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莱手里转着烙铁,不说话。
卡迦起身:“这些印记是存心留下的,代表这两件奇怪的事和您有关。”
“……”
“也许有人想引起您的注意。”
“目的呢?”
“可要问您了。”
哈莱摊了摊手:“我不知道。”
卡迦探究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哈莱用力一扯星相师的胡子,卡迦吃痛:“殿下您干什么?”
“看看胡子是不是会掉下来。”
“我的胡子为什么会掉下来,我的胡子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怎么看您和我的胡子有什么关系?”
哈莱呵呵一笑,语气像在开玩笑:“你不仅聪明,管的也太多,不像一个本分的星相师,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有伪装。”
卡迦抬头望天:“殿下,我是好人,我很热心。”
“世上不存在没有目的的热心人。”这话是哈兰说的。
卡迦反唇相讥:“殿下也是假的吧?”
哈莱吓一跳,忍住想揍人的冲动:“呃,咳,我哪里像假的?”
卡迦指了指哈莱的头顶:“您都习惯这样睡觉吗?”
哈莱一摸自己的头顶,摸到一把叉子。
凯米尔的头发太长,睡一晚乱得像场灾难,哈莱不得已,只好每晚把头发盘起,用叉子固定。适才被营地里的喧哗吵醒
,他忘了拿下来,就这样顶着一盘金发出来,远远看去,像顶着一坨歪歪扭扭的牛屎。
哈莱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出一丝胆怯的端倪:“天气热,我喜欢这样,你管得着吗?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竟敢
说我是假的?”
卡迦露出奇怪的神色:“可是长发那么多年,您到现在还不习惯自己的头发吗?”
哈莱惊骇地瞪着他。
卡迦嘿嘿一笑:“所以说殿下,人人都有自己的癖好,您喜欢顶着头发睡觉,我喜欢热心肠,都很正常不是吗?”
哈莱提心吊胆,担心卡迦看出什么,好在对话后他一切如常。
但哈莱心事重重,在祭仪里睡了一天不露面。直到晚间,他听了听外面动静,大部队基本歇下,营地里只有巡逻士兵的
脚步声。找出纸条,念出全名,进入鸡毛的身体,他决定以后每晚出去巡视一圈,以防营地里再起突变。
还没走出祭仪,哈莱就定住了,头顶有种细微的声响,他屏声静气,看向帐顶。
是水滴声,穿过空气从高处落下,打在纱帐上,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
哈莱立刻知道不是,因为他凭着鸡毛灵敏的嗅觉,闻到一丝血腥气。
果然,帐顶印出一点红色,接着,红点越来越多,连成一片。哈莱迅速冲出纱帐,对着祭仪边的大树狂吠起来。士兵们
纷纷起身,聚到树下惊叫:“有东西在滴血!”
营地的篝火只够照到半空,高大的树冠全部隐没在黑暗中,隐约见到悬出来的枝杈间挂着一团巨大的东西,滴滴答答的
血正从那东西上滴下来。
人声纷杂中一丝轻微异响,好像树叶振颤的声音,哈莱循声望去,大树间闪过几道黑影,正以极快的速度移动,向远处
逃遁。哈莱拉开四蹄在树下疾追,追进不远处更加密集的树林间。
林子离篝火远,里面近乎漆黑。哈莱放缓脚步,突然有声音破风而来。哈莱一个呼吸急缩身体,一支铁箭铮地擦着他的
耳朵狠狠钉进土里,接着风里嗖嗖数声,哈莱朝树后一滚,前面立时插了三四支铁箭。几片叶子姗姗落下,此外再也捕
捉不到其他动静。
夜间的密林有种浓烈的树叶腐臭味,哈莱嗅来嗅去,知道自己跟丢了,只好沮丧地折回。
还没走出林子,忽然听见营地里传来众人的惊呼声。哈莱抬头一看,只见前方营地里,那悬在树上的东西晃了几晃掉下
来,砸在祭仪上,竟硬生生把下面的祭仪砸瘫了。
哈莱惊呆了。
天,凯米尔还在里面!
他想回到体内,可惜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捕捉身体的波长。
营地里烟尘四起,大家叫喊着赶忙挖了废墟竭力救人。看祭仪受损程度,只怕里面的人非死即伤。突然有人指着废墟大
叫一声,果然见被压断的梁柱动了动,从底下爬出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士兵们眼明手快,赶忙把人拉出祭仪。
卡迦瘫倒在地,露出怀里一头金发。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扭了扭脖子,伸手探到凯米尔鼻下:“只是昏过去了。”说罢
把凯米尔打横抱起,走到安全处,小心翼翼放到毛毯上,拿了一边干净的斗篷罩在他身上。
凯米尔额头一处伤口,正在流血。祭仪坍塌时他的身体没有意识,所以不会受到惊吓,也许只是因为额头这处砸伤,昏
上加昏而已。
布雷将军问卡迦:“你没事吧?”
卡迦一面咳嗽,一面摇头:“没事,先看看他。”
团里的大夫用净水洗清凯米尔的伤口,敷上止血药,用纱布包扎起来。
布雷将军松一口气:“多亏你救了他,殿下要出事就麻烦了。”
卡迦坐在火边,眼光幽深,也不搭话,直到布雷将军离开收拾残局,篝火边只剩他一人。用湿布替凯米尔擦去脸上的灰
尘,理了理少年的散发,然后他就着火光脱下自己的衣服,一直陪在边上的哈莱吃了一惊,一道很长的伤口,从他左侧
肩胛骨直直划到后背,红肿一片,血肉模糊。卡迦用剩下的纱布艰难地裹了几圈,动作笨拙得很,但他处理得很快,有
人过来前全部包扎妥当,穿戴整齐。
哈莱围着他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几声极低的呜咽。
凯米尔醒来时,太阳早已高高挂在空中。一晚纷乱,布雷将军决定队伍原地驻扎,休整一天。
哈莱除了头晕,没有别的不适。他看到营地里那堆砸中祭仪,已被士兵清理出来的血肉。
“是马尸。”布雷将军在一边道:“六个头,都在这里了。”
烈日下,明晃晃一堆分不清部位的尸块,血凝成紫褐色,看着让人恶心。
“还有这个,挂在树上。”
哈莱再次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东西——画着布拉班特家族徽章的血色印记,在布雷将军递过来的白布上刺目无比。
这绝不是意外,送葬团正遭到某种暗地里的袭击。快速和布雷将军交换意见,两人达成一致:第一,必须加派人手看好
皇帝陛下的圣灰;第二,必须加快行进速度,争取早日到达下一个城池;第三,必须立刻派人将路上发生的事情传回黄
金城。
到加斯基尔还有半天时间,大队人马立刻启程。祭仪彻底毁损,无法修复,哈莱要了一匹马,和大部队一起露天行进。
他在队伍里找到星相师,诚心表示自己的感激。卡迦全身都裹着斗篷,就一张脸露在外面,胡子张扬,脸上除了眼睛鼻
子,几乎看不到他的脸皮,但哈莱知道,他的脸色不会好到哪里去。
听完少年诚恳的致谢,卡迦没有居功的意思,淡淡应了声:“应该的。”
哈莱注意到他拢在斗篷里的右半边胳膊:“你的手……?”
“一些轻微的擦伤。”卡迦似乎不愿谈论自己的伤势,避重就轻道:“殿下还头晕吗?”
哈莱摸了摸额头:“和压成肉饼相比,这点伤算什么?我欠你一份人情。”
“请不要这样说,您是费鲁兹帝国未来的大神官,保护您是我们的职责。”
“呵呵,好冠冕堂皇的话。”哈莱不知怎么,忽然蹦出一句。
卡迦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哈莱郁闷地想敲自己脑袋,有什么好别扭的?停顿一下道:“你猜得没错,那是布拉班特家族的徽记,这是一种警告…
…有人不想我们去银壁谷,不想让队伍顺利行进。”
“偷走六匹马,悄无声息地把马尸挂上树杈,这些事不是一个人能干的,姑且称之为‘他们’吧。”卡迦又用上那种惯
常的肯定语气:“虽然他们干了三件事,但应该没有害人之心。”
哈莱切了一声,反驳道:“昨晚我差点去见神龙了。”
“那是意外。我看过挂马尸的绳子,如果有人想用尸体砸毁祭仪,绳子的断口应该是被切断的。但现在绳子的断面明显
是被扯断的。”
“你是说,因为绳子承受不住重量,马尸才不小心掉下来?”
“恐怕是。”
哈莱翻了个白眼,哀叹一声:“真是粗心的人啊!”
卡迦微笑:“您现在似乎更应该担心一些别的。”
“比如说……?”
他朝前面的队伍抬了抬下巴:“谣言总是传得飞快,在您昏迷期间,大家的嘴也没闲着。”
“都传些什么了?”
“什么都有,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送葬团受到神龙的诅咒,连保护神龙的布拉班特家族继承人都受到袭击,性命堪忧,再
走下去大家怕有灭顶之灾。”
哈莱哈哈笑起来,继而沉默下来。这种谣言有着强大的杀伤力,毕竟为皇帝陛下送葬是一回事,若把自己的命都送了,
只怕没人愿意。
走了一段,卡迦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在祭仪废墟里捡到的,应该不是殿下的吧?”
哈莱看一眼,脸刷得红了:“当然不是我的。”
那粉红色的布料,正是鸡毛叼来的女人胸衣。当初他不敢还回去,床底胡乱一塞,早忘了。
卡迦眼里有了然的笑意:“殿下年轻,有冲动也很正常。”
哈莱抢过来,怀里一塞,因害羞显得结结巴巴:“冲……冲动什么?”
卡迦报以涵养的微笑,语气非常恭敬:“相信不必由旁人来提醒,只有处子之身的神职人员,才有资格接触皇帝陛下的
圣灰。所以没有完成送葬任务前,还请殿下忍一忍。”
哈莱被他说得恼羞成怒:“不是你想的那样!”
卡迦一愣:“不是我想的那样?您已经不是处男之身了?”
哈莱头上冒烟,吼了一声:“我当然还是处男!”
周围所有的人都诧异地转过头,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所有的人都不怀疑他们的殿下脑袋还没完全清醒。
过了很久,卡迦才淡定道:“我听得到,殿下不用喊那么响。”
握着马缰的手指咔咔作响,哈莱看着卡迦,觉得这人讨厌极了。他镇定下来,把鸡毛的事以最简洁的字眼解释一遍,最
后一字一句道:“布拉班特家族守护神龙、守护皇室的决心不容人置疑,请你不要再有这种不当的猜测。”说罢一甩鞭
,不疾不徐提马而去。
便没看到身后的卡迦,那一刻的表情。
哈莱澄澈的蓝眼睛坦然望过来,里面分明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震慑力,卡迦释然一笑。终于,这双眼睛的主人有点帝国大
神官接班人的魄力了。
13.诡计
哈莱走在队伍最前面,布雷将军陪着他,介绍加斯基尔周边的地势:“我们现在穿越的峡谷叫鼻壶峡。再往前走,山谷
越来越多,加斯基尔就是一座建在山谷里的城市……啊,殿下,您在听我说话吗?还在头痛?”
哈莱不是头痛,胜似头痛。他朝队伍后方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前方峡谷间一阵巨响,大地震颤,无数斗大石块从两边山壁滚落。马群惊吓,纷纷嘶鸣,哈莱紧紧伏在马背
上,头晕脑胀,被震得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卡迦在哈莱面前比来比去,最后索性一把捏住他鼻子,让他憋住再吹气。哈莱反复几次,才感觉慢慢恢复听力。
坐在路边大石上,拍拍头发,沙石掉了一地。前路被封,他指了指正在挖路的士兵,问布雷将军:“这样下去,今晚赶
得到加斯基尔吗?”
布雷将军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同样灰头土脸,嗓门提到最大:“困难!”
“怎么会山崩?”
“天知道!”
卡迦在面前说什么,哈莱瞪他:“说响点!”
卡迦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字:“不是山崩,是火药!”
哈莱和布雷将军的脸色很难看。
卡迦继续写道:“我在后面看得很清楚,山体是被炸开的。有人埋伏在山上,乘送葬团走到这里才引爆。”
布雷将军道:“又是……干的?”
卡迦写:“别说,写字!”
布雷将军拿过树枝,写道:“又是那伙人干的?”
“估计是。但他们不想伤人。”
“为什么?”
“他们完全可以等队伍过去,在我们头顶引爆!”
布雷将军写道:“所以他们只想阻止我们前进?”
卡迦点头。
“这不管用,我们早晚也会挖开石头,继续上路。”
卡迦写得飞快:“是的,所以必定还有别的原因。”
哈莱在地上写道:“为什么我们只写不说?”
卡迦看了他一眼,这次写得很慢:“你看看周围,我想,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哈莱惊讶地看了看四周,意识到什么,沉默下来。
大部队全部原地待命。士兵、侍女、随行人员聚拢成堆,窃窃私语,脸上惊恐的神色传达出他们心中真实的想法。意外
不断,灾难不绝,这是神龙的愤怒啊!再这样走下去,谁能活着回去?
送葬团走出峡谷时已经深更半夜。队伍疲惫地在一处较为开阔的山谷里歇下。人心经不起太多折腾,能躺下的立时进入
梦乡,巡逻的也无精打采。
可折腾还没完。
巡逻士兵什么时候发现那漫山鬼火的,哈莱不知道。当他被惊呼声吵醒时,漆黑的山体间已经遍布那种诡异的亮点。
“这是什么光,火把吗?”
“火把怎么可能黄绿色的,还一明一灭?”
“不可思议,你看那边,越来越多,到底哪里来的呀?”
“这边也有,妈呀,难道是鬼火?”
“听说山里有鬼火,每一点火星就是鬼的眼睛,是鬼在看着你。”
“不要吓我,真的有那么多鬼在看着我们?”
今晚夜色漆沉,满天无星,更显周遭山体间的莹色小火鬼魅无比。大家面面相觑,惊慌失措。
“不许乱猜!”布雷将军站到小山包上,拉开嗓子一吼,很有几分风怒山啸般的威力。
大家噤声不语。
山谷里回响着布雷将军的声音:“不许乱猜……不许……不许……不许……。”
不知何时,有一种消长的鸣响,接在回声后,在山中循环响起,“不许……不许……不许……回去……回去……回去…
…。”
声音越来越大,在山谷里不断回旋,诡异地充斥人的耳膜。
团里又沸腾起来。
“是回去,大山在叫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