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除夏低着头。
“师尊伤了功体,想必自顾不暇。”
顾行舟顿了顿。
“你就是心太软。”
顾除夏抵住眉间。
“当初他不过是摔了我做的药,你何必记恨到现在。”
顾行舟也不答话,只是站起替他揉眉心。
“好点没有……?”
顾除夏闭着眼睛。
“恩……”
韩之翠出去时正见到顾行舟与顾除夏在刑堂的侧室里行事,许是先前还在饮茶,杯口氤氲仍有热气。
顾除夏身体不好,只能饮热茶,茶中是他自配的草药,有点辛又极苦。他有日去药堂拿药,误喝了这种茶,还未及呛出口即被顾行舟呵斥。……许是调配不易……要顾行舟发难是极不容易的。
顾行舟与顾除夏是堂兄弟,他们总是很好的。
韩之翠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仆从发觉叶函青死了,惊慌来报,顾行舟强压着怒气,笑吟吟的收拾齐整去囚室查看。路经韩之翠时正眼都不看他。
顾除夏缓慢的穿好衣物,坐回桌边。
韩之翠又等了一会儿。
“你不害怕吗?”
顾除夏想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方正温厚的面孔到底动了动眉毛。
韩之翠说。
“是我杀了他的,你不怕他怪罪吗?”
顾除夏想了一会儿。
“你竟还不知道师尊脾性吗?”
韩之翠抬起头。
顾除夏低声道。
“王含梦为何致死,叶函青为何还近得了师尊的身……你又为何能进到这里,杀了他。”
他说。
“师尊厌弃王含梦心计,借叶函青之手除去他……只可惜他……受人挑拨,犯大不韪伤了师尊功体,才有如今的下场。”
他说。
“师尊既不禁你探视,便是早已知道了……你会送他一程。静日宫的弟子,断绝世俗,你是他心头得意的人,能叫你亲手再断一次俗念,也是好的……”
韩之翠睁大眼睛。
顾除夏如自语一般说着。
“还有什么事是他料不到的呢……”
08.
韩之翠坐在床边,叶娘过了刚刚惊异的片刻,渐渐又哭哭笑笑的闹起来。
蓬头少年因他们相认楞住了,这时忙进来拉他。
“快走,她病又起来了!”
韩之翠问。
“这些年是你照顾她?”
少年头也不回。
“不是。是她照顾我。”
韩之翠点点头。
她已经分不清是谁。
“大少爷!……别打了!老爷!”
屋里都是尖叫。
韩之翠被少年拉出小屋。
“快走吧!别来了!”
少年神情烦躁,又快步向屋内去。
“大婆!”
回应他的是更尖利的叫声。“碰”的一声,再没有声息了。
少年跑出来。
“你干了什么!!她死了!”
他向韩之翠吼,韩之翠却像在意料之中的低声说。
“是啊……早该这样,活着干什么呢?”
“你!”
少年大怒扑上来。
韩之翠被按倒在地上,一双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
“哎……”
他闭上眼睛。
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听见少年怒极的喘息声,雨过潮湿的地全是肮脏的腥味。少年的呼吸又急又沈,还带着苦。
他在这里呆了多久?是否也是因伤心事流落到这里,才和个疯婆子相伴?
“别伤心……”
韩之翠擦擦他泪水。
“早点解脱是好事。”
“你还说!!”
少年终于殴打上去。
一拳一拳,韩之翠皱着眉。
忽而少年大喊一声,扑倒在他身上。
他攥紧拳头不停发抖,呜呜的哭。
“哎……”
韩之翠摸摸他的头,亲他面颊。
少年楞了一下。
韩之翠把头搁在他肩上。
“喜欢我这样吗?恩?”
少年身体又抖起来,韩之翠亲上他的嘴唇。
少年脸颊绯红,奋力将他推开!
韩之翠轻而易举的又抱住他。
“不好么?”
他轻轻的在他耳边说。
“两个人在一起,多暖啊……”
少年呜呜的哭,喉间像小兽的声音。
“到哪里去了?”
柳西楼拿了本书在装模作样,看见韩之翠回来质问他。
韩之翠笑嘻嘻。
柳西楼见他身上全是污泥又大惊小怪。
“滚到泥里去了?”
韩之翠拉进一个人。
高挑少年一样的肮脏,还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
柳西楼悲愤。
“你、你带个野男人回来!!”
少年掉头就走。
韩之翠拉住他。
“我弟弟。”
柳西楼和少年都愕然。
韩之翠不理他们,靠在椅背上。
“……都死了……”
他神色寂寥。
柳西楼这才收拾起佯装的无赖,放下书卷去摸摸他的头。
“还有我呢。”
韩之翠嗤笑着避开。
“管好你自己吧。你那皇帝可不好惹,迟早要了你的命去。”
柳西楼挑挑眉毛。
“他要不起。我的命我谁也不给。”
韩之翠倚着小几,眼波如门外的溪水。
“傻。”
“你、你们……”
少年看他们调情又想走。
柳西楼拦住他。
“长的倒不错,叫什么名字?”
少年后退一步。
韩之翠道。
“叫云溪。”
柳西楼看看外面洗过一样的云絮和溪水。
韩之翠对少年说。
“你也不想再做以前的人是不是?别管你以前怎么样,在这里你就是新的人。再没有人怪你,伤你。你就叫云溪。”
就是这样,袁阿水成了袁云溪。
苏同生上任的时候,柳西楼除了给他一箱账本簿册,还有这个人。
柳西楼笑说。
“他是你韩师兄的人,请好生照看。”
苏同生温玉一样。
“师兄此去珍重。”
柳西楼大笑。
他最后一次在西风楼大醉。
此去王京数千里,再无回头的一天。
——中篇·溺浪·完——
下篇:虚舟
01.
楚江芙蓉好。
偏偏有人要办百花会,要评花中魁首。
众人笑骂好事,但也兴致盎然。噫,楚江地暖,便集了春夏两季的花于一时,普天之下除了沽州的水土再无一争。
袁云溪跟苏同生去赴百花盛会。
苏同生是西风楼这一代管事,这是静日宫内指派,在外一律都以楼主称。他原也当得起,只是免不了一些文人扼腕。
“苏兄博文雅量……”
言下之意整日经营在花街生意上落了下乘。苏同生往往谦和微笑,说家父年迈,交予这盘生意只得尽心打理云云。
于是一干风流才子唏嘘不已,此后常以赏文会餐霞会的名目在西风楼内包园子吟诵风月,自命风流。
上一代西风楼主是化名楼茜的柳西楼,因身份不同深居简出,如今换了苏同生,真是凭空生出来的浊世佳公子,着相不着相的与他们交接,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生生把西风楼变为一时才俊的汇集之所。袁云溪冷眼旁观,大开眼界之余也暗叹他哪怕七窍玲珑一颗心,怎么够掰成几瓣来用……
“云溪,那人喜欢你了。”
苏同生摇一柄白纸扇,往对岸一指。一位身材颀长的公子哥正痴痴往这边望过来,袁云溪只消一眼便知道他看的是苏同生。
自从跟了苏同生,他跟着打理西风楼,也见惯了这样的眼色,——何况苏老板在彩霞池边一站,真是美玉着色,映着绯红池水犹艳,不识者无目也。
“扑通!”
对岸喧闹起来。
“阮公子落水了!!!”
苏同生以扇掩面,向袁云溪道,“‘祸水’两字原来这样解。”
袁云溪沉默。
苏同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但在他面前说的少比说的多好,不说比说的少好,这是一定的。
他便也如杨柳春风一般将凡事掠去。因此没有注意对岸除了那位阮公子还有一人。
那人也曾向这边痴痴的望,也跟着阮某人无意的脚步落入水中。
因缘天定,奈何。
02.
“云溪回来了?~~花会有什么好看的?”
被这样叫了半年,袁云溪自己也习惯了,虽然他从不以为自己配这样的名字,但当年起名字的人说,做一个新的人,没有谁再能伤你。
而柳西楼则是打机锋,任是谁,以为自己是谁,就能是谁。
苏同生不与他多说,捡了几件衣服给他,又嘱咐总库房按时发放修面的器具物品,请楼内师傅教习他行走步法。
于是现在他到在哪里,认识他的人也没有觉得他和这个名字不配的。常常有人说云溪就是沉稳,与别家俊哥儿有不一样的气派来。或许是真心话,也有几分恭维,只有袁云溪自己知道这个气派是怎样来的,他现在常常在夜里也会见到那个愁苦的文士,自己则在江边心冷如灰。
那时起世上万物都与他无关了,怎么还浮得起来?
又有与他招呼的。多是中下品级的杂役小倌。单住的公子见他便会客气的叫一声袁管事,姨娘们又要倚老卖老的叫他云哥儿。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不是醉酒的客人就好了。喝醉酒的人最没有道理可讲。
“花会有什么好看的?”
这次却不能不答,是乱梅斋的小五公子,风度翩翩,语意里却藏着一丝狡黠。
“并没有什么新奇的。”
“哦……”
意味深长的一句。
“听说有人落水了?”
这也没什么。
“有看见,许是脚下滑了。”
小五公子敲敲扇柄。
“很是,很是。”
这时他的亲信小五(家里排行第五,小五公子不给他改名)跑过来请袁管事去前厅一次。
“有位老爷请管事见一见。也有请苏老板的,苏老板说袁管事做主就好。”
既然是苏同生要他见,便不好推拒。
袁云溪仍是沉默寡言的出去堂前。
倒是牡丹也开的好。他心里忽而跳了一下,那红色硕大让他不安起来。于是在前厅见到那一样红色硕大的身躯时,他知道自己从无预兆的预见天赋就要灵验了。
“云溪~~~~~~~”
噫,哪里来的野人?
如是小五公子便可这样指点,多半与会的还要赏面哈哈大笑,将这一句娇嗔受用下来。可袁云溪硬是勒紧了眉,仔细打量这个圆圆滚滚的大财主是谁?
不是熟客,不曾见过面。
大财主捧心。
“我们在花会上才见过面,我是汪源升老汪啊。我们四目相对远望过,我落水换了件衣服,云溪便不认识了!”
言语间大有泣血的味道。
袁云溪匪夷所思的再望他一眼。
谁与他四目相对?根本不曾留意过!
这时旁边一个公子上来打圆场。
“有缘千里来相会,公子不可拒了这份雅意。”
接着又春心荡漾的续了句。
“不知苏老板又在何处?小可等煞了。”
袁云溪瞪住他。
这位倒是穿着合体,疏朗清举,有点世家子弟的味道。
怎么眉目间一点邪心……
袁云溪一寒,想到苏同生避而不见,原来早有先见之明。
袁云溪不说话,他也不会说话。早有会说话管说话的姨娘公子陪客上来拈三粘四。只听那自称汪源升的胖子活生生编出一段故事来,将两人在花会上隔岸相立演绎得如牡丹亭西厢记的一折。座下再再感叹,袁云溪面上再掩不住诧异,终于那胖子来握他的手,他“啪”一声站起来,忍住要将他一脚踹出去的冲动。
“少陪。”
熟知他的人便听出他咬牙切齿的一声。便是汪源升也自知冒犯,讪讪的站起来。
他走时背后听到那阮公子在劝。
“老汪,唐突美人!”
胡说八道!
袁云溪惊的几乎要笑出来了。
他何时何地可称为美人?真正的美人如韩之翠苏同生之类,那些人真是瞎了!
他真要失笑,忽然又觉得不习惯。
曾几时他整日诚惶诚恐,心事沉重。
少年时开怀大笑竟那样远了。
03.
那时起老汪便成了西风楼常客。
不见得一掷千金,却常来常往,只要陪着的倌人小厮说起袁云溪的好处,总是心花怒放,八两十两的打赏。
“汪老爷的钱真好赚!”
小五也是从众的一人,这时在袁云溪面前也感叹到。
“早听说他是北边来的,带了七八十个妾室夫人,还以为是什么万花丛中过的精明人物,没想到心这样实。”
袁云溪在清点中秋要用的彩灯,对小五有一说没一说的几句压根不理。
“袁管事,你别看汪老爷这样,他生意做的可大着,城南的几间布庄全叫他盘了下来,汪记在通州那样的地方都是叫得响的。”
袁云溪不吭声。
小五又要再说。
袁云溪道。
“你收了他多少好处?”
小五腼腆的伸出一根手指头。
那便是一百两了。
袁云溪接着清点炮竹烟花。
是不是在这些东西上做个手脚,中秋烧了他的头发去?
想到他肥胖硕大的身材又是一阵烦心。
这个土财主!
“云溪~~~~”
又来?
袁云溪日常只做些清点巡检的事,自汪源升霸占了前院不走,他便只巡视内院,却不想哪个见钱眼开的把他底细卖了,汪源升直奔他所在而来。
“汪老爷。”
汪源升站住。
袁云溪顿时觉得自己怎么这样威仪了?
他身为苏同生亲随,也不过有这样一个身份在,楼内上下其实并不多怕他,还有些犯了错的也会来求他说情。西风楼名为烟花之地,其实规矩多,品级森严。像他这样担个管事的名衔与小厮们不分上下的是无有的。
只有这个汪老爷从第一次后就老是怕着躲着。说是躲着又追着他来,说是追来了又老是扭捏着害羞的耷拉着肩膀。一双绿豆眼睛滴里骨碌往他身上瞄,等跟他对上了又痴痴傻傻的,莫名其妙。
“有什么贵干?”
汪源升眼睛一亮。
“我们、大家办了个诗会,请袁公子赏光。”
诗会?
袁云溪脸冷下来。
你会做什么诗?又难道我会做诗?
不过是叫我陪你们一帮附庸风雅的商贾吃酒作乐。奇怪,难道没有人与你说西风楼的管事是不陪客的?
只是西风楼别说管事,就是杂役被客人看上了也是要陪客的,袁云溪却不知道。(前杂役赵雁声语)
“是阮公子说的!”
汪源升口吃,三两下把人卖了。
“阮公子说袁公子这样清俊标志的人物,一定亲近诗文,不如大家以文会友,叫袁公子晓得我老汪的体面……”
又是阮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