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蹙眉别过头去,那潘大海扬声反驳道:“如何!今日就是要取你二人狗命,不服再来!”
范二“哦”了一声,转向英姿问道:“哥哥,怎你和他交了手了?”又自顾自念叨:“不可能啊,这狗贼明明还是活的……”
声音虽小,众人却都听到了,当即洞府骂声一片,有几人仗势喊道:“怕它作甚!一起上”“今日便取了这两个禽兽的狗头!”“……”
金枝轻咳一声,四下当即安静,半晌,他清楚地说道:“我今日不愿与你二人交手,你二人也莫要再伤人命,快些走罢。”
范二冷哼一声,正欲反驳,就听英姿小声对他说道:“回去!”
范二虽不解,也知师兄定有他的理由,不再多言,自屋顶落下,施展轻功,与英姿一前一后,向洞外窜去。
两人出去,英姿才见洞外茅草屋前的空地上,处处死尸遍地,血溅四野,知是范二先前所为,苦笑道:“这一回,又不知惹下多少官司。”
借着月光,两人行至码头,连夜乘船回到太仓,届时天边已泛鱼肚白,范二才开口问道:“哥哥,为何昨夜不宰了那些乌合之众?”
英姿叹气言道:“你不知那金枝,与我们那位师兄,颇有些交情,若是咱哥儿俩下手宰了他,恐怕回山又要与毅哥说不清了……”
“什么鬼交情!”范二不服,矛头又对准了英姿,道:“你们俩,在外面都结交了些什么人啊,他帮着潘大海那狗贼,你又整来个什么六弦儿,最后你们做了好人,我便要受冤,真不痛快!”
英姿一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何时轮到你来说我,你可知方才,就算是硬拼,我们击败了金枝断水,也必定是两败俱伤,你毒还未解,再发作的话该当如何?”
“都怪那俏六弦儿!”范二抱怨道。
英姿摇头,脸上呈现出一抹令范二不解的神色,说道:“你只见他表面刻薄,却不知他心有七窍儿,当中藏了多少事物,等你知道了,便要自责此时的无知。”
“我说师兄啊!”范二拉着长音挑拨道:“只为个外人责备自家兄弟……那娘娘腔是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啊?”
英姿叹了口气,不再解释,抬头观了观天色,引着范二向马厩中走去。
32.
再回到小筑的时候,已是月上枝梢,千亿依旧未眠,闻敲门之声便焦急的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室。
燃起明烛,千亿斟茶递于他俩,只问这些天有否遭遇险情,一双眼睛对着英姿上下打量,那范二爷则笑呵呵的站在一旁。
不顾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英姿一落座,就尽言同他讲述此番遭遇,说到未能取贼性命,更是颇为失落,侧目看向一袭红衣的六弦儿。
六弦儿淡然一笑,只道无妨。范二亦说现下此事形式已变,不如先前所料,当务之急是另寻他法。
匆匆聊了一会儿,四人作罢,各自回房中歇息,至翌日晌午,才又聚集在书房茶桌旁再议动向。
六弦儿听闻英姿话中几次提起金枪公子,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他问道:“那公子可是黑衣长发,一脸严肃?”
英姿一怔,忙问他可否见过。
六弦儿点头,将自己之前进入水帮大船见潘大海的事如实讲了出来,又自责说若不是那公子出手大方,以半城财富许诺诱惑,自己一时起了贪念,也不会遭遇后来不测。
话至一半,那范二冷不丁问道:“六弦儿,那傅烨究竟把你怎么的了?”
六弦儿闻言,脸色即刻沉了下去,英姿连忙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又道:“如此说来,在这件事中,他亦非事外之人,只怕……”
“只怕他是潘大海幕僚?”千亿接话问道。
三人均点头,范二更是不爽:“顾什么毅哥面子,金枝与我们这般作对,就算是当时杀了,他又能说出个甚?”
英姿立刻摆手打断范二,却听千亿忽然说道:“二哥所言有理……”
六弦儿英姿顿时愣住,皆不明他的意思,英姿更是不解这平日里善解人意的小公子,如何与范二那般无赖“同流合污”了,然而这时,千亿开口道:“这位黑衣公子,定不是寻常江湖之人,也绝非什么幕僚……”
接下来的一句话,千亿一出,语惊四座。
“我觉得,他才是这件事的主宰。”
客座面面相觑之际,英姿当即问道:“千亿,你说他主谋,可有何根据?”
千亿起身,颇有调理的说道:“不是主谋,是“主宰”。你们道他手持红缨金枝,便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他衣着华丽,肃杀面相,周身并无半点江湖之气;那日于小舟上,我也曾和他对言几句,亦知他胸怀憾事……综上所述,我推断,他并非是潘大海的同道中人。”
看了看在座几人表情茫然,千亿续解释道:“潘大海身手再强,毕竟只是武夫,心思不够缜密,想他辖管吴淞江十年,尚未能取水帮当家之位,为何于现下篡位?而且,如他想执管长江黑道,昔日又为何与傅烨合并势力?”
范二心直口快,答道:“公子意思是……他之前并不想做水帮当家,此番行径皆是金枝动员?”
“非也。”千亿摇了摇头:“潘大海当年与傅烨势力合并,是因他不愿动武,动武必两败俱伤。长江之大,当中潜龙藏蛟,水帮一旦示弱,不光是其他帮派会乘人之危,就连他本家中的分寨头目,也必会趁乱篡权夺位……这就像春秋时,齐国兵力鼎盛,雄霸一方,而其稍有衰弱,秦国便要乘胜,而齐的他时之威一如流水东去,再不复返。”
“何况,水帮行凶作恶吴淞江上,不只对寻常商客,平日,官府也要让他三分,如真的内斗起来,实力弱了下去,就是朝廷也会追究其往日之过。那便是一场灭顶之灾,在亡与不亡之间做选择的话,潘大海自是要选与长江水匪合做的。”
千亿一口气说完这些,背过手看向窗外,又道:“野心这个东西,如果和生存相比,对于潘大海这样的匹夫而言自是不值一提,但……倘若有一法,即可保全大局,又可助他执掌总舵之位,那他又何乐而不为?”
三人点头称是,英姿又道:“那便是派六弦儿行刺于傅烨。”
“这个计划,应当是金枝所拟,而金枝……”千亿说到一半,看向众人:“接下来所言,皆是我的推测……”
“公子请说。”范二六弦儿异口同声,言罢又互相瞪了一眼。
千亿道:“那我便说了,如有不对,还请哥哥们指教。”
“至于六弦儿诱杀傅烨……如我是金枝,未到行事之时,便可料到此举乃是成败参半,而我必行此举,定是先做两方面考虑:如成了,那断水必定欠下一情,日后我欲向他借力时,便可以此威胁;如不成,那我自行替他下手,取傅烨性命……如此一来,既可以保他稳坐首席之位,又能赖在鹰隼六弦儿头上……”
话音中毫无起伏,千亿以说故事一般的语气,讲述这阴毒行径,英姿听着,心中越发忐忑,想这小公子外表孱弱,出身富贵,往大了说也不过是名文生公子,竟可体会金枝这等高人的心境,足见他内心深处有强硬的一面……只是这心计,未免太过深重了。
想着,千亿话音又起:“自古疆域争斗,国间皆有结盟联谊之举,只是但凡多国同仇敌忾,皆是为了消灭共同的强大敌人……而如今,对于武林来说,这共同的敌人,便是英哥哥和六弦儿。”
千亿转头对上他二人,道:“也只有面对足够强大的敌人,他才有理由将事搞大。”
“将事闹大,便会牵扯到多人,那金枝是北方来客,虽手段厉害,声望却不如长久行走江湖的潘大海,声望,才是他真正要向潘大海借的东西。”
说到最后几个字,千亿加重语气,待一席话毕,三人皆恍然,一方面惊叹千亿高才,另一方面感慨金枝心机,半晌,范二蹙眉问道:“小公子,你说这些些我们懂了,可是,他要潘大海的声望做什么?”
英姿也点头道:“想那金枝十年前与我师兄交手,两人胜负难分,而今,我师兄已跻身武林中四大高手之列,金枝亦是如此,他已无敌,为何要与潘大海借势?这不是屈尊之举么?”
千亿笑答:“英姿,二哥,你俩是江湖之人,只知江湖中事,却不知人心不只是江湖那么大。”
“小公子,”范二皱起眉头,说道:“他金枝亦是江湖之人,难道他想的,不是江湖之事?”
千亿道:“江湖人皆虎狼之心,或是英雄本色,以一挑百,或是匹夫草莽,仗势欺人,那么,如有一事,以百人之力亦难为之,该当如何?”语气稍缓,千亿转向三人:“毕竟,红缨金枝,也只是一杆枪而已。”
“那他图谋何事?”英姿问道。
千亿不答,继续道:“据我推测,你二人于崇明岛此番遭遇,也在金枝计划之内,你二人所遇的数十名武林高手,皆是潘大海请来的,那些人自是无力与你俩抗衡,这点,金枝也能想到。”
“那叫他们来送死?”范二挑眉问道。
千亿摇头:“叫他们来见证,梅山刺客的卑鄙狠毒,见证你二人屠戮武林的残暴,叫他们知道,梅山,是武林中一颗必要拔出的毒瘤。”
三人闻言皆震惊无比,英姿更是出了一身冷汗,暗暗自责,由于自己的一时鲁莽,竟真的至梅山于万众同仇的境地。
“而他,在那个最合适的时间出现,救众人于危难之时……所有的行径,只是他连同潘大海演的一出好戏,你二人,被他利用了。”千亿肯定的说道:“……所以我方才说,他的命,不可留。”
听完,英姿长叹一口气,心中产生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已经听得很明白,也发觉金枝行事中,的确处处针对梅山,只是不知他如此执拗,究竟是为了什么……自言自语的问道:“那金枝于我梅山有何深仇?”
范二冷笑一声,道:“师兄,这你还用问么?我梅山人长年做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吃的便是口带血的饭,说不好哪个派宗当年搞掉了他全家,他成人了要报仇雪恨呗!”
“不一定。”千亿立即反对,又向英姿说道:“英姿,依你之前所言,梅山刺客所以杀人,皆是因他人差遣,如果真是这样,他要寻仇,定会找到幕后主使,而不会只针对梅山。”
范二“啧”了声,发觉千亿所言有理,问道:“那小公子你说他为何?”
千亿摇头:“我亦不知,但这缘故定是极深的,才值得他百般策划,不惜降尊与水帮草莽合作。”
六弦儿多时不言,此时脸上却变了颜色,抬头看向英姿,道:“我觉得,要不好了……”
千亿点头,蹙起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下一步,他就要由暗转明,反客为主。”
33.莫问劫缘
千亿眼神垂下,严肃叮嘱道:“英姿,二哥,你们要小心了,金枝,絶非寻常人。”
四人无言,房间中即刻安静下来,窗棂之外,彤云密布,朔风渐起,池水微起起澜,潺潺之音逐渐明显,高竹轻摆相欺,如针狭叶沙沙作响……一时,南风起,吹拂众人心中愁思。
不用说,所有人都意识到金枝即将作为,而这件事的动向,远远超越了起初的所料。
江湖四大高手,当中的三位已刀兵相向,红缨金枝,断水破浪,梅峰一刀;而武林中最为强悍的两股势力——梅山,水帮,已凝下深仇,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与其说这仅是两大帮派的斗争,不如说是半个武林,要征讨梅山五十年来结下的血债。而燃起这五十年仇结火捻的,就是金枝。
此刻,江湖平静一如窗棂之外晓风拂木,只是在这风平浪静表面下,掩盖着的汹涌暗流,已逐渐变得不可抑制。
有人,欲再掀一场血雨,于那云涌之时。
在座四人各怀心思,范二英姿颇为担忧在梅山的弟兄,六弦儿只恨一切皆因自己贪念而起,千亿则不可抑制的想起了一句话。
——生为江湖人,离别何足叹。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英姿十年前为何突然离开,又为何在十年后再次出现……十年别离一朝聚,不论是必然的邂逅,还是偶然的相遇,这个梅山刺客,自十年前牵他心中一丝涟漪开始,两人的命运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羁绊。
直至夜幕降临,人才各自散去,范二英姿去往一处商议对策,晚风袭绕,离别将即,千亿独自坐在院中观水。夜,静得只闻风动水响。
身后厢房中燃起的昏暗烛光,透过窗棂隐约溢出,那一缕微光散逸蔓延至地上青石,转瞬消逝,却泛出一地的冷白稀斑。他知晓身后房中,有自己最难舍的人,亦知再用不了多久,那人就要离开小筑。
这些年来,他经历家中变故,亲人离散,自以为早想通了人生缘劫,可偏偏在那心似静水的时刻,英姿,又来了。他人如风至,同时,次吹波澜起,再逢离别,心却不甘。
坐的久了,不知何时雨起,细小的水珠儿悄声落尽水潭,打乱了那一袭平如镜的塘面。夜雨涨春池,只是千亿没有发觉。
恍惚闻得远处传来几声轰隆雷鸣,继而,闪电划破乌云密布的夜空,如针细雨,骤然变得犹如瓢泼,滂沱挥洒进小筑院中,浸透了每一片浮萍,亦淋湿了栖身当中的小公子……可是,他依旧没有动。
足足有半个时辰,千亿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或者他就是什么都没想,心太乱,又太空。
厢房灯未灭,打更时分,范二匆匆走了出来,转身回自己房间,由于雨水太大,慌乱间,他竟未能注意到池畔淋雨的人。
千亿看着厢房的窗,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让他无法感知到外界的暴雨,离别之际,也许只是为了再看那人一眼,千亿换移步子,走向了那扇关紧的门……
门开的时候,英姿正垂头坐在床畔深思着什么,没有丝毫准备,而当千亿站在眼前的一刻,他不禁一窒。
这人,溻透的白衣,凌乱的湿发,眼中的泛出的点点水光,那掩不住的一缕情愁……一瞬间,十年前颤抖着的纤弱身影,与此时之人相重叠,英姿霎时愣住……
千亿失魂一般直直看着英姿,颤颤巍巍的向他走来,沉默半晌,终于说出那句久藏于心的话:“英哥哥……你问过我,如果世上还有他人爱你,我当如何……”
英姿顿时错愕,只听着他颤抖的声音,血似浪涌……而这时,千亿言道:“英哥哥,若是那般……”
“他能与你朝夕相伴;我,亦能倾尽所有。”
……说罢,几乎没有给英姿任何的暗示和准备,千亿猛然拂袖扬手,勾上了他的脖颈……动作之快,就像完全出自本能,没有一丝迟疑。
英姿大脑空白,霎时,冰冷潮湿的触感,自后颈传来,他只觉视线模糊,记忆片段犹如潮水冲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