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他的归乡。
当雅各散步回以赛亚家,一场大火已经将社区最南方的木造房屋化作了灰烬。
住户登记了假名,邻居才知道原来泰迪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像是浪花上的泡影。
雅各与伊登一起在按摩浴缸里泡了暖呼呼的澡,还与清醒过来的埃文玩了赛车游戏。
睡前,雅各什么话也没有说地望着伊登,直到伊登的耳朵因为羞赧而红透。
才静静靠过去,给伊登一个不带情欲,很轻,很纯洁的吻。
「晚安,伊登。」雅各低喃。
「晚安,雅各。祝好梦。」伊登有点不好意思地拉上被子。他面对墙壁睡觉,过了一阵子,又翻身想看看雅各。转过来
就发觉雅各还没睡,睁着眼睛在发呆。
「我好像走得太远了。」雅各轻声说话。
伊登抓过雅各细瘦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好像着凉了,有点发抖呢。」
「可以让我靠着睡觉吗?」雅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忽然开口。
「当然。」伊登让雅各贴近了,窝在温暖的怀抱里:「下次散步,别勉强自己了。」
雅各静静地垂下睫毛,感到伊登的手摸着他的头发,感到身体微微发冷。
最后仍是没有回话,只在温柔的抚触中,沉入梦乡——梦境的背景,想必是烧上天际,无法浇灭的大火吧!
之八:当世界只剩两人
在死之前有生吗?闹区里一面墙上记载着。受苦的能力,连贯的痛苦,吃吃喝喝我们再度紧抱我们渺小的命运。
——Dedicatory Poem from Wintering Out/Seamus Heaney每个住在家里,刚坠入爱河的青少年都有这样的烦恼——想
和最爱的人合为一体,却苦无机会实行。伊登翻弄着准备带往大学宿舍的行李,不禁叹了一口气。
似乎只要他与雅各关在房门里超过半个钟头,埃文就会来凑热闹。
「果汁来了~」「蛋糕来了~」「薯条来了~」「热腾腾的披萨噢~!」
「你们看看我新订做的宽帽子!还有金色的羽毛!很适合在森林里戴吧!」
爱护孩子的父亲总能变出各种各样的藉口,带着食物闯进房门。
尤其上星期,伊登与雅各靠在床边聊天,不知不觉嘴唇碰到了一起。
雅各轻柔地吻他,细长的手指滑过衣领,解开伊登衬衫,解开皮带,用嘴唇拉下裤档的拉链,将脑袋埋在伊登的双腿之
间……气氛正好的时候,偏偏是气氛正好的时候!埃文竟然冲进房间,问有没有人要一起玩潜龙谍影!
「爸!」伊登满脸通红地大叫:「拜托,下次记得敲门!我也需要隐私权!」
「对不起,」埃文笑着晃了晃手中的游戏光碟:「但我想你会喜欢的,嗯?
雅各?雅各亲爱的,你趴在伊登的腿中间做甚么?」
「地上有个污渍……」雅各额角微微渗汗,心虚地以袖子不停擦拭地板。
「这样啊。真是爱干净的孩子。」埃文点点头:「等我一下,我去拿抹布过来。」
「不用了!」伊登与雅各异口同声地回答。直到埃文的脚步声渐渐下楼,他们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伊登偷眼望向
脸色阴晴不定的雅各,忍不住笑了。
「笑甚么?」享用伊登的阴谋被打断,一肚子不爽的雅各狠狠翻了一个大白眼。
「地上……地上有个污渍……哈哈哈哈……」伊登难得看到雅各那么狼狈的模样。
「还不是为了掩护你!」雅各面颊热得像火烧,连耳根都红透了。
他气冲冲地拉开落地窗,瘦削的身子靠在窗台边打火,双腿交叠,掏了一根烟来抽。
琥珀般的日照洒在他垂散的浏海上,美得像一场幻梦。
从阳台飘散过来的,烟草燃烧的熟悉味道,不知为何让伊登有些感伤。
假期结束后,就是新学校的开始;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严谨的课程与训练。
将来的自己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人?而雅各呢?脱离了寄养家庭,像一只孤鸟的雅各,又会到哪里去?有什么样的遭遇
?等待着他们的,是甜美还是苦涩的果实?
潜伏在社区里的落网之鱼,离开保育院的恶魔,又打算如何处理呢?
伊登生怕自己触及雅各不愉快的、渗着血的记忆,也不敢多问。
雅各像一件难解而孤独的谜,他还没有信心去解题。
自由空气下的假期,是他们仅存的时光,伊登带着雅各在社区与郊外四处乱转。
他们在湖边野餐,舀起满手水珠洗脸;拜访铁匠铺,欣赏铁砧迸出的火花。
走在落满林叶的山道,登高,然后望远。望着变小的街区与人群,望着风吹过流云,在木造的高台注视彼此,直到那些
影像与微笑满溢得再也装不下为止。
伊登无疑是喜悦的,前所未有的狂喜。但他在品尝幸福的糖蜜时,老忍不住忧虑。
当他与雅各冰冷的薄唇碰触时,他总是不安的。就连开心,也战战兢兢。
自己真能抓住雅各的心吗?他没有把握,也觉得自己资格不足够。
因为雅各总是在微笑之后,露出落寞感伤的神情,任由阴影进驻眼睛。
雅各在暗夜中幽幽倾诉的那席话,很深很深地刻在伊登心里——「从那天起我就不会哭了。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我
的眼泪在那一天都流干了。
再怎么悲哀也只能发笑,因为这世界太荒谬了。」
雅各是不会哭的,他是一个乾枯掉的人。所以当雅各微微笑起来,伊登就感到凄茫。
他无法得知眼前的情人,究竟是真心发笑,抑或是带着一张僵化而有礼的苍白面具,在内里默默流泪默默惨伤,他永远
永远不会知道。雅各将情绪藏得那么隐密,耍得别人团团转,根本无从挖掘。那让伊登感到悲哀而且难受,胸口闷得发
慌。
他希望能将全世界的阳光都收集起来放到雅各身上,一层一层像棉被一样包裹,如果那能让雅各感到温暖,即使双手会
被灼伤,烧得焦黑,他也愿意去做的。
年轻时候的爱是这样,激烈而无可抵抗,你会在里头屈膝,掩面,甚至为此落泪。
那些蔽日浮涌的尖锐情感,渐渐形成强烈的风暴,一但错过什么,就无可挽回。
像现在的安东一样。他投身神学,再不去回想那些凝结在灵与肉之上的疮疤,伊登馈赠的魔术方块藏在教会宿舍的床角
,成为他心头最隐密的一块斑痕。
安东尼是新进神职人员中表现最优秀的一个,他极其遵从戒律,且心如铁打。
很快他就发觉教会的封闭,与保育院如出一辙。
唯一的异数,是奥斯汀神父。
奥斯汀神父四十几岁了,眼角爬上细纹,额角冒出白发,有一双充满怜悯的蓝眼睛。
某些教士质疑他越来越偏离正道。他喜欢踏出教会的门,到一些最阴暗的角落传教,比如妓女户,比如毒窟。他不止一
次被抢劫,威吓,但这没有中止他的脚步。
他敞开双臂欢迎罪人告解。静静倾听,而从不以天主的戒律来评判那些人的不该。
「你该将他们导向正途,奥斯汀神父。」当其他教士在会议时纷纷站起,提出质疑,奥斯汀神父只是垂着头,有礼而不
卑屈地回话:「他们迫于生活,实在逼不得已。
什么才算是真正的正途呢?蒙受上帝照顾的我们,怎忍心责怪那些荣光之外,在狼口与荒地挣扎求生存的迷失羊群呢?
」
「从保育院带回的安东尼又是怎么回事?艾尔摩修士已经在你身旁学习很久了,他才是你应当引导的人选。你不能随便
带回一个漂亮小男孩,就让他恣意入住……」
「安东尼是严谨认真的学生,你们该看看他在哲学与神学方面的表现。
只要经过修院训练课程,相信他在领受神职以后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神职人员。
艾尔摩修士……我个人认为他不适合待在这个教区。」
「什么叫我不适合待在这个教区?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
年轻气盛的修士,艾尔摩,在圣器室大发雷霆。
安东远远地坐在长椅上阅读诗歌,对争执充耳不闻。
「你知道我在你溜去贫民窟传教的时候,袒护你多少次,对他们说了多少好话吗?
那些人,几乎是每一个,都希望能逮住你的把柄!你才是他们认为不适任的神父!」
「继续待下去,你会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调离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奥斯汀神父被揪起领口,他看到艾尔摩修士高高举起拳头……拳头颤抖地停在空中。
「我是为了你才发誓做修士的。现在有了新的学生,你就厌弃我了吗?」
年轻修士喃喃低语,双眼放出痛苦的光,他没有办法接受调离。他会受不了的。
「在教会服事,应该为着亲近上帝,才誓言付出终身。不该是为了凡人。」
奥斯汀神父话声微弱地回答:「更不该是为了亲近我。」
安东可以从细微的声响中得知圣器室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太清楚那样的声音。
艾尔摩修士取得了控制权,他将奥斯汀神父压制在地,手掌探入长袍内里,细碎的反抗声很快就静止了,取而代之的是
修士充满欲望与压抑的呻吟。
该起身探问吗?
在保育院的经验让安东对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漠不关心。
十一岁的庆生会后,安东开始背疼。他默默地翻着泛黄的书页,感受背上火烧的幻觉。
安东经常会在半夜痛得惊醒,他的背脊好像睡在通红的火钳上,肌肉微微颤动。
他疼痛的时候读经,不为了更坚定自己的信仰,而是企图缓解对痛楚的注意力。
午后的光线像历史一样闪烁流淌在教堂每一寸地面,安东抬头,看见艾尔摩修士,红着眼的年轻修士,重新扣好衣襟,
提着行李袋,仇恨而悲伤地看了看耶稣受难像,推开教会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走进足以模糊身影的强烈阳光。
圣器室里倒着头发凌乱的奥斯汀神父,神父茫然地望着彩绘玻璃窗,什么话也没讲。
他们相处了十几年,最后甚至没有一句告别。安东知道,艾尔摩修士离开后,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他和伊登,擦肩而过
,就没有回头的馀地了。
眼前开展的将是毫无交集的人生;遇见新的朋友,或许重新喜爱上一些陌生的面孔。
爱得再艰难深刻最后都要离散。
距离或者死亡,又有什么差别?终归是一样的。
安东默默望着信件上的邮戳,望着来自远方,寄件人标示伊登。以赛亚的署名。
他挚爱的兄弟。不可言说的初恋。那些记忆就像硫酸泼在他的心上,让他冒烟发烫。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哭泣的娃娃脸了。安东眉目逐渐英俊,脸颊变得瘦长,为人一板一眼,不苟言笑,行为举止处
处散发让教徒不敢直视的冷漠气质。
合起诗歌本,安东将未拆封的信件关在里面,像是为过去迷惘的自己盖上棺布。
安东走向圣器室,双眼灼灼发亮,以天使般的怜悯,擦去神父狼狈的眼泪——「您做得很对,奥斯汀神父。他行的是地
狱的道路。让我们一起恳求天主饶恕……」
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黑皮靴,蓦地踏在奥斯汀神父裤档上,安东背着光,垂散金发,缓缓从口袋掏出缠绕成圈的藤鞭,模
样像是执掌天罚的使徒。
「主啊,救我。」奥斯汀神父掩面蜷缩,只唤来安东无情的话语:「他听不见的。」
「您得好好忏悔罪过才行。」安东将奥斯汀神父翻了面,拉下裤子,露出饱经艾尔摩修士蹂躏,红肿不堪的臀瓣——臀
缝间黏糊糊的,一片白浊。
想必是抵抗之馀,来不及请求对方戴套子吧!安东扬起手,狠狠地连抽了十几鞭,痛得奥斯汀神父浑身发抖。安东接着
又抽打生殖器,直到一条条红痕涌现,才停手。
「请赦免我的罪……我是……污秽的罪人!请饶恕我……」在骤雨般的冷酷虐打下,奥斯汀神父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脑海一片空白,只抱着眼前的金发青年求饶,安东的面容与耶和华重叠,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站立的,是从天上来惩戒
罪人的人子。
安东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彷佛正执行一项最神圣的使命。背上的疼痛变轻了,在他施加暴力于奥斯汀神父背上时,自
己背负的疼痛却不可思议地变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上帝的启示或是魔鬼的陷阱?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不恨奥斯汀神父的,他恨保育院里每一个大人,但为什么恣意鞭打屈膝的迷途羔羊,会令他通体畅快,甚至解疼解恨
?鞭击究竟是落在奥斯汀背上,还是自己的背上?
为什么他会在手臂来来回回挥动之际,双膝颤抖,泪流满面?
——啊,上帝!
您的羊圈里,是否终究没有我容身之地?
「埃文先生,你……怕我吗?」雅各在昏茫的灯光中微笑,埃文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伊登假期面临尾声的一个晚上,雅各终于忍不住到埃文房里质问。
受够了好事一再被打断——他相信埃文肯定是故意这么做。
埃文取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鼻梁:「我只是担心伊登。你该知道,他很喜欢你。
甚至,从他的双眼里可以看得出来,他几乎是崇拜你。全心全意。」
「你担心我将他抢走吗?」雅各仍没有走进卧房,在阴暗的走廊说话。
「我担心你将他引到深渊里。」埃文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伊登跟你不一样,他还很单纯,不像你,雅各,你坚强聪
明得足以保护自己。我不忍心他受伤。」
「但伊登说了,他爱我。」雅各幽幽地开口:「你不该阻碍我们。」
「这个年纪本来就容易对同性产生情愫,这不该算是爱,充其量是激情与迷醉。」
埃文叹了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他也不希望阻止伊登去喜欢别人,但雅各,雅各城府太深,埃文越是相处越是担忧,
他担忧伊登陷得太进去,影响前途。
「你知道爱是什么。爱就是让你照顾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空壳许多年的力量。
你以为伊登年轻,就不晓得什么是爱吗?你又真正明了爱的真相吗?」
雅各渐渐走到灯光下,埃文双眼剧张,他见到的是娜欧蜜,苍白瘦弱的娜欧蜜,垂散着黑色卷发,穿着他们在舞会上相
遇的浅紫色长礼服,涂着橙色唇蜜,薄唇微微发光,温柔地微笑。埃文会为她点一杯马丁尼,两人牵手跳过一曲又一曲
。
她是舞会里最娇艳的的一朵花。埃文在震惊中张大了嘴巴,喉头发出哽住的古怪声音,他感到心脏猛烈跳动,一声又一
声地碰撞,胸膛快要破碎了,他的眼珠混乱地转着,渐渐变成白眼,埃文倒在床上挣扎,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摸索抽屉
中的喷剂,喉头与鼻腔发出嘶嘶地吸气声。
雅各若无其事地卸除假发,将礼服重新收在衣柜里,他慢慢整理自己,才放声呼唤楼下正在打电动的伊登:「伊登!埃
文先生好像不大舒服!」
伊登几乎是立刻丢下手把,急急地冲上楼,但父亲已经倒在床边失去意识了。
他拨了电话叫救护车,一路上担忧得几乎要掉眼泪。雅各默默地陪在他身边。
伊登实在很害怕再一次失去亲人!他整个人都懵了,眼睁睁望着医护人员急救父亲,心跳甚至一度中止,他能依靠的就
只有雅各。
雅各的手,柔软的,始作俑者的手,一直都让伊登握着。
家属陪伴床上,他们拥抱,彷佛仍在保育院的熄灯时候,门板之外尽是野兽。
他们所拥有的一块温暖的安全地带,仅有彼此的双手与胸口。
埃文住院观察了几天。回家等待的过程中,雅各顺利地将伊登推倒在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