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园主对他忌惮万分,袁世凯不只是直隶总督,还兼任北洋大臣,这样的大官递帖子,我们小小戏班如何能拒绝?
但是刚才听园主意思,又像是戏班背后有靠山?如若是这样,倒也可以解释为何平日园主能够挡掉出堂会,挡掉上门找碴的权贵,就不知道戏班背后又是哪位贵人?
却说这位贵人竟也无法挡掉袁世凯的帖子,那么我们又是如何安然离开天津的?按小冬子说法,袁府怎么着也该扣留园主和许芳,更甚者是整个戏班子都不会放过。
“园主,青衣有一事不明。”我想不出所以然,还是决定直接问清楚比较快。
“什么事?”园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是被我的突然出声惊了一下。
“生辰宴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直勾勾的盯着园主,暗中观察他的神色。
“只是大家族中的勾心斗角罢了。”园主却神色未变,平淡的一语带过。
“为何让我待在小楼?”我继续问着。
“为了保护你。”园主四两拨千斤,说了等于没说,我遂又开口:“园主,你不是答应了回北京城要细说与我听吗?”
“青衣,按你的聪明才智,还怕想不出来吗?”园主瞟了我一眼,淡淡开口。
我被噎了一下,蹙起眉头,园主怎么可以这般不负责任,挑起了话头却又不细说,让我吊在那不上不下的,忒让人难受了。
“总之你有贵人相助,这整件事跟你毫无干系,你不用再多想了。”园主最后只是轻飘飘给了我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直到园主走远后,我才猛然想起,那许芳的事呢?园主还没说许芳为何留在袁府阿,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无奈我只好静下心来,将所有事情,从头到尾细细推敲一遍,园主将我带走,又提及两年前的林公子,莫不是那林公子不死心?还想着接我入府?
当初林公子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只隐约记得他听了我一回戏后,便日日递帖子,还向园主说要买我的卖身契,带我回林府。
事后园主怎么解决的我不了解,只知道某日起,便再没见到林公子的踪影,如今两年已过,林公子竟还记得一个小小戏子?
听闻林公子背后也是有人的,难怪园主不放心留我在北京城,将我带在身边,谁想却惹到了更麻烦的人物,如今回了北京城,也不知道是否就此远离了祸端。
我又想起园主说这次天津行,我们卷入了大家族的勾心斗角,想来想去,应是那袁大少与二爷兄弟阋墙罢,就不知道许芳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为何留在袁府?那日许芳一开腔,我便知晓他一夜未眠,再细细观他的言行举止,就不知袁大少和梁仲伯,是谁人点勘了春风那第一花?
现下想来,二爷恐怕早已知晓大少的计划,否则不会让我避开事端,大少那日分明说二爷勾结的是‘杜青衣’,二爷却事先就将我藏了起来,大少没见过杜青衣,指了许芳说是我。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许芳曾说代我见过梁仲伯,莫非许芳那时不只见了梁仲伯,还顶了我的名去见的他?
有梁仲伯在一旁指认,又加上许芳替我唱了杜丽娘,怪不得大少会错认,看来这回是二爷棋高一着,破了大少的陷害。
不过二爷未曾见过我,又如何知道我才是杜青衣?我又想起到了袁府之后,几乎被禁足在房中,不得随意走动,莫非这也是二爷的意思?
恐怕二爷一早就和园主通过气,园主才会不发一语的将我交给二爷的人,那日在卍字长廊上,如若没有梁仲伯的惊呼,或许我也不会遭此横祸,而是可以平安回到北京城。
想通了所有之后,我暗自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管许芳因何留在袁府,都是他自找的,园主没有亏欠他,戏班没有亏欠他,我杜青衣更是没有亏欠他。
轻吁了一口气,我不再想这些糟心事,转而关注自己的伤势,脸颊上的红肿应是消退了,不过双臂上的伤要养三个月,我叹了口气,前一阵子才刚能下床,现下却又受伤。
这一世醒来到现在,都是在养伤中度过时日,虽说是烦闷了些,但比起可以重来一次,我倒宁愿受这些苦,顿时觉得受伤也值得。
这时我后知后觉的想起,那日在厢房中,与梁仲伯纠缠时,不知玉佩是否安然无恙?那时我奋力挣扎,外衫凌乱不已,不过里衣还好好穿着,玉佩贴身藏在里衣里,应是无事才是。
我转动眸子,心下默念‘进去’,便又来到桃花源中,看起来玉佩没有受到波及,我顾忌着小冬子会到厢房来照看我,因此马上又回到厢房,却没有注意到,我离开之后,小河的水面暴涨不少。
回到床榻上没多久,小冬子果然就端了托盘进来,我睡了三日,这时闻到食物的香气,顿时感到饥肠辘辘。
“青衣,园中来了一位贵客。”小冬子放下托盘,随即靠近我,压低音量神秘兮兮的说着。
“贵客?”我一顿,自从天津一趟,事情发展已和上一世偏差许多,我也不敢以之前的记忆为准。
“嗯,听园主叫他什么五爷来着。”小冬子一边张罗着我的早饭,一边回答着。
“五爷?”我心下震惊,这位五爷莫不是我想的那一位?那一位怎会上门?园主又怎会识得他?
“是阿,好像是……侗五爷,没错,就是侗五爷。”小冬子确认了我的猜想,没想到上门的果真是人称侗五爷的——爱新觉罗溥侗。
16、贵客上门
我一面心不在焉让小冬子喂饭,一面心中暗暗震惊,上一世园主分明和那侗五爷不相识,今日怎地侗五爷竟会上门来?
“小冬子,你确定那是五爷?”我让小冬子先别喂了,开口问道。
“是呀,我看大管事对那人恭敬的很,又是倒茶又是哈腰,连园主见了他,也是低眉顺目的。”小冬子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后就听园主喊了声‘侗五爷’。”
“那他来做什么?”我疑惑问道。
“不晓得呢,说不得是来找园主喝茶的。”小冬子搔搔头,耸了耸肩道。
“小冬子帮我更衣。”我左思右想,还是想去看看情况,侗五爷是什么身分,竟然亲自上门来,我担心会不会是关于天津的事。
换了件外衫后,小冬子陪着我走向前院,走到一半我问:“五爷现下在何处?”
“刚还在前堂。”小冬子答道。
我便领着小冬子往前堂去,谁想到了前堂却空无一人,我暗自皱眉,转身走向前院,远远的便看见大管事,我上前叫住他。
“大管事,可有看见园主?”我淡淡开口问。
“园主现下在招呼贵人,青衣你有事?”大管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回答道。
“园主在哪招呼?前堂没有人。”我心里咯噔一下,大管事刚脸色微变没逃过我的眼睛,莫非那五爷真是来找碴的?
“你回房稍待片刻,我会让人通知园主,你伤没好别乱走,免得又磕碰到就麻烦了。”大管事草草带过,并且转移话题。
我心下疑惑,大管事这般遮掩,令我更觉有异,但是他不说园主在何处,我也只能无奈的转身回房,我离开前院走向后院,却在长廊上灵机一动,会不会……会不会在园主的房中?
我也不知这想法从何而来,但是我脚步一转,便往园主的院落走去,园主的院落和众人独自隔开,在整个戏园的后方。
我踏上园主院落前的长廊时,心下砰砰作响,越靠近院落,脑中的猜测越清晰,在进入院落前,我停下脚步,对着一旁的小冬子淡淡说道:“在这里守着。”
小冬子虽疑惑,却也听话的守在院门外,我轻声走进园主院落,朝着园主的厢房走去,我手心微微冒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望发现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发现的好。
“公子,请留步。”但我还没靠近厢房,便有一人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拦在我身前。
“你是谁?”我警戒的瞪着他,这人为何藏身在园主的院落?这时我心绪一转,难道是五爷的侍卫?
“小的奉五爷之命,不得让人打扰。”果然是五爷的侍卫,这么说来,五爷果真在园主房内。
“那烦你通传一声,杜青衣有事求见。”我淡淡开口,谁知侍卫听了我的话,没有动作,仍然站在原地。
“五爷与万班主有要事商议,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他面无表情说着,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这时园主的厢房门“咿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小厮,上前来说道:“杜公子是吗?请随我来。”
我压下心中的疑惑,抬脚跟上小厮,进了园主厢房之后,我惊讶不已,厢房中的摆设和布置,非富即贵,与我记忆中相去甚远。
园主的厢房很大,分为外间和内室,外间旁还有一小间,外间和内室由一道门隔开,小厮领我进入外间,替我斟了一杯茶,客气的请我坐下。
接着小厮走到内室的门前,轻叩了叩房门,恭敬的禀报一声:“五爷,人带到了。”随后便回到小间,留下我一个人独坐在桌旁。
内室久久没有动静,就在我忍不住想起身一探究竟时,内室的门开了,一名男子披着一件外袍,迤迤然踱步而出,坐到外间的主位上,慵懒的靠着椅背。
银白蟒袍滚着金色的边,衣领袖口处精致苏绣,下摆处金线勾勒图腾,一袭简单外袍,却让男子生生穿出皇家气度,来人正是侗五爷。
五爷年约二十七八上下,一头乌丝散在背后,未扎成辫,身上仅罩着一件外袍,前襟微微敞开,非礼勿视,我移开视线,偷觑着五爷面容。
只见五爷柳眉飞扬,一双凤眼眼角微挑,脸上冷淡不带一丝情绪,却隐隐透着一抹餍足,我心里咯噔一下,五爷这副模样,分明是云雨之后,但是他却又是从园主内室走出?
“小的给五爷请安,五爷吉祥。”我慌忙想起还未请安,连忙起身行礼。
“你就是杜青衣?”这时五爷掀了掀眼睑,微瞟了我一眼,不冷不热的开口问。
“回五爷的话,小人杜青衣。”我垂下眼拘谨不已,又暗自为着眼前人和园主的关系心惊。
“抬起头来,嗯……莫怪乎他对你另眼相看。”五爷坐直身子,细细打量了我一会,末了自言自语一番。
“起吧,你伤势未愈,坐着吧。”五爷叫了起,让我坐在一旁。
“小的谢过五爷。”
“不用这么多礼,说吧,你有要事求见?”五爷摆摆手,右手指尖轻叩着扶手,又靠回椅背上,闭目淡淡开口。
“回五爷的话,小的是有事想找园主……”我迟疑的开口,眼下这般情况,就算五爷肯让我见园主,园主能不能见我还是个问题。
“你找他有事?”五爷没说应允与否。
我支吾了一下,我找园主有事吗?当然是有的,只是这事儿就关于五爷,五爷这样问,我该怎么答?
“怎么,哑巴了?”五爷突然睁开眼,目光如炬的瞪着我,我紧张了一瞬,连忙起身告罪,心里却在暗暗叫苦,这位爷性情忒古怪,这般说变就变。
“五爷果真好气魄。”这时园主的声音传来,我一惊连忙抬头望去,只见园主不知何时倚靠在门边,一脸冷淡的望着侗五爷。
“小楼,你怎么下来了!”谁知五爷看见园主,脸色变的比什么都快,立马挂上讨好的笑,起身走向园主身边。
“青衣,你进来。”没想园主竟然不理会五爷,朝着我唤道。
“小楼!”五爷顿时冷下脸,沉着声音唤着园主。
“五爷,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园主不惧五爷,抬首一脸倔强的直视着五爷。
“你……唉,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五爷低叹了口气,走到园主面前,对园主说道:“算了,今日我先离开,你记得上药。”
说完五爷便唤了声:“小豆子,更衣。”小间的小厮立刻应声而出,跟着五爷走进内室,没一会五爷便衣着整齐的步出内室。
“那件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在这北京城,我还不信有人敢动我的人。”五爷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却一脸冷酷,说完便带着小厮离开。
“园主……”厢房内一片静默,过了许久我嗫嚅开口:“园主怎么识得五爷?”
“我身体不适,不能久站,进来吧。”园主没有回答,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室,我踌躇了一会,抬脚跟进内室。
内室中虽不像外间奢华,摆设用品却也都属上乘,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内室中飘着淡淡龙涎香,地上散落着一些衣物,我顺着衣物望去,就见园主俯卧在一片凌乱的床榻上。
我脑中轰然一声,被眼前的情景炸的晕晕然,就算心中已有猜测,但是亲眼所见的冲击,仍旧不是一般的大,尤其园主无意间露出的脖颈处,点点红痕引人遐想。
“坐着吧,你伤还没好,倒是闲不住了?”园主睨了我一眼,自然不造作的继续俯卧着。
“园主,我是听小冬子说园中有贵客,想找你问问怎么一回事。”我坐在桌边,带着一丝尴尬的回答。
“原来是小冬子碎嘴。”园主啐了一声。
“园主,你和五爷……”我斟酌着字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没有靠山,如何能够生存?”园主静默一会,缓缓开口。
“园主……”我心中酸涩,早该想到没有这么容易,以园主一人之力,如何能保得住整个戏班的人?如何能够保得住我?
难道上一世,园主也识得那侗五爷,只是我未曾关心过园主,才会对此事丝毫不知?我转念又想,应该不是,否则园主不会保不住戏班,也只能换得我一条腿。
我紧咬下唇,那么莫不是因为我,因为我的重生,所以影响了园主的命运?让园主这一世遇见五爷,然后躺在五爷身下,只为换得戏班的安稳?
我脸色倏地苍白不已,我浑浑噩噩坐在那里,眼中脑中尽是园主上一世的维护,一幕幕交错飞掠,然后又是这一世园主的照顾,以及费心的安排。
我感到一股深深的内疚与自责,还说什么这一世要保园主平安,却连他何时遇上侗五爷都不知,就连他背后忍受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一概不知,这样的我,还谈什么要保住园主?
17、拙劣陷害
那一日下午,我陪着园主说了许久的话,大部分是他说,我沉默的听着,虽然园主脸色平静,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但我却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悲伤,从他体内一点一滴慢慢溢出。
这样的园主是我没有看过的,无论是上一世或是这一世,园主从没有显露出脆弱,哪怕是他散尽家财,付出所有为了救我时,仍旧端得铁骨铮铮,傲骨嶙峋的风采。
如今竟是被迫无奈折腰,身为男子却以身侍人,被翻红浪的缠绵中,痛的不是身,是划在心上鲜血淋漓的屈辱,碎掉的不是贞节,是骨子里的自尊。
说了许久,我看园主脸色实在苍白,便离开他的厢房,小冬子已经等在外边,我让他去将两道门都掩上,便带着他离开院落。
回到自己的厢房,小冬子扶我上床,侍候我喝了药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杵在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本来我已闭上眼,打算假寐片刻,但是小冬子直勾勾的眼神,让人很难忽视,我遂又睁眼,叹了口气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