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望着雅各温柔而越来越深沉的眼神,望着雅各下睫毛边缘,涌现的水光。
雅各轻轻发笑,笑得喘不过气,因为肩膀与胸口的震动,两行清泪就横着溢出眼眶。
「总算没有复杂的动机,没有利益交换,也没有恨。」雅各喃喃自语,目光飘远了,极难堪的笑着:「这道前菜是我尝
过最好的、最纯粹的滋味。」
包裹在黑色针织衫里,削瘦的手臂抬高了——雅各挡住不停流出泪水的眼睛,彷佛要为自己筑上一道刚强的防波提。伊
登看了心里刀割似地难受。
他伸出手,慢慢顺着雅各垂散的深玫瑰色发丝抚摸,怜悯地。
「奇怪……隔了那么久还能见面,应该要高兴的。」雅各乾哑地说了最后一句话,终于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了。他的
呼吸急促,唇角彷佛秋季的枯叶不停颤动,扭曲成奇怪的、下弯的弧度。
隔了那么多年,隔了那么多年……一个人孤独地熬过。雅各再也支持不住了。
年月中堆叠的痛苦与创痛一口气涌上,他是多负罪的人!
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近乎狠毒的无情的事,雅各一点也没办法喜欢自己,为什么伊登仍要爱他?爱得这么无悔久长
!
「伊登……伊登……」雅各弯曲背脊贴向伊登,他的手掌,轻轻放到了伊登胸口:「我这个地方,原本空荡荡的。因为
毫无所感,也没办法付出任何真诚的事物。
常常说着虚情假意的话,常常在做事之前,反覆估算能否从中获得利益。
既势利,又虚伪,而且无情。有时候冷酷丑恶得连我自己,都会害怕!」
雅各抬起湿亮的眼睛望着伊登,那神情几乎是绝望的,却从所未有的坦白。
「但伊登,你分给了我爱,分给了我、原来我所没有的东西。这样的幸福……
有时候我会觉得恐慌,是不是一辈子的份量,都要一次用光了?
想着想着,恐惧得受不了,就忍不住想要逃开……离开你那么久,你很难过吧?
你在病院说:这样雅各就没有办法遗弃我了。其实,真正害怕被遗弃的,是我!」
「我不会那么做。我们约定过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唾弃你,更不会背离你!」
伊登紧紧抱住了雅各,他感到雅各是那么脆弱的一个人,仅仅说着话就彷佛要破碎,在痛苦中支离破碎。雅各僵化的面
具揭开了,他在伊登面前头一次掉泪,打从骨髓里彻彻底底地软弱,且痛哭失声:「我也想把爱给你啊!但,究竟怎么
做,才算得上真正的爱呢?怎么样去爱,去对待,才是最正确呢?我一点也不晓得!
到底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我不知道!那是我最缺乏的东西——因为根本没有机会去学习!父母说了爱我,却
在临检时,把毒品藏在我的怀里;邻居的关怀,就是去社会局检举;社会局的人保护我,却把我送进地狱般的保育院;
保育院的教官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总是做一些让我痛苦、极其羞辱的事情!」
「那种绝望贫乏的感觉,难道就是爱吗?如果我是被爱的,为什么还会寂寞?
在朋友一个一个死去时,寂寞得几乎要发疯!爱……是我这一生最缺乏的东西!
如果不是你,我还会一直一直匮乏下去,我也想回报啊!伊登想要什么,全都愿意给你,伊登讨厌的,干脆通通去死好
了——这样的想法很可怕吧?
很像在开玩笑吧?但我是认真的噢。因为我只想得出这样爱人的方法!」
雅各歇斯底里地哀泣着,良久,直到哭倦了,才垂着睫毛休息。
伊登被雅各的告白深深震撼了。他轻拍着雅各的背,彷佛安慰受雷雨惊吓的孩童。
一股说不清的怜爱在伊登胸口滋长,他希望他们两个就这样靠在一起沉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
「我只想你活着,平安回到我身边。」伊登低声对雅各说话:「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那所有讨厌的
事情,也会变得喜欢了。」
「其实爱一个人,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难。在保育院,你不是对我伸出了援手吗?
雅各一次次地帮了我,或许对你来说,那只是打发无聊时光的几件小事吧。
但从那一刻起,在我心底,早就认定了那就是爱噢。」伊登平静地倾诉:「因此,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发誓,自己也要把
爱满满地还给你,连本带利。」
「幸好你选择当医生,而不是商人。」雅各忽然出声:「再多本钱都不够赔。」
「但我心甘情愿。」伊登腼腆地笑了,他凑近雅各,轻轻吻了吻那薄薄的唇。
「我心甘情愿。」
之十二:长廊将尽
而他是我梦里的恶灵,最俊美的天使。他胜利的眼神像钢铁般亮丽,从他的火炬落下血滴般的焰烬照亮心灵深处的囚笼
。
「你要跟我走吗?」「决不!
坟墓和遗体令我害怕。」
但他如铁的手已抓住我臂膀。
「你得跟我走,」……在我梦中被他强光的彩灯照得目眩摸索。
地牢里我听到镣铐和囚禁于胸腔的激动。
《Soldedades》Antonio Machado,1875-1939伊登到现在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雅各躺在香松和紫丁香气味的床褥
上,双手如橡树的枝条,静静垂放——半明半暗的微曦,照亮那张素净的脸庞。
彼此靠得那么近,彷佛岁月与命运从未让他们分离。
那是伊登握过的手,吻过的脸。他深知雅各揶揄而倔傲的唇尝起来是怎样的滋味,晨光雾霭那般轻,又像蜜酿的吗啡;
足以把局促的喘息锁在喉头,彻底麻醉。
重逢之后过了整整一年。伊登原本就忙,雅各则找了一份稳定的新工作,专门卖车。
他们专注于工作就忘了联络对方,但五天、最多一个星期,伊登会想办法挪出时间,邀请雅各来家里用餐,他亲手下厨
,讲些医院的趣事,雅各总是微笑着听他说话。
「急诊来了一对同志情侣,性虐待游戏玩出祸来,一脸都是血,头上还肿了包……
那个东方小情人多担心他的爱人!谁知道对方醒来,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这种事怎么能轻易忘记呢?真让人生气。
如果是我……如果是我,一定会记得的。」
「难得看你那么不高兴。」雅各忍不住笑了,手里的叉子转着肉酱义大利面。
「只是看不过去而已。」伊登撇了撇嘴,拿过马铃薯肉泥,舀了一大匙到盘里:「不过我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混血儿
。头发像檀木一样黑,肌肤雪白。很年轻。」
「哦?」雅各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心底不由得在意起来:「漂亮的男孩子啊。」
「不过,跟雅各放在一起的话,那是比也没得比。」伊登笑了,露出可爱的虎牙:「我最喜欢雅各了,全世界里最喜欢
。从过去到现在,将来也会继续喜欢。」
「不要忽然讲出这么肉麻的话!你是笨蛋吗?」雅各拿起汤匙狠狠敲了伊登的额头,表面上虽然很嫌弃的样子,胸口里
却暖滋滋的甜蜜……其实自己很容易嫉妒的。
接近伊登的一切他都嫉妒,而且羡慕。就连埃文也曾在雅各嫉妒的烈焰里受波及,雅各觉得自己很自私……可他没办法
控制。对待其他人,他能够伪装得很好,像寄居蟹蹲换不同花色的硬壳,但对伊登,却一点也矫饰不起来。即使如此,
「因为我很容易吃醋……所以不要让我不安啊!」这样难为情的话语,雅各在内心呐喊一百遍,一千遍,死也没办法说
出来。他本来就不够坦率。
伊登是那么焦急的想把所有快乐悲伤都收集起来与雅各分享,彷佛他给予的,是沙滩上一枚无暇的贝壳,是一颗划过天
际的流星。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做爱。
贪婪地,带着一点眷恋与依依不舍,多半由雅各决定如何享用彼此的身体。
雅各仍是不愿意搬进来,他说一旦住在一块,就失去了那种格外珍贵的感觉。
是的,他们不再年轻。不再是容易被伤害蹂躏的幼弱年纪,不再感到茫茫无依。
两人之间的爱情有一点点距离,各自为生活而忙,不像一般的情侣成天腻在一起。
一年,不短也不长的日子,充满小小的分离与小小的相聚,何其幸福的时光!
有时雅各吸着烟,似乎意兴阑珊,却在伊登完全没有预料的时候像猛兽一样扑上来,某一次甚至把他压在浴室的瓷砖上
——那时伊登刚起床,正在用发胶整头发。
「雅各!」伊登衬衫都压皱了,显得有些狼狈:「待会还要上班……」
「我也是。」雅各舔了舔上唇:「一下子就好了……就搞一下。」
后来伊登才发觉,雅各扑过来的时机点,往往都是他挂上电话的时候。
几个病患或病患家属有伊登的手机,偶尔会跟主治大夫连络,追踪出院的病情。
伊登是个好医生,不是每位医师都那么有耐心,在下班后牺牲私人时间搭理病人。
最近常常和伊登连络的,就是那个情人出了意外的东方混血儿,千鹤。
假期的约会,雅各有时候会和伊登借手机。伊登以为雅各是要玩里头的小游戏,却不知道雅各老毛病又犯了——想恶作
剧。雅各抱着小小的恶意,模仿医师口气传了几封古怪的简讯给千鹤,他希望千鹤能把伊登当作一个怪人。
情人节传出:「激情之馀勿滥用不明药物,以免发生悲剧。伊登。」
感恩节则是写:「熏烤肉类宜用水煮代替,预防消化系统癌症。伊登。」
甚至连圣诞节雅各也不放过:「过度饮酒狂欢熬夜,等同用生命作代价。伊登。」
万圣节则是如何判断突如其来的中风症状……
简讯从来没有回音,应该安全了。雅各一面想,一面为自己的杰作感到窃喜。
最好,不要再打电话过来,离伊登远远的——伊登有我就够了。
直到伊登告诉雅各,那对情侣早已和好了,甚至预备举行一场简单的同志婚礼,雅各耿耿于怀的心结,才真正放下。伊
登帮千鹤、以及千鹤的伴侣希莱方,写了一封介绍信给Gorey教堂的安东尼神父。过了不久,就收到安东善意的回应。
婚礼在周五晚上举行,教堂关闭起来,奥斯汀神父守在门口,凭着婚礼邀请卡放行。
轻柔的钢琴声流泻在教堂里,希莱方与千鹤穿着合身的西装相偕而入,走在红毯上。
小玛丽安穿着纯白的蕾丝洋装,走在他们后面一边洒着粉色的花瓣,一边唱歌。
邀请的来宾很少,但场面很温馨,自助式的婚礼小点心也十分美味。
安东看到伊登与雅各一同进入大门时,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即就平静了。
他拥抱他的挚友,随后与雅各友好地握了握手:「请进。伊登,还有雅各,欢迎。」
伊登很高兴看到安东重新振作起来,安东脸颊丰腴了一些,气色总算不那么憔悴。
「安东。」伊登心底有些激动,他又重新紧紧拥抱了安东一次,安东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好了。」安东拍着伊登宽暖的背,他轻声对朋友说话:「我已经没事了。」
「这是应当快乐的一天,让我们好好完成这对情侣的心愿。」
安东说着慢慢推开伊登,朝雅各交换了一个温和而落寞的眼神。
见到他们踏上地毯的那一刻,安东就明白了。走向眼前的熟悉面孔,那爽朗的笑容,保育院同样经历过那么多苦难日子
的两位室友,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坠入爱河,而他永远没有介入的馀地,永远不。他唯一能安歇的处所,仅有蒙
神祝福的殿堂而已。
众人依靠,信望,仰赖他。这里还有他天使一样的小玛丽安在。
安东感到异常宁静。
希莱方屈膝跪下了,随着主礼的神父念着誓文,神色坚定——我,希莱方。
愿意承受接纳千鹤做我的伴侣,诚实遵照上帝的旨命,和他生活在一起。
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愿意终生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接着是千鹤,他静静地跪下,并随着安东尼神父的指引,念出誓约:我,千鹤。
愿意承认希莱方做我的伴侣,诚实遵照上帝的旨命,和他生活在一起。
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愿终生顺服他、爱惜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现在你们可以交换戒指,并且亲吻对方。」安东合上经本,露出和蔼的笑容。
希莱方蓦然拉过千鹤细瘦的手臂,两人狠狠地吻在一起。吻得很久,很深。
钢琴声重新响起,众人起身鼓掌祝贺这对爱侣。伊登也兴奋地站起了,他猛烈鼓掌到掌心泛红,还噘起嘴唇,吹了好几
声又尖又响的口哨——雅各被伊登逗得笑起来,低声说:「结婚的又不是你,高兴成这样?」
「你不知道,他们可是靠我拉线才好不容易和好的!」伊登得意洋洋地炫耀,他转过来还要跟雅各说话,就感觉到软绵
绵的薄唇贴在自己脸上。
雅各吻上他的脸颊,接着,吻伊登的唇。话语显得不再重要,此时此刻,他们全心全意拥有彼此,就足够了。温暖的爱
意流经胸腹,激起甜美的痛楚,顷刻间让伊登感到想叹息。他觉得,他们走了好久的路,好久好久,才走到了一起。
世界充满了辛酸与悲哀,也有快乐。保育院的日子是那么艰难痛苦……
但能够相遇,能够平安无事地重新聚首,真是太好了。
「《Haut de la Garenne》准备改建了。」安东走过来,递给伊登与雅各一杯粉红香槟。
「那么多年来,没有什么人敢接近那里,就像鬼城一样。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改建?」伊登惊讶地瞪大眼睛:「要改建成什么呢?另一所孤儿院吗?」
「啊……我好像在新闻上看过这个消息。」雅各说:「据说是要改建成青年旅舍。」
「嗯。」安东抿了抿嘴唇:「惨剧与不幸的恐怖孤儿院。或许是要以这个为卖点吧。」
「是吗……」伊登垂着眼睛,表情变得凝重:「如果他们亲眼看过那样的地狱……
看过那些孩童的尸体,一袋一袋,像花肥一样运送掩埋。肯定不会想踏进去的。」
「改建前,再回去看一看吧。」雅各仰起头,一口气喝光了玻璃杯中的酒液。
「不要紧吗?」伊登担忧地问:「你在里头度过的时光,甚至比我跟安东都长。」
「不要紧的。」雅各勾起了一抹冷笑:「没有恶魔的地狱,就只是废墟而已。」
「安东也去吗?」伊登问。安东无奈地摆了摆手:「饶了我吧。那个地方,我是怎么样也不想再走近。就连经过外头生
锈的铁网,都令我感到不舒服。」
「我想回去看一看那道长廊。」雅各眼神显得很冰冷:「地牢回荡着孩童的哀哭,套麻袋的施暴者诡异哼唱,无数庆生
会枉死的幽灵在上面徘徊的阴暗长廊。」
「那我们一起去。一起回到保育院,到当初我们相遇的地方。」伊登朝雅各说。
伊登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重新走进《Haut de la Garenne》大门的感觉。
踏在缺乏照料而枯黄的草坪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他们走过那一株一株原本埋着蔷薇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一洼一洼囤积雨水的泥洞。
雅各从踏进废弃保育院的那一刻就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沉默,沉默地漫步在校园,沉默地吸着细长的烟卷,手里提着借
来的灯,像一只满身是伤归巢而无力啼叫的黑鸟。
他们经过舍监管理室,看着被撕烂的窗帘与砍坏的桌椅,从一道一道的刀缝里,还依约见得到残留缝隙的暗色血迹。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