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落盯着楚君慊的眼睛,没有答话,心中却微微一动。皇上这是,在关心自己呢。
离落把密信细细扯碎了,一粒一粒扔进水里。一群红鲤鱼饿得急了,纷纷围拢来,一会儿就把纸屑抢了个干净。
密信上说,和硕富商大量购进救灾皇粮,都是七王爷授意的。在刘大人查探清楚的当天,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全郡的百姓都知道,让饥饿像瘟疫一样绵延不断的凶手,就是七王爷。两天后,叛贼首领派使者前来谈判,说他们可以接受招安,条件是——七王爷的首级!若不然他们就挥兵一路南下,让战火燎原。孰轻孰重,请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断。一时间情势陷入了僵持。
信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这个消息至迟明天下午会传到京师,到那时楚君慊就不得不面对抉择。
派兵镇压,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样一来,势必会尸横遍野,不但耗损国库,也寒了百姓的心。将七王爷按律将罪,他又于心何忍?七弟已经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母亲和哥哥,如今自己竟是要亲手将七弟送上黄泉么?
从来孝义难双全,原来就算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也不能例外。
第九章:人世几回伤往事
还没等楚君慊做出决断,和硕郡就已经传来消息,说七王爷已经答应了叛贼的条件。但堂堂王爷,便是犯了罪也不能听凭贼人处置,他自请囚车押送京城,按律量刑,首级定会在他死后奉上。
这个消息给了楚君慊当头一棒。消息传来的当天,七王爷就拿铁链锁了自己,登上囚车上了路。楚君慊马上派心腹侍卫快马前去,务必保证七王爷一路平安,然后紧急召回了刘大人。
囚车就是走得再慢,最迟十天之后,也会到达京城。
楚君慊整日愁眉不展,除了坐待,他根本无计可施。
三天之后,刘大人风尘仆仆回到京城。没想到刚见到皇上,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被皇上赏了二十大板。
“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刘大人脊背一片血肉模糊,被人架着站在皇上面前:“微臣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万死?你有本事死一万次吗?”楚君慊冷笑,“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微臣不知。”
“不知?罢了,罚也罚过了,朕想知道,你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能保住七弟的性命么?”
刘庆衷摇头:“事到如今,也只有请皇上大义灭亲了。”
楚君慊“砰”地一掌拍在案上,边角处的花瓶震了震没站稳歪了下去,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若是这样,朕要你何用?!给朕拖出去——”声音渐渐低下去,“送回府上吧。”
刘大人颤巍巍转身离去,心中暗叹:“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不是吗,只要皇上足够任性,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兵剿匪。”
楚君慊亦暗暗苦笑:“朕如何不懂,可是江山是朕的,亦是天下百姓的,朕哪里任性得起来?到了今天,朕才知道,纵使坐拥天下,朕也是不自由的。”
向晚时分,刘府刚刚上灯,就有人叩响了大门。
守门的张伯拉开大门,就看到了一张清丽的少年面孔。那少年微笑道:“奴婢奉皇上旨意,带胡太医来给刘大人看诊。烦请阿伯通传一声。”
刘大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个最受皇上宠爱的小公公,没有开口。刘大人虽是刚刚回朝,却也听说了皇上的那道荒唐的旨意。面前的青衣宦官相貌俊秀,气质清远,举止得宜,连他也不由心生好感。只是人不可貌相,这个人对于皇上来说,究竟是祸是福呢?
离落只是对他笑着微微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退后示意胡太医帮他看诊。胡太医替他把了脉,开了张方子交给一旁的刘夫人,又拿出两瓶外敷的药来细细嘱咐了,就告辞离开。刘夫人拿了方子去着人抓药,屋内一时就剩下刘大人和离落两人。
离落微笑道:“刘大人,皇上只是一时之气,以后的国事还是要倚仗大人。请大人安心养伤,奴婢告辞了。”
“公公请留步。”
“刘大人还有何事指教?
刘大人双目紧盯面前的青衣宦官:“若是老夫猜得不错,把胡太医请来看诊,是公公您自作主张吧?”
离落清气逼人的双眸在刘大人面上扫过,片刻后点头:“不错。”随即淡笑:“皇上正在气头上,过两日必然要悔。奴婢不过提早两日执行皇上的旨意,请大人为国保重。奴婢告辞。”
离落刚走出两步,就听到刘大人在背后说:“你留在皇上身边,究竟有何企图,温瑜阳?”
离落闻言脚步微顿:“大人认错人了吧,奴婢入宫前本姓凌。”
“不管你姓什么,老夫提醒你一句,”刘大人并未再追问,“过分纠结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并无意义,望你能心系天下百姓,同时……善待你自己。”如果这个小公公真的是温家幺孙,那么自然明白他的暗示。
“大人说笑了。奴婢只是宫中一介小小内臣,天下百姓什么的,奴婢哪里懂得?”说着回身一笑,“大人若还有什么话,不妨一次说完。宫门要下钥了,奴婢紧赶着回去。”
“老臣身子不中用了,”刘大人道,“有两件事还需拜托公公。”
“大人正当盛年——”离落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刘大人请讲,奴婢听着便是。”
“其一,皇上后宫空虚,膝下无储,望公公劝皇上遴选秀女,早日立后。”
离落想起那日临摹了多遍的“国事繁忙,不予准奏”八个朱红大字,不由微微苦笑:“奴婢尽力。”
“其二,七王爷的事……看着皇上点儿吧,别让皇上意气用事。”
“大人找错人了,这事奴婢可管不了。”
刘大人看着离落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指间捏着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写满蝇头小楷——是他请人调查的温瑜阳和离落的生平。纸上用朱笔勾出温家获罪的日期和离落入宫的日期,都是治和三年九月初三。那一年,温瑜阳和离落,都只有十四岁。
治和,正是当今圣上的年号。
离落凝望着天边那一勾初月,无声地吐了口气。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事,若不是刘大人此番提起,他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呢。
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最初的满心愤恨屈辱,到后来连尊严是什么东西都忘了个干净,自己还真是那种没骨气的东西啊。恨么?最初不是不恨的,只是这样的仇,既然不能报也报不了,也早就学会不去恨了。刘大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所以才白白多操了些心。
离落不知道刘大人是真的查清了他的身份,还是仅仅意在试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刘大人既然当面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就说明暂时不想对他动手。
离落竭力压下心底汹涌而出的往事,告诉自己,那个天之骄子温瑜阳早已经死去了,而自己,只是小小的内臣离落。
同一时刻,刘大人趴在床上,看着床前淡薄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若那个清俊的小公公真的是温瑜阳,也许反倒是好事,最起码阉宦蛊惑皇上祸乱朝政的事,他是不必担心了。
温瑜阳的父亲是温家的幺子温钰。温家小四在温府,乃至在整个京师,都是个传奇般的人物。温钰十五岁那年,跟哥哥温锵一起参加当年的科举,一举摘取了头名状元的桂冠,被派去富庶的当阳做县令。可是刚赴任不到三个月,听说,他就跟了个游方僧人跑了,三年之间走遍了五湖四海,还学了一身的功夫。一个官宦世家子,抛却了大好的功名前程,去做了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二十一岁那年偶遇已经三十四岁的昆仑女侠骆明臻,自此两人一起并辔江湖,劫富济贫,扶危济困,闯下了好大的名声来。三年后,骆明臻因为难产而死,温钰随即不知所踪。那一对侠侣就像流星一样划过江湖,瞬间璀璨夺目,随即熄灭。
隆应二十五年,南疆叛乱。从北方派去的兵卒不服当地的水土,大批病倒。当时正值三月,南疆山水间遍布桃花瘴。叛军早备有解瘴毒的药物,依瘴设伏,官军损失惨重,节节败退。危急时刻,温钰突然出现,于百万军中取叛者首领的首级,瞬间扭转了局势,却也受了极重的伤,药石罔救。临终之前,温钰把他带来的粉雕玉琢般的男孩儿托付给了玄武将军方永乾,那个男孩儿就是温瑜阳。四个月后,温瑜阳随军回到京师,认祖归宗。
那一年,温钰三十二岁,温瑜阳八岁。
据说,那孩子随方永乾于百万军中纵横驰骛,剑戟加身颜色亦不稍动。怎么最后,却甘心做了小小内臣呢?
刘大人不明白,离落又何尝明白呢?
第十章:红楼隔雨相望冷
秋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一整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楚君慊拉着离落出了宫。至迟大后天,王爷的囚车就会到达京师,离落不明白,皇上此时为何还有出宫玩乐的心情。
楚君慊一手撑着伞,一手把离落紧紧揽在怀里。走了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了。楚君慊带着离落拐进一条巷子,那巷子两边都是二层的小楼,二楼檐下亮了一排的红灯,映在积了水的青石路面上,分外旖旎,楼里隐隐传出丝竹之音和姑娘的笑声。离落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皇上竟然在这种时候带着身边的内臣来逛窑子,喝花酒,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楚君慊带着离落,进了巷子尽头一扇虚掩着的门。虽然天色已暗,朦胧中仍能看出院中花木扶疏,不知什么花散发出淡淡清幽的香气。楚君慊牵着离落,轻车熟路地沿着曲折小径在黑暗中穿行。行到尽头,推开一扇月亮门,离落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正对门是一座三层小楼,楼前一线曲水,水上三座小小的石桥。楼中灯火通明,映得小小的内院亮如白昼。左侧沿着曲水疏疏落落植了数株白果树,小小的扇形叶子黄绿相间,沾了雨水,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微光。
楚君慊两人一过石桥,早有侍者迎上来:“公子,这边请。”带他们上了三楼,进了左侧的一个房间。
“您来了。”一个相貌平常,衣饰简朴的男子起身拱手为礼。原来楚君慊来此是与人有约,只不知这男子究竟是何人,皇上与他又有何事要谈?离落带着探寻的目光打量了下对面的男子,那男子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离落亦回以一笑。
那男子表面看起来很平凡,但离落能感觉出他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势。离落暗自揣测了片刻,没猜出他的身份,便也不再费神去想。
三人落座,侍者端上各色新鲜瓜果,悄悄退了出去。男子推开门左右打量了一番,随即闭紧门窗,重新落座。
楚君慊低声道:“洛岩,人都安排好了么?”
男子蹙眉:“皇上执意如此么?”
楚君慊点点头。
男子扫了一眼旁边的离落,楚君慊道:“无妨,自己人。”离落正把一颗碧绿的葡萄送入口中,闻言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男子道:“都安排好了。只是……皇上打算将王爷送往何处?”
“朕少年时在抚宁清凉镇买过一处庄园,你派几个可靠的人……”
离落一颗葡萄未及咀嚼,卡在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楚君慊轻拍着他的背,待他咳嗽稍缓,倒了杯温水喂进去。离落这才缓过气来:“皇上要劫法场?”
男子在对面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若有所思,待听到离落的声音,才露出恍然的表情:“这一定就是离公公了?”对于京中传闻,他虽然没怎么留意,但皇上和离公公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况且皇上托他找的东西……
楚君慊微笑:“不错。”也不知道回答的究竟是哪个问题。
男子打开手边的青布包裹,掏出一个锦盒来递给楚君慊:“这可是我厚着脸皮去了三次南苑才弄来的,皇上打算怎么谢我?”南苑是京师有名的男妓馆,若不是皇上以半年官俸相胁,他才不会踏入南苑半步。
楚君慊接过来,也不打开,只在盒盖上反复敲着:“你什么都不缺,朕想想……待此间事了,朕给你三个月假期如何?”
男子微笑颔首:“适所愿耳。”
离落听到此处,才突然想到一个人。据说,每一代的储君都会被送去青城山学一年的武艺,青城掌门会选择人品最好,天分最高的弟子,跟储君一起练武。这个人在储君登基后,就会成为君王的影卫,统领着一批忠于皇上的死士。少年相交贵真心,影卫对君王来说,既是下属,又是良友。据说,历来除了皇上本人,没人知道影卫究竟是谁。
离落暗中苦笑,自己还真是幸运啊,居然能见到传说中的影卫。
楚君慊与男子商量了一阵行动细节,之后,男子叫来侍者:“去把弱柳姑娘和银红姑娘请来,昨儿下午就订好的。”
侍者离去了没多会儿,只听一阵银铃声响,随即传来轻轻的扣门声。
伴随着一阵隐隐的香风,两个妙龄女子推门走进来,欠身为礼:“三位公子好。”两女子一着浅绿,一着梅红,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如画,声音婉转娇媚。
男子笑道:“爷,这是醉红楼的头牌,轻易请不到呢。弱柳抚琴,银红吹箫,俱是一绝。”
侍者在一旁几上置好七弦琴,递上玉箫,静静退了下去。
琴箫合奏一曲《梅花三弄》,让人听之聆之,心畅神飞。待得弦凝指咽声停处,尚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半晌后,几人相继回过神来,男子抚掌大赞:“果然妙绝。不过,更妙的还在后面呢。爷,您挑一个吧。”
楚君慊正替离落剥石榴,闻言摇头:“不必了,你自便吧。”
男子瞅了几眼离落,又看了看两位姑娘,大笑道:“爷,怪不得您不屑一顾,原来您身边这个才是极品。那我就不客气了,弱柳、银红,过来。”
离落听了他的话,石榴也不吃了:“爷,我困了,咱回吧。”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
穿出月亮门,离落又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楼台,空气是微微潮润凉爽的,离落却只觉周身一片冰寒,不由掩了掩衣襟。
“冷了?”楚君慊把离落拉进怀里揽着。
“还好。”
“怪朕没提前跟你说?”
“奴婢不敢。”
楚君慊宠溺地捏了捏离落的鼻尖:“那人是朕的影卫,沈洛岩。说话没个准,可是心不坏。”
离落不想皇上这么坦白,抬头看了一眼楚君慊,末了只是低低应道:“哦。”
停了片刻,离落道:“皇上真要劫法场?”
“还有别的办法么?朕也是逼不得已,你明白的,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弟死。”
其实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回到宫中,洗漱停当。离落正要告退,楚君慊道:“别走。”
“皇上还有事?”
楚君慊拿出沈洛岩给的锦盒,打开来,里面并排放着粗细不一的七支玉棒。
“这是什么?”离落奇道。
楚君慊笑得暧昧:“玉势。”
离落一听就明白了,耳根一下子红透了,一张脸却愈发地白。
“朕怕你到时候受伤,”楚君慊笑着挑出一支最细的,“三天后再换一支粗些的。过来——”
离落顺从地走过去,褪下裤子,趴在楚君慊腿上。片刻后,感觉一线冰凉缓缓挤进自己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寒战,眼中潮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