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说:
“人能有多好,人能有多坏。”
别墅内线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坐在旁边的陈简侧了侧身,苏泽锦按着陈简的肩膀越过对方接起电话:“什么事?”
“他?我知道了,你让他进来,安排在客厅就行。”苏泽锦说,“让他干坐着等等,注意不要惊动外公。”
“谁来了?”看见苏泽锦挂掉电话,陈简问。
苏泽锦坐直身体,他的唇角扬了扬,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是蒋容旭。”他又打开了电视,准备将之前剩下的半截新闻看掉再说,“我打赌他是过来说服我放弃继承这笔股份的。”
“这不能吧?蒋容旭怎么可能这么蠢?”
“永远别低估人的愚蠢程度,”苏泽锦笑道,“你看我不是也蠢到拿轿车去和卡车对撞吗?要是我一死,蒋军国一家不就得偿所愿了?”
“这种意外谁都没办法。”陈简没想太多,直接说。
苏泽锦笑而不语。
镶在墙内的壁灯照亮小书房里的各种摆设。
这是一楼客厅旁边的一间房间,虽然只在一个月前来过苏宅一次,但这些年来林美君也没有少和蒋容旭谈有关苏氏老宅的一切。其中就有谈起这个紧邻着客厅的博雅斋——这主要是苏兴民用来招待他看得上眼、但又不那么亲密的朋友的地方。
苏氏老宅这栋别墅是从建国时期就流传下来的老式建筑了。当时国外流行的奢华风并不完全被老一辈所接受,苏兴民在挑选别墅家具的时候,还是沿用了老式的木头家具,一水的黄花梨夹杂着少许紫檀木,在当时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到了现在,就难免惹来一群羡慕的眼光了。
当然这么多年下来,苏兴民有了女儿又有了外孙,不可能一直保持着别墅的原貌不变,像客厅厨房这样的地方都改成现代化风格了,只有他所在的博雅斋这样的地方还保留着原貌,用以显示苏家的不同……
蒋容旭心烦意乱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如果说刚刚被人引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有所自得的话,那么现在,这些自得就全部化为了恼火:他已经在这里坐足半个小时,喝下了整整一壶龙井茶!天知苏泽锦在干什么!他每次问人对方都只会说“苏少爷正在处理事物,请稍等”。
稍等!谁家的稍等是等足半个小时的啊!?
等人等到死,喝茶喝到饱,这些都算了,最关键的是这该死的木头椅子……他妈的简直坐得人腰酸背痛……
别说黄花梨的椅子香几桌案架格,就是紫檀木的他也不稀罕!
蒋容旭实在想起身就走,可是这么一走,前面的半个小时就白打了水漂,再加上他确实需要见苏泽锦一面,试探试探对方的态度,这次见不到下次也要找机会见,更何况他还忍不住觉得,也许他再等五分钟,就有人下来了……
不用再等五分钟,在半个小时之后,交叠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苏泽锦和陈简一前一后走进了博雅斋的月洞门。
憋着一肚子火气的蒋容旭立刻从位置上站起来,他的质问刚要冲口而出,正走进来的苏泽锦脚步就是一停。
他要出口的话也不由停了一停,就看见苏泽锦从月洞门旁的格子上拿下了一枚绘花鸟的鼻烟壶,放在手上把玩一下,然后转头问陈简:“你要不要试试嗅鼻烟?”
蒋容旭:“……”
陈简:“……”
相较于差点一口血的蒋容旭,陈简只是有点哭笑不得:“你最近怎么老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我对嗅鼻烟没什么兴趣。”
苏泽锦并不在意,他自得其乐地将鼻烟壶拿走了:“那回头我自己试试。”终于正式走进了博雅斋。
蒋容旭:“呵呵,苏总真是贵人事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里有着说不出的酸溜溜,连忙咬住了牙齿。
“确实挺忙的。”苏泽锦和陈简在另外的座椅上坐下来,佣人很快走进来,将茶盘放在中间的六仙方桌上。苏泽锦拿起茶壶给陈简倒了杯茶,“陈年普洱茶,你喝喝。”
陈简挺感兴趣的“哦”了一声,端起来品了一口。
蒋容旭皮笑肉不笑的继续之前的话题:“哦?不知道苏总在忙什么呢?”
“新闻没看完,刚才补完了。”苏泽锦一脸泰然。
蒋容旭:“……”
陈简:“……”
蒋容旭这回真的差点气炸了,就算苏泽锦是明摆着晾着他他也心知肚明,但对方怎么能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呢!怎么就能——就能这么不要脸地——晾了他半小时之后,还直接冲上来打他一巴掌呢!
他的脸涨得通红,简直都听见了自己的耳鸣声!
而坐在一旁的陈简先是一脸复杂地看了看蒋容旭,接着又一脸复杂地看了看苏泽锦。
虽然从单纯的地位上来讲,他能被苏泽锦分享东西而蒋容旭只能被反复打脸,堪称天差地别。但是要命!为什么我的反应跟蒋容旭的反应那么同调呢!这实在太不科学了吧!
“苏泽锦,你——”蒋容旭这回算是脱口而出了。
但苏泽锦在对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之前,慢条斯理地说:“蒋经理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我们可以长话短说。”
蒋容旭的声音果然卡在了喉咙了。
仅仅一句话,就把蒋容旭的骂声堵住了。
陈简看了坐在自己旁边的苏泽锦一眼,对方脸上还带着刚刚进来时候微带兴致又有点漫不经心的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明亮,明亮得就像能将蒋容旭的身体整个剥开一样。
不过这样的明亮持续的也并不长久,很快,苏泽锦转过头冲陈简一笑,整个人都懒散了下来。
陈简也跟着笑了一笑。
他的心里有些难以抑制地对蒋容旭升起了某种程度上的同情与轻视。
其实现在的情况谁不明白呢?
蒋容旭过来找苏泽锦,忍着这个忍着那个,都要被人兜头甩了一巴掌还赖着不走,为的不就是那些股份吗?
但苏泽锦可能放弃那些股份吗?
根本不可能,甚至整个苏氏企业,苏泽锦都会想方设法拿到手。
蒋容旭知道他们两个人立场上的分别吗?
当然知道。
但就是报着侥幸的心理,总期待着事情能够简单解决,天上好掉下一个大大的馅饼来。
这种机会或许有,这个世界上总有不少的糊涂人;但你要在那些清醒的人面前摆弄这些小伎俩,就难免显得愚不可及面目可憎了。
很遗憾,蒋容旭就是这样的蠢货。
陈简不无怜悯地想道。
第十一章
几次要出口几次被堵住话,蒋容旭终于冷静下来了。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还对自己妈妈对苏泽锦的重视不以为然的话,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完全和林美君一模一样了:这个小兔崽子当年怎么不和苏夏曦一起死掉?要是当年他就被那个疯女人掐死,这个世界不就干净了?
当然这个念头只在蒋容旭脑海里这么转了一圈,他多少有些城府,面上居然还露出了一抹笑容:“这次来确实有事要和苏总说说。”
苏泽锦不置可否地做了一个‘你请便’的手势。
来的时候,蒋容旭已经将这回要摆的砝码认认真真的想过了,眼下到了上戏肉的时候,不免打起精神又将要说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这才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说:“我妈妈和你妈妈的关系确实有些复杂,但长辈的事情,我们小一辈毕竟没有经历过,也不好随便插口。我——我毕竟没有继承爸爸的血缘,虽然这些年一直陪在爸爸身边,但我知道爸爸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把你放在心上,你刚刚回来他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蒋容旭并不知道苏泽锦是否已经知道股份的事宜,当然尽量含糊而过,“之前也是,一听说你出了车祸,爸爸就立刻找了心理医生,就是为了尽一份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不过家里来,爸爸很少去看你,但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如果爸爸不在意你的话,那他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
这张感情牌平心来说,其实打得挺不错的。
蒋容旭这是先将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不管苏泽锦会不会因为他的话有所动摇,他都并没有做错、说错什么,是十足十做出了一副孝子贤弟的姿态,每一个字都是为了化解苏泽锦与蒋军国之间的恩怨。
要知道,苏泽锦在苏宅,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是鞭长莫及。而如果苏泽锦来到了蒋家——
如果苏泽锦有所动摇,这正好,他们完全可以好好地演一出戏,先骗取苏泽锦的信任再离间苏泽锦与蒋军国。
而如果苏泽锦没有动摇反而破口大骂,这也正好,他们还省了演戏的功夫,直接将苏泽锦张狂的模样给蒋军国看,有了这样的证据,蒋军国又怎么会再将股份交给苏泽锦?
想道这里,蒋容旭自得在心,索性心下一横,声情并茂地叫了一声“泽锦哥!”
要说蒋军国割让股份的行为不建立在他与外公的合约上,苏泽锦说不定还真有几分动容。但遗憾的是在和蒋容旭对话之前,他先看到了那份在二十一年前签订的、蒋军国干脆利落地将他卖了个好价钱的合同。
有了这个前提,再听此刻的一席话,苏泽锦这回真的有点笑得止不住了。
蒋容旭这一番作态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林美君在婚宴上的一番作势。他当时虽然在外公的劝解下不再纠缠于林美君借着踩他得到了好名声这件事,但心里始终难免横着一根刺,直到现在,他终于发现,这些作态就算骗过了看不清真相的人,那又怎么样呢?
当你作为一个人在围观猴戏的时候,猴子凭借一番精彩的表演获得了喝彩和打赏。
你会不会去嫉妒怀恨?
当然不会,你会再丢一块钱下去,然后拍拍猴子的脑袋,夸一声“演得好”。
当然这个大前提是,你拥有足够蔑视对方的能力与心态。在今天之前,苏泽锦还不太确定蒋容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在今天之后,苏泽锦觉得就算自己不想把蒋容旭当成一只猴子……他也实在是太像一只猴子了!
而且说实话,就算实力暂且不能碾压蒋容旭,那又怎么样呢?
这样的人,要怎么赢得别人的尊重?
靠钱买吗?
就算自己的外公也是商业起家,苏泽锦还是在这一刻完全理解了每次谈到林美君时候,外公脸上的不以为然。
老人并非对这个和蒋军国一起间接害死了自己女儿的女人毫无愤怒。
可是当看清楚了林美君的本质,你就很难将这个实际上是一滩烂泥的女人放在心上,更遑论作为对手和仇家了。
再加上自己的外公一辈子为人端方,别说是记恨,哪怕看一眼也觉得厌恶吧……
苏泽锦好一会才将自己的笑声压回嗓子里。他嘴角噙了一抹笑,直接一摆手:“蒋经理这是在叫谁?我兄弟的名单里可没有你这一号人物。”
既然已经拉下脸皮,蒋容旭此刻不但不恼怒,还做戏做上了瘾,继续诚恳地说:“泽锦哥,我刚才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在爸爸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了,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弟弟,我不能不认你这个哥哥。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过去的事情,哪怕妈妈是在苏夫人过世之后才嫁给爸爸的,我也愿意向你道歉……”
苏泽锦忍不住摇摇头,信息量真是太大了。
他在自己妈妈刚刚下葬的第二天就知道蒋容旭是林美君和蒋军国的私生子,蒋军国同样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感情这么多年来,蒋军国都没有为蒋容旭正过名?林美君也没能为蒋容旭争取一下?
这样看来,蒋军国说不定真的一点都不把这一对妻儿放在心里……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为你妈妈当第三者破坏人家家庭道歉吗?”苏泽锦漫不经心地说。
蒋容旭呆了一下,念头急转了几圈,撕下脸怒道:“苏泽锦!你怎么说话的!我妈妈是在你妈妈过世之后才和爸爸认识的!”
“哦——”苏泽锦笑起来,“也就是说你不是蒋军国的儿子,是个拖油瓶喽?”他面露惋惜,“蒋经理要不要再认真想一想?说不定是你记错了?这个私生子虽然跟婚生子不一样,不过现在好在也有了同等的继承权,可是你要是和蒋军国毫无血缘关系,到时候跟我争夺苏氏股权的时候就不怕有人骂你忘恩负义?被蒋军国好吃好喝地养着长大却和蒋军国的亲生儿子争权夺势?”
他妈的!现在谁还搞这一套!蒋容旭险险冲着苏泽锦的脸骂出声来,但自小就被林美君养大,看惯了林美君那一套做派,蒋容旭这一回是真的有点投鼠忌器的感觉了,一时间竟然答不上话来,不管说他是不是蒋军国的孩子,这都自己甩了自己一巴掌。而指责苏泽锦目无尊长,他又生怕苏泽锦说出一句“只要你妈妈和你不在,我就当回蒋军国的儿子”。
要知道他爸爸那个人,或许不太注重金钱,但对苏氏企业却是绝对不容他人染指的,可是现在却连手里头攥着当宝贝的股份都肯分出来……
蒋军国心乱如麻,说起来,要不是意识到自己爸爸非常重视苏泽锦,他又怎么会跑来苏宅被人指着鼻子骂?
苏泽锦端详了一下蒋容旭脸上的挣扎,突然笑起来:“不过蒋经理也不需要太过操心。”
……这什么话都被你说了啊。蒋容旭看着苏泽锦。
“蒋经理想想,蒋军国姓什么,蒋经理姓什么,我姓什么,苏氏企业又叫什么?”苏泽锦不紧不慢地说,跟着他冲蒋容旭一笑,“蒋经理不妨回去将我的这句话告诉蒋军国,苏家的东西,苏家的人会好好拿回来的,蒋军国操心了这么多年,年龄大了,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苏家总不至于亏待他的。嗯,还有……”他的手指点了点桌子,“蒋经理既然说你是蒋军国的继子,那我就勉强相信了。蒋经理也可以考虑考虑我接下去的话:反正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蒋经理不妨好好考虑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蒋军国既然能给力一口饭吃,我这里总也少不了你的那一口。”
“……”蒋容旭真的完全没有料到苏泽锦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泽锦好一会,终于还是收起了自己的那套亲情牌,忍气吞声地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苏宅。
不过在刚刚走出苏家大门坐上自己车子的时候,还来不及将车子驱离苏宅,他就面露兴奋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录音棒,并迫不及待地按下重播键:
“我妈妈……滋滋滋……妈妈……滋滋滋……复杂……滋滋滋——”
他顿时就愣了不下,不死心地晃晃手中录音笔,关掉又重新开起来,可是不管几次,录音笔中占据绝大部分的都是电流的流窜音,而他刚才装孙子和苏泽锦说的那一袭话以及最后苏泽锦丧心病狂的答复,全都听不清楚!
“他妈的!”蒋容旭这次真的用力骂了出来,尾音还飒在空中,车身就重重一顿,发出“砰”的闷响!
同样的响声苏泽锦在大宅里也听见了,他心里虽然有底,但还是扬声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外头安静了一会,佣人的声音响起来:“是蒋先生的车子撞到了门柱上,我们要上去的时候,蒋先生已经把车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