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分明轻淡,却听得薛景涵心如刀割。
“是你……当然是你。”
玄穆闻言抿嘴笑了笑。那模样竟像是姑娘家在听见情话时的欢喜和羞涩——简直美极了。他顿了顿,眼中水波婉转,
扬起云烟一片:“那你曾经这样抱着我,心中又念了多少遍玄穆,多少遍薛景墨?”
薛景涵总以为玄穆再多说一个字,恐怕就会流出眼泪来了。但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的眼眶都隐约湿凉起来
,玄穆却依旧停留在云烟深处,眼中一片浅流宁静安然。
即使失去了一切,那份骄傲也绝不会抛弃它;而只要还有那一份骄傲陪着他,他就可以支撑着活下去,永不倒下。
玄穆推开薛景涵往里一靠,低头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也不想知道答案。薛皇子你不必想了。”
薛皇子……这个陌生的称呼令薛景涵霎时愣住。
整个囚室里只有一盏快要燃到头的油灯,点在另一头,光线昏黄幽暗阴冷,像极了惨淡的人生。而眼前的玄穆唇角微
扬眉目低垂,甚至在薄如蝉翼的莹色眼睑之下,还有两抹淡青色的影子,正在一点一点温柔跳跃,好像溺水的蝴蝶。
薛景涵想凑上去吻他。这个他伤害了,并且再也弥补不了的男人;这个他错过了,于是再也无法得到的男人;这个带
着一身伤痕进入他的生命,而后却带着更多伤痕退出他的生命的男人。
薛景涵发现自己舍不得——他毕竟,是有一点点爱他的。
玄穆靠在冰冷的石墙之上,声音渺渺如烟。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我们来日方长。”
“我不知道那会是多长,但是也从没想过,它竟然只会有短短的半年。”
“比得上你和薛景墨相处的一个零头吗。”
薛景涵伸手撩开黏在玄穆脸上湿漉漉的黑发,一直安静地听。温柔恍如昨日。
“你曾经说,玄虹连我的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连薛景墨的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呢。”
“你真的牺牲太多了……薛景涵。如果我是你,面对自己不爱的男人,无论怎么样,都做不下去。”
玄穆沉沉闭上了眼睛。睑下那只一直扑翅挣扎的蝴蝶,终还是溺死在了那一片看不见的汪洋大海里。
以为破了蛹就能飞上青天,直到遭遇风大浪急,才开始怀念蛹的安全,与温暖。
玄穆将手伸入怀中,缓缓掏出一个东西。
是小世子曾经送他的那一颗夜明珠。
“这个……就拜托你替我还给玄珏吧。他还那么小,以后,总能遇上真正属于它的人的。”
薛景涵伸手接过,放在掌中细细摩挲。珠子晶莹透亮,像玄穆的眼睛,也像玄珏那一腔赤诚的真心。
“……何必呢。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了,你舍得让小世子伤心吗。”
玄穆听见这话,忍不住冷笑一声:“我又不爱他,没有欺他骗他作践他凌辱他,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还管得了他伤
不伤心呢。”
薛景涵听罢良久无语,哑声问道:“小穆……你恨我,是吗。”
“当然。”
——还真是干脆至极的回答。
有的人一辈子都无法爱上另一个人;但有的人却有能力让别人在一夜之间,便对他恨之入骨。
玄穆不无讽刺地想,他用了多久才爱上薛景涵,而如今,他又要恨这个人多久呢。一辈子够不够?够遗忘他被利用的
感情吗?够抚平他被利用的真心吗?够原谅他被欺骗的耻辱吗?
那可能要轮到下下下辈子去了吧。
薛景涵听见这个答案,极尽安心地笑了。他凑近玄穆的耳边,一字一句:
“还记得你曾经对我发过的誓吗。”
玄穆眯起眼睛摇头:“发誓?若是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我便从来不在口舌上为它费工夫。”他转脸看向薛景涵,眉
目暗含嘲讽:“既然做不到,又何必承诺;如果做得到,又何须承诺。”
“薛景涵,你给了承诺又骗了我……”他咬牙切齿,口中已隐隐有了血腥之气,“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若是我能
不死,那么即便倾尽后半生,我也一定要报复你;而若是我死了,那么即便是做鬼,我也一定不会放你和薛景墨称心
如意!”
“好。”薛景涵点头而笑,旋即捏过玄穆的下巴重重吻了上去。
“你说过,如果我变了,那么你一定会让我生不如死……”
“我会等着。”
薛景涵从玄穆的囚室出来之后,先去取了左远峰的脑袋,再去将莫影给放了出来。
莫影的情况要比玄穆好很多。尽管神情憔悴,但那都只在皮外,并未伤筋动骨。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薛景涵,只见他面容冷峻手提头颅,甚至全身上下,大半段衣衫都被鲜血染红,戾气逼人。
同初次见面的温润谦恭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莫影死死攥紧了落在身侧的拳头。
“……是我害了殿下。”
薛景涵挑眉:“都这时候了你还惦着他,真是忠心耿耿。”
莫影咬住唇压低声音:“忠心?……比不过你。”
薛景涵笑了下,不再跟莫影废话,直接扔了一柄钥匙过去。
“去把玄穆带出来,然后离开暄国。”
莫影扫了一眼薛景涵手中,左远峰那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冷笑:“你的野心这么大,仅逃出暄国有用吗。”
薛景涵耸耸肩,失笑:“其实我真没什么野心。但既然人人都这样说,那就当是吧。”
只要是薛景墨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帮他达成。
华、暄两国于三日前正式交火——这是自半年前停战以来的第一次。左远峰那时虽已入狱,但暄国到底不愿放弃华国
内乱的大好时机。皇后连夜提拔了一批她早已看中,而又胆谋过人的心腹亲近,派上战场,悍然撕毁条约,向华国发
动了战争。
尽管这时的华国内忧不断,但它毕竟是泱泱大国,实力强大不说,就连民风也是野性豪迈剽悍好胜。朝廷去年因为水
灾而被迫向暄国求和——这对于华国老百姓而言,已经是百年以来的奇耻大辱。再说这一次又是暄国违理在先,他们
便更加不能允许退让软弱了。
而对于薛景墨来说,无论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一己私利,此时此刻,他都必须反击回去。条约?那只是大国博弈间,
玩儿累了的一个中场休息而已。
战争是永远的,和平永远是暂时的。
薛景涵出了天牢,随手签过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翻身跃上,直奔边境而去。
远方天际悬有一轮孤月,浩大饱满光色皎然,好像这浩瀚夜空的一只眼,千百年都睁在那里,已不知看穿浮生多少遍
。
薛景涵扬鞭策马一路向南。夜色萧萧,只见那一人一马长奔于野,身形迅速,疾如闪电。
颠簸中,薛景涵听见四周冷风呼啸,鼓起他身后的衣袍猎猎作响。那声音高亢凄索,好像战前巍巍雄歌。
他终于,有了些微的失神。
前方夜色浓重,长路一望不到底。薛景涵缓缓眯起眼睛,想起不久前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背着醉意熏熏的玄穆,头顶月光,脚踏皓雪,走过长街,穿过窄巷……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淡淡桂花香
。浮沈若梦,流远悠长。
他想起那时醉了的玄穆还倒在自己的背上,歪过脑袋天真问他,这条路一直走一直走,是不是就能去到华国,去到它
草长莺飞蝶舞,满树桃花芳菲的春天里。
薛景涵没有说是,但他记得自己说,我以后会带你去。
他会带他去。可现在这条南下而往的路,却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是他把玄穆丢在了原地,从此寂寞再怨不得人,都是他自找的苦吃。
不知身下的马儿是不是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主人想要调转方向,直奔往回的念头,但它似乎是不愿再重走一遍来时旧
路,因此仰天长嘶一声,向前跑得更加迅速了。
薛景涵愣了愣,随机失笑。他安抚似地顺了顺马毛,不无讽刺地想,曾经以为路长得看不到尽头,现在却是想回头,
但竟无路可走。
他感到身后的一切,都正在离他越来越远。那个国家,那个人,连同那一段无论真假,但终归是写不到结局的感情,
都已经化作耳畔的风声,飘散着远去了。
从此浩荡人间,铺天盖地,全都是玄穆的名字。
第三十章
北延。此时夜近三更,双方军队刚刚打完一场恶战,只是谁都没有讨到好。暄国新任的大将军雷汉回到帐中恼怒异常
,正想叫人,却听外面此起彼伏几声大叫,随之有士兵屁滚尿流地爬了进来,面色惊恐,吞吐哽道:“报、报告大将
军!不……不好了……不好了!”
这个士兵是他的亲信——而不是左远峰的。之所以要这样强调,是因为雷汉才刚刚被擢上来不久,但边境十几万大军
,曾经可都是跟着左远峰卖命打仗的。感情和忠心都摆在那儿,雷汉能在上任短短数日之内争取到一小批心腹,已经
非常不容易了。
此刻他心中虽然同样不安,但仍力图表现出威严冷静之态,沈声问道:“慢些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士兵扑通一声推倒在地死命磕头,抖着唇颤声道:“刚、刚刚在三号营帐的外面,有人发现了左将军的人、人头……
”
哗啦!
雷汉猛地一下站起身来,桌上的纸墨笔砚,瞬间全被撞翻在了地上。
因为这下他也淡定不了了:“你……你说什么?左将军的,人……头?”
士兵含泪点了点头。这倒并非全是因为害怕雷汉,而是因为他到底跟过左将军几年,与左将军的感情虽不如那些个忠
心跟随十多年的老兵深厚,但也着实不浅。方才左将军那副虎目圆睁,明显死不瞑目的面容他也瞧见了,现在心中难
受得厉害。
饶是雷汉,如今也不得不惊恐万分了。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现在他自己被反都已经是次要的了,更骇人的是,
如果这十几万大军怒气攻心,一时激愤难平……转而投了华国,打着复仇旗号名正言顺造反暄国……要怎么办!?
后种情况听起来不可思议,但雷汉知道这绝不是不可能的。虽然带领这支军队才短短几天,但他已经深切地体会到,
左远峰在军中几十年的威望,还真不是白竖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听到帐外由远及近的行军声。
“该死的……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左远峰现在难道不是该好好儿呆在天牢里呢吗!现在暄国是什么情况皇后
娘娘又不是不明白!就算要左远峰死,也不会傻到把他的脑袋往北延运啊!这……”
“将军!将军!”
雷汉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士兵滚爬着破帘而入,以比刚才那个士兵更加凄厉的声音大叫着:“将军不好了!华……
华国的军队又攻过来了!啊!”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支破空而来的锐箭戳穿了胸口,直接见了阎王去。
雷汉呆立原地,喷涌而出的鲜血顿时溅了他满身满脸。血光灼灼之中,他想他终于明白刚才帐外的行军声是什么。
冷冷刀光划过了他的眉间。
就在暄国营地被杀得措手不及,连连败退之时,薛景涵已经安坐在华国上将连础的帐中,舒服地喝上了热茶。
连础此时简直要对眼前冷静淡漠的四皇子顶礼膜拜了。当浑身染血的薛景涵在一个时辰之前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帐中,
并且眉目冷峻地指使道,马上再出兵进攻暄国的营地时,他揉揉眼睛,实在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鬼。
而薛景涵只花了半刻功夫跟自己解释他现在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而后毫不犹豫地摘下他腰间的令牌,出帐而去,自行
发了兵。
连础那时候都快疯了。要知道,自封将军在两日前的首场大战中,被暗箭击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开始,他这临时大将
军就当得战战兢兢脚底发软——想想封启渊是什么资历级别,而他又是什么资历级别!?
所以当薛景涵拿着令牌踏出帐外的时候,连础慌忙追了出去,一路都在劝诫四皇子不要因为质子经历而私心作祟,打
仗是要看时机的,可不能您一出来,想灭谁就灭谁啊……
哪只薛景涵闻言,只是微扬唇角冷笑了声,旋即轻身飞上高台,手掌狠狠向战鼓擂去。
连础急得抓耳挠腮直跺脚。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对他来说,却像是在做梦了。待得士兵七七八八聚集之后,台上的薛景涵用一种,比正牌大将还要
更加正牌的神色语气,无比清晰地说出了他这稍嫌过分的要求。
连础站在下面抬眼望去,只见高台之上的薛景涵迎风而立,黑发飞扬,染血的衣袍翻滚在无边夜色之中,猎猎作响。
连础在那一瞬间忽然有种错觉,即便现在薛景涵别的什么也不说,恐怕那些士兵们,也是会马上提枪卖命去的。
原因很简单:他只要站在那里,好像就已经是一种相信。
连础感到心惊肉跳。台上的薛景涵神色严肃,语气沉稳,给出来的进攻理由,一条比一条分析合理,激励人心。连础
听着听着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想四皇子现在好像还没满二十岁吧……但居然已能有如此这般的谋略和气势了。
他隐约有点明白三皇子和四皇子为什么能是先帝最喜爱的两个儿子——那绝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的母后是先帝最爱
的女人。
发兵之后,连础看着薛景涵好像天神一样地从高台之上身姿轻盈地飘了下来,心中一震,赶忙跑过去,虽然赞不绝口
,但同样暗暗担心:“四皇子真是厉害,佩服佩服,只是……我方士兵也疲劳至极啊,这样真的能……”
薛景涵笑了下,隐去眼色,淡淡扔了句:“若是封将军的脑袋突然出现在我方营中,而暄国又趁机进攻,你说,华国
会败成什么样子?”
连础便从那时起呆住,直到现在——薛景涵已经喝完了整杯热茶——仍是没能回过神来。
他只打定了一个主意,日后回到朝堂,他一定要忠心耿耿侍奉这兄弟俩……
很快捷报便频频传来,连础听得欢呼雀跃,但薛景涵却表现得云淡风轻。直到有人提着雷汉的脑袋前来报信,薛景涵
才终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唇角含笑:
“恭喜连将军,你现在可立了大功了。”
不知为何这话令连础觉得有点儿心里发寒,他摆摆手拼命摇头:“嘿嘿,哪里哪里,其实都是四皇子您的功劳啊!”
薛景涵对此置若罔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他垂下眼,声音和眉间同时暗暗一沈,“告诉我,封将军是从哪
个山崖落下去的。”
连础一愣。
“怎、怎么……四皇子您要去寻封将军的下落吗?哎不用担心的,我一时派了很多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