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苏泽锦面无表情地说。
乐团少年很捧场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整个晚上,他跟在苏泽锦身旁指指点点:“我觉得那个侍者有点鬼鬼祟祟的。”
“因为他要跟一个名媛私会。”
“什么!这也行?他怎么办到的!?”
“器大活好。”
“那个富商看起来獐头鼠目的。相比较之下旁边风度翩翩的……”
“獐头鼠目的富商身价上亿,旁边的那个是惯骗。”
“我觉得这杯颜色很绚丽的酒……”
“苏格兰苏打。”
魏劲终于郁闷了:“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当然有,”苏泽锦说,“我想知道的偏偏一点都不知道……”
后面的一句声音太轻,魏劲没有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酒会到了尾声,时间正好进行到他离开酒会,而沈淮一摆脱人群、朝他出来的方向走去的阶段。
魏劲精神一振:“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我们跟上去看看。”说着也不等苏泽锦回答,自顾自地就追了上去。
苏泽锦无可无不可地跟上。他们跟着沈淮一来到了那间位置偏僻的洗手间,先后穿过了洗手间的木门,就看见沈淮一将双手按在洗手台上,一边侧耳倾听音乐,一边陶醉地吸了一口气。
魏劲目瞪口呆:“这不是你刚刚出来的那个洗手间吗?这个人怎么看怎么是个变态啊!”
“也许只是对镜子有偏好。”苏泽锦耸耸肩膀。
“对洗手间的镜子?”魏劲质疑。
“谁知道呢?”苏泽锦说,“也或许只是他太过无聊。比如——嗯,像这样。”他指指站在镜子前的沈淮一,在这个并没有第二个人的洗手间里,沈淮一从口袋里掏出三个硬币,重复进行“上抛—落下—研究掉落情况”这一动作。
“这简直无敌了……”魏劲看直了眼,“他今年难道不是二十来岁是两岁多吗?”
“谁知道呢。”苏泽锦百无聊赖地用之前的话回答魏劲,时间又该到了,他现在就等着黑暗来临,准备再一次出现在苏家老宅呢。
而这个时候,沈淮一已经完成了抛硬币游戏,离开洗手间往酒店上层的位置走去。
“我们跟上!”魏劲完全被沈淮一吊起来胃口,他一把拉住苏泽锦,就尾随着沈淮一离开了洗手间。
苏泽锦知道沈淮一接下去是离开大厅往客房区走去,但酒店上层的客房区并不是他之前去过的区域。
这么多次轮回下来,这已经不是魏劲第一次带苏泽锦往他过去没有去过的地方走去了。
但不管几次,苏泽锦都是一头走进黑暗,几秒钟后又重新出现在去过与没去过地方的交界处。而且不管魏劲之前怎么好奇地拉着他往前走,在这之后对方都不会说一句关于地区之外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得了选择性失忆,特别的神奇。
这时候沈淮一已经来到了一层的电梯。
苏泽锦被魏劲拉着往电梯走去,他甚至懒得说重复了好多次‘没有用’,在穿过电梯门的时候就直接等着黑暗降临了。
但并没有。
他看见了电梯内部的空间:扶手,玻璃壁,按键板,还有一则贴在侧边的小广告,和普通的电梯并没有任何差别。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连魏劲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只浑浑噩噩地跟着电梯上升,又跟着沈淮一走进他位于酒店的房间里——
这是怎么回事?苏泽锦奇怪想,我不是不可以去没有去过的地方吗?上一次轮回还试验过,为什么现在……
两人进了酒店房间,魏劲跟苏泽锦嘀咕:“你看,你一走他就离开了酒会,怎么看都有猫腻……”
“嗯。”苏泽锦总算听清楚了魏劲的话,他慢半拍地应了一声,看见沈淮一从行礼箱中拿出了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连坐都没坐,捧着镜子就若有所思地看了起来。
魏劲又在一旁啧啧有声:“真是不可思议,他到底在想什么?一个男人又是玩硬币又是照镜子的。”
苏泽锦没有回答,他在思考另一件事:沈淮一从洗手间离开的第一个五分钟,就是他发生车祸的时间。这么多次轮回下来,他早就能将自己死亡的时间掐得分毫不差,从刚才那一段路上来,现在还差一分钟?30秒?
虽然马上就要前往新的轮回,但这一次至少他可以去之前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了,也算一个重大突破,也许下一次他也能这样?那他应该先去发生车祸的那段路之后的路等着,看看司机到底是怎么把车开过来的……
心里默数的秒数已经到‘1’。
苏泽锦站在原地等着黑暗的降临。
但“啪”的一声!
黑暗没有降临,站在卧室里沈淮一举起双手,将镜子狠狠摔到地面!
什么?他算快了?
一个念头还没有彻底掠过,苏泽锦就感觉到了完全迥异与黑暗的情况:在他的视线里,整个房间都飞快地旋转起来,所有家具都扭曲成长长短短的色块,他自己也被不知名的力量抛起来,一直往外拉扯——
“心跳恢复了,停止电击!”
“继续手术!”
“加大麻醉剂量——”
无影灯下,被数位医生与护士环绕的苏泽锦平躺在手术台上。
视线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涣散的眼神慢慢地,恢复了一点焦距。
第六章
苏泽锦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脱离轮回,醒过来时所能够看见的画面。然后他发现,当事情真正实现的时候,他所看到的画面就和他心心念念设想过的一模一样:
外公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籍,陈简在一旁拿着电脑不知道干什么,或许在和他自己公司里的人交流,或许在浏览一些新闻与游戏相关的资讯。柔和的日光从窗户的位置射进来,为坐在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披上一层光晕。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能够感觉到疲惫、疼痛、干渴,他的手指也能再一次地触摸到柔软的床单和冰凉地床架。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亲身经历的六十九个轮回在这一刻简直像是一个冗长的恶梦那样远去了……但这样的放松仅仅存在了一瞬,他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之前的那些并不是什么恶梦,而是他确实经历过的一段过去。
苏泽锦不由自主的用力动了动手臂,吊瓶与栏杆发生轻轻的撞击声,疼痛与酸胀也在同时侵袭他的神经,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兴奋感,就在他试着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时候,坐在房间里的外公和陈简已经因为刚才的响动看过来了。
大概有几秒钟的相对沉默。
陈简快速从座位上站起来,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同时凑到苏泽锦床前:“你醒过来了?有没有感觉哪里难受?能说话吗?”
“……没……事……”这个时候开口说话要比苏泽锦想象的更难一些,但这并不能扑灭他心头的兴奋感,他转向跟着从沙发上走过来的外公,话语慢慢就连贯了,“外公……让你……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苏老爷子叠声说,他一只手握着苏泽锦的手臂,另一只的手则抚摸着苏泽锦的头脸。这是苏泽锦第一次从自己外公手掌上感觉到颤抖,他再一次凝视着自己在轮回里反复注视的面孔,意识到仅仅几天的时间,自己外公的头发又白了一撮,而停留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掌,也再没有小时候握着他手写字时候的力道了。
他长大了,外公也老了。
医生与护士在这个时候已经来到病房里,站在床边的苏老爷子和陈简都让出位置,让医生对刚刚醒来的苏泽锦进行检查。
一系列问答与检查之后,医生向在场的一个伤患和两位亲友宣布了苏泽锦并没有大碍的好消息。
躺在床上的苏泽锦彻底放松下来,早把膝盖上电脑丢在一旁的陈简也振奋起来,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苏爷爷,小泽也醒来了,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苏老爷子还没有说话,苏泽锦就忍不住先扯开嘴角笑了起来:十年分隔两地所照成的隔阂比想象中要大,但陈简的变化又比想象中要小。听听这一句话,哪里像是一个关心伤患的人说出来的?但就是这一句话,他立刻就想起了初中时候的陈简,哪怕在十五六岁最疯狂的年龄,他也从来没有跟他一起打过架,而不管他是大获全胜又或者不幸失手,对方先分析的永远是这件事情的对错。
现在想想……还真不容易,要知道两人话赶话的时候,他差点连陈简也一起揍了。
苏泽锦出国的这些年来,陈简没有少到苏家陪老爷子。老爷子看上去是真不和陈简见外,听到陈简的建议后就微微点了下头。
但在点头的同时,他的目光还注视着床上的苏泽锦。
刚刚一系列的检查已经让苏泽锦适应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他跟着出声说:“外公,你先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有陈简陪着就够了。”
陈简一挑眉毛:“这就替我决定好了?”
“怎么,你不乐意?”苏泽锦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毛。
“欠你的!”陈简笑骂了一声,尽管苏老爷子说了不用,但他还是将苏老爷子送到医院外头,看着苏老爷子坐上了车离开,这才再回到病房。结果一进病房,就看见本来应该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的苏泽锦正坐在床沿,还试图撑着一旁的吊瓶架站起来。
他吓了一大跳,冲口就骂道:“你在干什么!不要命了!”
“站起来走走,”苏泽锦不以为然,“你放心,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刚才医生不是也说没有问题了吗?”
陈简眼前都差点一黑:“那是说你没有生命危险了,不是说你现在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跑跳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苏泽锦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还听见有人说我呼吸都停止了呢。”他没有再坚持站起来,主要是看见了自己还打着石膏的脚,转而拍拍床头的位置,“过来坐,我们说说话。”
“你先躺上床吧。”陈简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跟着把椅子搬到了苏泽锦的床头,又看见平躺了的苏泽锦还不安分,又在床头上摸索着什么,忍不住皱眉说,“你要干什么说一声不就好了,刚清醒的伤患别自己瞎折腾行吗?”
苏泽锦还真不客气:“那帮我把床头升起来,再给我倒杯水。”
陈简按下床头上的升降钮:“这样?”
苏泽锦感受一下:“再上一点。”
陈简又升上来一点,在苏泽锦点头之后,就站起来给对方倒了杯水:“慢点喝,别呛到了。”
苏泽锦点点头:“今天几号?”
“八号了。”
“也就是说我昏迷了一整天?我记得我被送过来的时候好像没有心跳了?”
“……你连这事都记得?这记忆力也太牛逼了吧。”陈简说。
“惭愧惭愧,一般一般。”苏泽锦说,“手术的过程怎么样?”
“一开始不太顺利,你心跳停得有点久。但等心跳复苏之后就很顺利了。”陈简说。
“手术的总时间?”
陈简想了想:“一个半小时。”
“心跳停止到心跳复苏的时间呢?”苏泽锦问。
“不超过三分钟。”这一回,陈简的回答肯定多了。
苏泽锦的手指飞快地敲打着手臂:“就是说我心跳停止的时间并不久……手术的过程中应该没有第二次停止心跳吧?”
陈简简直哭笑不得:“你希望你停止心跳几次?除了送进去的时候非常危险之外,其他时候绝对没有发生这么危险的事情,放心吧!”
“我都醒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了解一下……”苏泽锦一边和陈简说话,一边在脑海里将事情对上了:他不止记得在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跳停止了,还记得在刚刚清醒的时候听到医生说‘伤者恢复心跳了’。也就是说,在这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他经历了六十九个轮回……
“你一点都不累吗?”陈简突然说。
“什么?”正在想事情的苏泽锦愣了一下。
“你一点都不累吗?”陈简重复一遍,跟着他略有犹疑地看着苏泽锦,“我怎么觉得你一场事故之后年龄都倒退了两三岁?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你话这么多的时候……除了在处理公司事务上。”
“我姑且把你这句话当成赞美吧。”苏泽锦说。
“喂,重点不对了吧!”陈简说。
“哦?那你的重点是?”苏泽锦问。
陈简刚要说话,自己再想想,突然笑了起来:“我的重点是你性格突变啊!你刚才是在和我贫呢?”
“瞎说!我明明在很认真的和你讨论问题!”苏泽锦说,然后自己也笑了起来,半真半假地说,“得了,你刚才都说我在鬼门关前走一圈了,还不兴我多说两句话啊?我可在鬼门关前停留了好久也没人说话,憋的难受呢。”
陈简皱眉说:“还好顺利闯过来了,早知道会出这事,我那天晚上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苏泽锦正要说话,就看见正对着床头的窗户外,几个人正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
坐在一旁的陈简很快也意识到不对,他转头看了一眼,也看见了从走廊上走过来的几个人。
是蒋军国和林美君,小泽的爸爸和继母。
这个意识先在他脑海里浮现,但紧跟着又被另一个念头追了上来,那天晚上的那通电话……他正想对苏泽锦说些什么,苏泽锦就先一步开口说话:
“帮我把床头再调调,我坐起来。”
“嗯?”
“来客人了啊。”苏泽锦解释了一句,就对正好走进来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爸,你来了。”
“感觉怎么样?”蒋军国最先说话,神态和往常一样,仿佛苏氏老宅的那场质问并没有发生。他先问了苏泽锦一句,跟着对站在旁边的陈简说,“小陈也在。”
“蒋伯伯好。”陈简说,他的目光在林美君和蒋容旭身上略作停顿,但没有说话,只是对最后一个生面孔点了点头。
对方也轻轻点头回应。
这个时候,苏泽锦也像刚刚打量自己外公一样打量着蒋军国:四十岁的男人不管是记忆里还是记忆外都衣冠整齐,几天前在苏家老宅吃饭的时候,蒋军国一身西装笔挺;现在来医院看他,蒋军国依旧一身西装笔挺。
“还好,”苏泽锦稍微转了转脖子,“刚刚医生已经来过检查,说没有什么大碍了。”
“没事就好!”站在一旁的林美君赶着说了一句,跟着又低声对蒋军国埋怨,“看看你,我早说小泽回来了,该配上的要配上,这一次要是有个司机,哪里还会发生这种事情?”话音落下,又转头对苏泽锦笑道,“小泽,你以后缺什么跟阿姨说,你爸他一个大男人,自己都丢三落四的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