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消停,众人惊讶地看着走上来的高个子男人。他身材瘦削,并不强壮,但当他一拍阿克斯的肩膀,沉稳站定,目视
康堪萨斯时,凌驾一切的气势便显露出来,不因身高上的差距而显得颓唐。
卡迦道:“你抓了我的人,就该由我出面解决,你说,怎样才肯放人?”
阿克斯皱了皱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肩膀上的手却一下收紧。卡迦转头,表情严肃,眼里好似灌注一种全然的意志,
令人无法抗拒地看过来,低声道:“我去,这事你解决不了。”
有时候,男人之间的默契很奇怪,像此刻,他们对视一眼,就能互相明白。
做,或者不做,都为一个结果。其他的,不必再说。
黑熊心里冷笑,这两人,送死还要争先恐后,真是对小布拉班特殿下死心塌地。这样也好!
康堪萨斯受不了般冷着脸:“一个,更会装的人。简单,来。”
卡迦一指身后:“我一个人去,其他人留在这里,确保他们的安全。”
康堪萨斯一挥手,几百族人把阿克斯和黑甲骑士们团团围住。对即将到来的场景,他兴奋得迫不及待。
沿着宫殿外的甬道走了很久,有热力扑面而来。卡迦被两个巨人前后夹着走出最后一道石制拱门,视线豁然开朗,面前
是一处非常开阔的天然溶洞,火光照着四周洞壁一片血红,不用往前走他都知道,前方悬崖下必是滚滚流淌的岩浆。
谁想到广袤无垠的荒漠下,还存在这种蔚为壮观的景象。
温度太高,不知哪里来的风,卷着热浪炙烤皮肤,跟来的一众巨人开始不停抹汗。康堪萨斯奇怪地发现,这不知死活的
人类却一点没有表露出应有的紧张。火光反射在他眼里,黑如石镜的双瞳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除此外,无法从他脸
上看出一丝异样。
死到临头,他为何如此镇静?
康堪萨斯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他能体察到自己莫名腾升起来的兴趣,完全有悖族上传下来的示谕。
离沙漠很远的地方,住着一群数量庞大的叫人类的骗子,他们身材矮小,不擅魔法,能力与天性中的卑鄙无耻成反比。
他们霸占优良的生存环境,享受魔法罩的保护,所以他和他的族人只能委身气候恶劣的荒漠下受苦,曾经许给他们的诺
言,过去一千年都没兑现。
这些,作为族群的首领,康堪萨斯从小就知道。
每次想到这里,一种与生俱来的钝痛撞击着他的心——这是族人代代背负的枷锁,无法磨灭的烙印,明明拥有强大的力
量,却不得不为此生,为此死。任凭岁月流逝,原本的心甘情愿变成不甘,不甘变成埋怨,埋怨变成愤恨,愤恨变成习
惯。传到他这代,刻在骨血里的示谕早就分不清到底代表什么东西。
一挥手,装着凯米尔的蓝色球体飘荡到熔岩上空,康堪萨斯看向卡迦的眼神带着嗜血的野性。
事实能证明他对人类一贯的认知吗?试一试就知道了!
“很简单,你,这里跳下去,他,捡回一条命!”
残酷的命令,邀约着一种彻底的牺牲,无关乎合不合理,巨人王只是率性地执行自己的逻辑。
他在等待,所有在场的巨人都在等待,他们瞪大眼,心意相通,想看一看人类这种生物,是否真如传说那样,胆小且从
不诚信。
卡迦站在悬崖边,没有去看挂在空中等待营救的少年。回头,视线穿过蒸腾着的热浪,穿过周遭巨人们的鼓噪,盯着他
们的王,一字一顿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服软的语气,再次激怒康堪萨斯:“人类,卑贱,不告诉你名字!”
卡迦没有动气,偏过头,看着远处的岩壁,思绪像飘远了,片刻后才感叹道:“那么多年,我以为你们已经成了传说,
没想到你们真地坚守原地。”
……什么?
没想到听见这么一句,康堪萨斯疑惑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卡迦回视他,眼神可以说是温和的,却带着浅浅的责备:“不要这样咒骂你的同类,你们曾经也是人类。”
“你……。”巨人王身躯一颤,明显感到震惊。
“是一千年的岁月让你们焦躁不已,还是你们对现在的处境非常不满意?你一直在咒骂人类,可是你们远离琉璃之眼的
保护,委身这片沙漠,不就是为了一个约定吗?一个过去一千年,但始终放在心里的约定。”卡迦淡淡道:“你们和费
鲁兹大帝特兰西瓦定下生死契约,人类若再次遭遇危机,你们会站出来,成为保护人类的最后一股力量,是不是?猎狗
团成员!”
康堪萨斯瞳孔尽缩,周围的空气闷热得连他都开始呼吸困难。所有的巨人都脸部扭曲,发不出一丝声音。
整整一千年,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猎狗团”三个字,这三个字代表他们曾经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及其犯下的泯灭
人性的罪行,他们足足忏悔了一千年。
魔族被人类消灭了,魔族豢养的猎狗团本该被诛,可那个时候,欢欣胜利的到来,所有的人都开始享受琉璃之眼的保护
而不再担心被魔族侵扰。他们的王,费鲁兹大帝特兰西瓦却是唯一清醒的人,偷偷救下猎狗团成员时说,我的亲族,走
吧,离开琉璃之眼的保护,找一块地方隐居起来,你们需要忏悔,需要赎罪。那么答应我,请以这种方式来洗清你们满
身的罪孽和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琉璃之眼的法力为我们带来安逸的生活,可是魔族真地被消灭了吗?如果有朝一日
卷土重来,习惯依赖和安逸的人类将失去应有的抵御能力。真有那么一天,希望你们站出来,成为保护人类的最后一支
力量。
他们答应了。
所以这是一个邀约,也是一种承诺。
而这一切,从不为人类所知。
但现在,这个承诺的存在感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薄弱,猎狗团的巨人们在远离人类的荒漠里自生自灭。他们为拯救
人类而存在,可是已经没有人类记得他们的存在。就连费鲁兹大帝曾经说过的,终有一天,我的后代会带着十字印记出
现在你们面前,他代表着我的意志,也代表着时代的意志,请协助他,将你们该做而没做的事,将你们被时间磨砺出来
的期待全部赋予他。他会为你们指出新的明路!
整整一千年,这个人没有出现过。甚至从来没有一个人类,出现在这片荒漠上过!
谁还能相信,他们是被需要的?谁还能相信,他们的忏悔是有价值的?谁还能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承诺这个东西
呢?
翻江倒海的心情,无法抑制的泪水,康堪萨斯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是他吗?
那个人,是他吗?
“是……你吗?”上千年的压抑和背负,让康堪萨斯求证的语气无比颤抖。
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本该维系蓝色球体的魔法,也因无暇顾及而募然中断。康堪萨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球体忽
然失去支撑般向下坠落……才徒然清醒。
有道人影比他更快,那人纵深一跃,已经追赶装着少年的球体落入悬崖底下的岩浆里。
28.重逢
周围一片惊呼,巨人们奔到悬崖边。前所未有的惊慌在康堪萨斯心底炸开,地狱般的熔岩上不见两人身影,火红的液体
嚣张地冒着气泡,好似为吞噬祭物兴奋无比。
“啊,看……。”稍时,底下的异样让巨人们激动地吼起来,没人肯错过眼前奇景。
冗厚的岩浆顺从地向外翻滚,一道强力的白色水浪喷射而出。在圣洁光芒地笼罩下,两道人影,被一层极薄的水墙保护
着,自浪尖缓缓升起。
圣光刺目,衣裾翻飞,发须在全然的风潮下不再遮掩,男人稳站浪尖,若隐若现的紫光在他额头逐渐明亮。
康堪萨斯看着那道紫光,热泪盈眶。
紫光里,额头上,出现一个淡淡的十字印记。
所有人目不转睛,抚摸自己的额头,交相辉映般,额上红光乍现,催生出同样的十字印记。
上千个巨人,上千枚红色的十字印记,与那人的紫色十字互相吸引。
溶洞里寂然无声,但分明有一种千年的唱响,解开紧锁的族印后,在众人耳边悄然响起。
是猎狗团的标记!
这个人类,竟然拥有猎狗团最高首领才配有的紫色十字印记!
费鲁兹大帝没有食言!康堪萨斯情不自禁单膝跪地,这神圣一刻感动了所有的心,身后的巨人们纷纷跪下,向人影膜拜
。
“王……!”康堪萨斯的泪水滴落在地,先去的父辈们无幸看到这幕,无幸实现族里的示喻。可他,哦,是多么幸运!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好似让人心潮澎湃的圣音:“我的名字,叫卡迦·菲尔特兰斯·诺阿·费鲁兹,费鲁兹大帝特
兰西瓦的后裔,帝国第十代继承人。”
哈莱目瞪口呆,天塌下来都无法让他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帝国第十代继承人……不就是费鲁兹十世?卡迦是费鲁兹十
世?
想强烈否认,可他展现的魔法和无法磨灭的印记,让人无从质疑。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诞的玩笑吗?自己明明参加过费鲁兹十世的葬礼,明明亲手将他的骨灰洒在银壁谷里!
担心好友遭受不测,才以鸡毛的身份浑水摸鱼地跟来,不料事情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哈莱没出息地脚软,忍不住趴
在地上。
卡迦怀里还抱着昏厥过去的凯米尔,神龙啊,谁有胆,在一位真正的皇帝面前演了那么多天的戏!
让雷电劈死我吧!哈莱微微颤颤地想。彻底丧失回到凯米尔体内的勇气!
圣光不在,额头的十字印记逐渐消失,卡迦抱着凯米尔安安稳稳落在悬崖上。
“起来,恪守誓言的猎狗团成员们,一千年的坚守足够洗清所有的罪孽,你们的存在不是毫无意义,而是代代被费鲁兹
国王所记取。我也曾私心以为一切只是传说,今天看到你们才明白,什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和时间抗衡的东西!”
康堪萨斯的脸由青转红,刚才他还口口声声咒骂人类言而无信,是最卑贱的生物。慌张抬头,从不懂得嚅嗫的嘴,一时
发不出辩解的声音。
卡迦微笑,带着一种王者的宽容:“你们以实际行动证明一切,几句怨言又能代表什么呢?”
巨人们匍匐在地,齐声叫道:“我王!”
“别呼我为王,我不过是声音的传递者。费鲁兹国王登基时必须阅读费鲁兹大帝流传下来的岁月之书,书里记载的内容
保证每一任皇帝都能继承帝国的最高机密。我刚才所说不过书中原文,费鲁兹大帝希望有朝一日后代遇见他的亲族,可
以亲口将这些内容转述。人类因憎恨称呼你们为猎狗团,现在,这种憎恨不再有生存的土壤。所以,让这个称呼彻底消
失吧。出现在人类面前,你们将获得应有的尊严。”
巨人们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拥有比人类俨长的寿命,当年经历过人间屠戮的父辈们却在百年前过世。背负的罪孽感代代相传,没有消失。非人非魔
的他们不属于任何一方,在历史夹缝中求生。无数次在心中反抗,为什么他们的存在需要得到人类的肯定?为什么他们
的信守反成了一种遗弃?
坚定地告诉自己不需要,不需要!
谁知有朝一日真地听到费鲁兹大帝的遗言,真地听到人类代表说出宽恕的话语,才意识到,其实至始至终,渴望获得认
可的心根深蒂固,对同类的背叛需要得到宽恕。
他们需要,一直都需要!
被巨人们震耳欲聋的哭声感染,哈莱也泫然欲泣。历史他很熟悉,可这东西一旦遽然展开在普通人面前,必然带来一种
让人把持不住的眩晕。作为这段隐秘的目击者,哈莱连吸三口气,镇定,镇定,镇定!
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卡迦对康堪萨斯苦笑:“这位首领……。”
“康堪萨斯。”
“好吧,康堪萨斯。”卡迦点了点头,看向怀中少年:“帮个忙,我需要一间安静的房间,尽快让我的同伴苏醒。”
于是,他立即得到康堪萨斯自己的寝殿。
把无法克制坚定跟随的巨人们拒在门外,卡迦微笑着说:“给我一点时间,看看他怎么了。”
关门前,哈莱从门缝溜进去。鸡毛跟着主人,天经地义。卡迦却没注意到它,关好门,将凯米尔放到床上,像泄光所有
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少年身上,用手掩住嘴,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干咳
哈莱吃了一惊,谁都能瞧出,此时他连上床都费劲,但仍不忘脱下外衣罩在凯米尔身上。等终于躺倒在床,五指抽搐地
抓紧胸口,嘴边溢出煎熬的呻吟,陷入一种让人不安的昏迷。
油尽灯枯,筋疲力尽,好似刚才的魔法耗光了生命的本元。
……
“人类都有病根,之一是贪念,而我是贪吃,误食毒草伤了肺,落下的报应。”
“告诉你,晚饭前我看了魔法小报,上面说陛下死于花粉过敏。”
……
哈莱脑里一团乱,跳上床,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回去凯米尔体内,受伤的躯体疼痛难忍,但哈莱坚持着穿起卡迦的外衣。
探探他的额头,冰凉一片,握住他的手,火热滚烫。哈莱不明白,两种截然不同的体感,为什么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
寝殿里看一圈,找到一些罐子里的水,尝了尝可以喝,忙喂一点到卡迦干裂的唇边。
这些事做完,哈莱痛得满头大汗,靠在床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费鲁兹十世……
谁能相信,躺在身边的男人,居然是统治费鲁兹帝国整整十五年的国王。
葬礼上看过火焰中的影像,关键时记忆总是辜负,回忆不起细节太正常了,将那道淡淡的身影和面前活生生的人重合,
实在困难至极。
难怪要留胡子!
手指沿着卡迦的脸勾勒出应有的轮廓,猜想茂密胡须下,掩盖了一张怎样的脸面。
手指一顿,忽然想到,如果卡迦是费鲁兹十世,对真的凯米尔岂非很熟悉?
……
“殿下在费鲁兹大宫学习时,就是一名非常有钻研精神的学生,我曾拜读过您获得陛下嘉奖的那篇论文。”
“殿下也是假的吧?”
“可是长发那么多年,您到现在还不习惯自己的头发吗?”
……
哈莱脸色发青,满满都是寻死的心,他是否早就看出端倪?
想都没想脱下衣服,照之前的样子盖在身上,重新躺好,离开自己的身体。
神龙啊!怜悯我此刻的伤痛,这懦弱的逃遁,并非因为没有勇气面对清醒过来的皇帝!
卡迦昏迷的时间不长,但醒来后虚弱依旧,在床边靠一会儿,似乎想着后面的打算。
开门,让康堪萨斯进来。对自己异常的脸色,淡淡的以为同伴灌输能量,耗损精力为由,轻轻揭过去。至于同伴得到能
量后为何任然昏迷不醒,他没有解释。康堪萨斯恭敬有加,并不起疑。
随后问了巨人王一些族人的情况。哈莱庆幸躲在鸡毛身体里,可以光明正大地旁听。
巨人们潜伏在这片血域沙漠整整一千年。最初这座石头宫殿建在沙漠边缘,后来岁月更替,潜移默化,强风沙将宫殿掩
埋,才形成如今的沙下之城。魔法足以为生存提供必须的供给,但他们喜欢利用四通八达的甬道,捕捉沙漠上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