尔,也会信誓旦旦的憧憬着那些在那时看来遥不可及的未来。
……“若熙,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小池暮圆嘟嘟的脸依旧清晰可见。
“嗯……我想像我爹那样做个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小若熙满眼憧憬的答道,“你呢?”
“把你的果子给我吃,我就告诉你。”小池暮的眼中闪过一丝皎洁的神色。
“喏,都给你。现在可以说了吧。”小若熙坐起身,将怀中的几颗果子全数掏了出来。
果子被双手奉上,可是小池暮却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突然,小池暮凑过了脸,轻轻的在小若熙的脸上亲了一口。紧接着,便坏笑着从地上跳了起来。
有些发懵的小若熙并不知道那一亲昵的举动代表着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脸被平白无辜的叨了一口,火辣辣的烧。
得逞后的小池暮做了个鬼脸笑着跑开了,后知后觉的小若惜也跳了起来,不甘示弱的追了上去。
两人幼小的身影在血红的夕阳下,映出了长长的影子。
日落的黄昏下,晚风徐徐。
年幼的小池暮,在小若熙稚嫩的脸颊上,留下了初吻。
那一吻很轻。却就此改变了两人的一生。
若熙笑了。
此刻他看到的,不再是漆黑夜空下波涛汹涌的海潮,也不再是那仿佛要将他全数吞噬的黑暗。他看到了一张久违的笑脸。笑容很纯粹,很耀眼。
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被那人耀眼的光芒折服了,而且折服的彻彻底底。
一时失神,若熙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了水里。
突然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刚才的一时走神竟让自己走偏了路,小船依旧停靠在不远的岸边,他却不知不觉径直走进了水里。
正当若熙刚要再次拔起脚步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呐喊。
若熙回头看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时走神竟让岸上的人会错了意。
江子墨此刻正身形不稳的向自己这边奔来,不太灵活的脚步让他显得有些踉跄,一副慌张的样子,口中还大喊着“不要想不开啊”之类的话语。
若熙连忙转过身去,挥手向老人示意,让他不要再跑了,自己只是一时走神,根本没那个意思。
他使劲挥着手,试图让老人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是好像江子墨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加提高了声调,此时他的声音已经听起来像是尖叫了。
若熙没有听清楚江子墨最后喊出的那句“小心!”,没有任何防备,他被身后卷起的巨浪一下击中,失去了平衡,跌在了水里。本来并不是很深的海水此刻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异常汹涌,几轮波浪连续袭来,本来可以站的住脚的若熙只觉得脚下忽然吃空,整个身子被海水卷进了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