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因为不配,所以换受。因为慢热,所以淡定。
1.
李青臒把一岁多的李安知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小娃娃喜笑颜开:“安安,叫小爸,叫小爸,以后小爸的钱都给安安娶媳妇,好不好?呵呵呵……”
“笑笑笑,你就会傻笑。”老妈子林菱拣了个鸭腿放进李青臒的碗里,说,“你真宝贝安安,不如你快点娶媳妇,给安安一对正常点的爸妈。别像现在这样,没娘疼没爹要,像玩具似得用来堵住老头老太的嘴,作孽。”
老妈的牢骚,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李青臒仍旧抱着侄子安安眯眼笑,不过这回真如林菱所说,和傻笑没啥大区别。别看他笑得傻,人不傻,心更是通透明白着。李安知是大哥李丹砂在国外花钱弄出来的试管婴儿,孩子抱回国,名字也不取个,就径直塞进林菱怀里,一副“我完成任务了赶明别再来烦我”的模样。怪不得林菱一身怨气时常发作,老唠叨“你不喜欢娃娃搞出来干嘛,给我和你爸找罪受,是不是”。她每天怨时常怨,怨得和十三点似得,可疼起小孙子来,也跟个十三点似得。所以,李青臒对林菱的抱怨非常习惯,不接口也不搭腔,否则指不定怨气变毒气,一家子都别想好过,到时准是软柿子倒大霉,偏巧,他就是家里最软的一只。
可惜李青臒不理睬林菱,有人却不好意思把老太太晾一边。这人叫陈谅,是李丹砂的爱人,男爱人,是唯一和饭桌上的人都没血缘关系的外人。他一年能和这家人吃饭的次数非常有限,越有限越明白自己处在多么尴尬的地位,也不是不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可眼见坐身旁的李丹砂始终一言不发地夹菜吃饭,总觉得他好歹该帮着爱人跟爱人的母亲说点什么,思来想去,没一句合适的,只能厚着脸皮,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伯母,丹砂不是不要安安,是……”
“是忙,忙嘛,我晓得。医生多忙啊,上手术台没日没夜的。”林菱看都不看陈谅一眼,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她是老党员老干部的女儿,她讨厌陈谅,但不会像泼妇骂街似得骂外人。她这一生,只骂丈夫只骂儿子,骂他们是为他们好,爱之深责之切,他们晓得好歹不会和她真生气。然而,此刻家里人都和缩头乌龟似得,躲在壳里装聋作哑,她没人好骂,便从盆里拣了只鸭翅膀给大儿子李丹砂,调转枪头说,“不过忙得医生可多了,有几个能三十岁不到就爬上副主任级,丹丹,今个你可要好好谢谢你爸爸。”
李丹砂被推上台面,不能再装下去,不过父子俩,爷们俩,道谢什么的总觉得肉麻没意义,便只是举起汽水和老爸碰了下杯子。
大家长李光耀喝了口和儿子碰过杯的老酒,脸上又是欣慰又是得意,他是市里大领导,习惯性拿出领导的派头,然后再带上点儿严父特有的慈爱,对着李丹砂嘱咐:“你啊,就太傲,你刘老师跟我说了,你能力行,但架子端得大,不少小医生小护士都猜你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我不是要刻意隐瞒你是我儿子,但也不希望整个医院上上下下都对你一清二楚的,闲言闲语多了,对你指指点点也多,茶余饭后拿你说事,容易影响工作,听得懂吗?”
“懂。”
李光耀一教导儿子,吃饭气氛就特没劲。
林菱在红木桌下轻轻踢了小儿子一脚。李青臒抬眼,正中指示电波,实在头痛。让他爸讲场面冷,让他妈讲场面阴,让他哥讲非常难,让安安讲讲不来,也不能让外人讲,只好亲自上场讲,尽管没什么趣事好讲,不过他一张嘴皮子叱咤软件行业三千场,应付家里人的一顿晚饭总不至于会惨淡收场,或者说,过程还算差强人意的和睦又和谐。
吃完晚餐,佣人收拾桌子,奶妈带着安安回屋睡觉,林菱窝到沙发上看电视,李光耀去书房写毛笔,李丹砂拉着陈谅跟进去,顺带带上书房门。
李青臒没事做,本想请安告退。他拿着电视遥控器的老娘却突然感慨起来,讲自己是老来苦,大儿子还知道陪陪爸爸,没个小的懂得陪陪妈妈。这话扔出来,儿子要能抬腿走人,出门绝对遭雷劈。他不敢再有离开的心思,打着哈气陪老娘一起看起连续剧。一部八点档的苦情剧,也就老阿姨爱看,二十多岁的大伙子哪要看,直巴望着亲哥能快点陪完爸爸,那他就算陪完了妈妈。可忍到一集播完插广告,也没见李丹砂在客厅里出现,他憋不住凑到母亲耳根边,问:“妈,大哥和爸在里头说什么呢?都快一个小时了吧,反恐计划我看也好捣腾出来了,他们怎么还不出来,集体便秘都没这么久。”
“便什么秘,保管你哥又开口让你爸提拔他那乡巴佬男人,你爸嘛,你又是没尝过甜头,就点说三道四的本事,搞搞拖延战术。呵,里头要换做是你外公,两巴掌下去,你哥溜得铁定比你还快。”林菱用牙签插了块火龙果塞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了好几下,继续展现中年妇女的话痨毛病,“哎,是怪我和你爸心软,没把你哥整服帖,当初他要死要活地喜欢那老男人,我们两老睁只眼闭只眼,都没使劲管。现在我和你爸是琢磨出来了,你哥不单挑人眼光差,而且缺心眼,已经是倒贴户了,还真心想把这乡下人栽培出息。乡下人都什么出身,没心没肺懂什么知恩图报,等他发达了翻身了,绝对把你哥一脚蹬开,找年轻貌美的姑娘去,谁拦得住?到时你哥想不开,寻死觅活,你说,最苦的还不就我和你爸?”
是是是,李青臒面上忙点头,但良心上感觉他娘的理分明在护短上,他不敢唱反调,照例顺着妈的意思给大哥建立形象,给陈谅再多抹点黑:“妈,我倒觉得,哥才最不容易。你想,陈谅比哥大了六岁多,人到现在还没评上副主任,哥到评上了,陈谅能不眼红,指不定暗地里拼命给哥施压呢。”
“对对对,你妈也想到了这出。”林菱听见二儿子的说辞,一下生出觅到知音的亢奋,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说了,“青青,我告诉你,你别和你哥说,我啊,早跟你爸商量好了,为了你哥,我们是坚决将坏人角色扮演到底。除非你爸从位子上退下来,否则陈谅都别想在事业上有什么发展。”
“我们这么压着他,万一陈谅一气之下跟哥掰了,怎么办?”
“嘿,你以为,脱了白大褂就一农民工的样子,全世界也只有你傻哥哥当他是宝。你妈不怕现在把话放出来,陈谅要和你哥分,不管是你哥提还是陈谅提,我和你爸能叫他医生都别做了,立马回乡下种田去,你信不信?”
“信,信,别说一个陈谅,十个陈谅都能让你们发配边疆去。”李青臒顺着林菱的意奉承两句,不愿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生怕她娘真一热血沸腾拿陈谅练手,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的过人手段。真若如此,李丹砂非恨死自己不可,他不要他恨他,宁可他和爱人快活一辈子。这就是弟弟呗,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李青臒沉吟一会,忆起个事情,提道:“对了,妈,有件特别重要的情况向你汇报。”
“你能有什么情况,不是娶老婆的事你妈不爱听。”
“哎哎,也算老婆,小老婆,就是我那软件公司,不娶进门好多年了嘛,业绩一直不错,有朋友问我要不要考虑在美国上市,说上市后身价立马不一样。我想吧,这玩意听听是挺好,可具体怎么操作,有什么风险,我是完全不懂,万一有闪失,钱,咱多,无所谓,就怕给你和爸添麻烦,那我不自责死,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理,歪理邪说的理。一芝麻绿豆大的公司还想上市,美不死你。”
“我的公司在业界很有名的,好不好?”
林菱刀子嘴豆腐心,对儿子数落归数落,嘲讽管嘲讽,脑袋里其实早过了好几个能帮上忙的老朋友,差不多有了些算计,才问:“上市的事跟你舅舅商量过没?”
“那当然,就是舅舅让你请示你和爸的,他说公司真要上市,我树大招风,怕对爸的工作有影响,毕竟上头有领导,难做。”
“这不要紧,你爸没几年就退休,位子早晚要让出来,拿你黑他没大意思。再说你外公的老战友个个硬朗着,别没分没寸地贪污腐败,出不了情况。”
林菱的爸在退休前,比丈夫现在的官大了不只一小点,她从小耳濡目染,对官场争斗极为有谱。加上她本身是老一代海龟MBA,了解些上市的好处,便稍稍给儿子指点上一二。小儿子难得在她面前认真听她讲话,还能听得耐心听得用心,不由悄悄感叹儿子长大了。李青臒小时候爱玩,和李丹砂的读书成绩是一个天一个地,靠后门才勉强混进二流大学。大学课业松散,他懒惰的劲自然变本加厉,充分把“能逃的课必逃,不能逃的课选逃”的学习作风发挥到极致。林菱和李光耀都太文明,不会管孩子,索性亲舅舅出主意,给小侄子置了间软件公司。说来有意思,李青臒读书不行,老板做得却很行,靠着长辈一路提携,去年一年的收入估计上百万。若不是家里背景太深,不好张扬,说不定都能登上青年企业家的杂志封面。
不过事实嘛,并非完全如林菱所想,李青臒是被他妈高估了,他也没长多大,依然不太爱听文化,可展望下“小老婆”未来的前景总比看无聊电视剧强上一百倍。而且他喜欢做富翁,想象着几年后他变成亿万富翁,而且不是人民币,是翻6倍多的美金富翁,越想越觉畅快,畅快到后头,就恢复了本性,脱了拖鞋蹦在沙发上一边欢呼一边撒泼跳。
说巧不巧,书房门正好在他跳啊跳的时候打开了。
李光耀第一个从门里走出来,觑了李青臒一眼,没好气地骂道:“多大的人了,还和野猴子似的,咋咋呼呼。”
我哪里像猴子,比白马王子还帅气还有钱……将来还会更多更多钱……李青臒在心底嘀咕没完,直到看见李丹砂拉着陈谅走到玄关准备换鞋回去,急忙也跳下沙发,挤到一起。
三人就这么跟两老礼貌道别。
“拜拜拜,看着就心烦。”林菱挥挥手,藏住舍不得的心。她是顶宝贝两儿子,巴不得孩子天天围着自个转,可每次只要一瞅见大儿子和陈谅站一块,心就倍儿疼,脑子里克制不住地想她儿子貌似潘安怎么会插一粪坑里,实在……没法看!
自从李丹砂向家里人挑明和陈谅的关系,身心虽不至于受到大的折磨,经济却承受了严厉的制裁。想当年,他大手大脚用钱,价钱只是数字。换到现在,他已经习惯去适可而止地添置,恰当好处地花销。工作至今,他和陈谅都没有考虑买车,并非买不起,主要嫌养车费钱。而且弟弟住得公寓隔他们家两条马路,搭车、借车都方便。今个,自然也乘得顺风车回家。
晚上马路顺畅,二十来分钟就开到家楼下,李青臒在这时候突然闹起肚子痛,也不晓得吃坏什么东西,反正要上厕所就对了。
于是李丹砂负责停车,没考过驾照的陈谅领着李青臒上楼方便。
人有三急,大急最憋不起。乘电梯的一会功夫,李青臒开始怀疑哪吒是不是在他肚里闹革命,一会翻天一会覆地,搅得他手冷、腿软、眼睛花。好不容易撑到电梯门开,急急忙忙拽着手持钥匙的陈谅直冲家门,他满心欢喜地以为他离马桶只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儿的距离,怎么想到关键时刻前方会杵着只“拦路虎”,如白面门神样挡在门上,首先面无表情瞅他一眼,然后将呆滞的目光放远,望向他身后的陈谅。
谁啊?神经病还精神病?李青臒没来得及琢磨出,就听扑通一声,眼前的人清脆利落、毫不含糊地给他跪下了,嘴里还求道:“李哥,成全我姐和姐夫吧,我这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我……”
话音没落完,陈谅率先抢上,死命把跪地上的人拉起身,但一句没解释,只是对李青臒说:“青臒,我先给你开门,你急。”
李青臒点头赞成,眼前的场景变换太快,一路飞转,连修辞手段都全盘省略。他的脑子跟着眼睛一团糊涂,只有肚子痛得极为真切,痛得他都不高兴开口说话。他的问题,有,可总要分个轻重缓急,生理问题耽搁不得啊耽搁不得。
等陈谅打开房门,李青臒早顾不上宾客礼仪,第一个入门,直冲厕所间,脱了裤子,一屁股蹲上马桶,两手揉着可怜的肚皮,仰面接受地心引力一阵又一阵地疯狂洗礼,总算……舒服了!他慢条斯理地洗干净双手,深吸两口气,感觉脚底稍稍有些疲软无力,但已无大碍,便摇摇晃晃地晃到客厅,哪料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把他活生生地吓出大障碍。他眨巴两次眼才确定自己没看错,他确实看见刚才莫名其妙的青年正对着天花板呆若木鸡,同时,他老哥和陈谅面对面对着,一个发愣,一个发傻。
这世界卡带了?这是李青臒的第一反应。他的第二反应是,我不就解个手嘛,没干伤天害理、惨绝人寰的事吧,老天至于作弄我吗?他正在进行第三反应的时候,李丹砂终于清醒了意识,站起身走到弟弟面前,把车钥匙还到原主人手里,边说:“我明天有个手术,走不开,帮我送陈谅回乡下一趟,夜里黑,开车当心点,到了给我打电话。”
“哦。”李青臒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一点后果没考虑,他拒绝李丹砂要求的次数就和李丹砂对他交代话时留下余地的次数一样——零、zero、鸭蛋。
“哎,我看要不你还是再陪陈谅在乡下住两天吧,啊?青臒。”
“也行。”
“恩,这样我放心点,那你们稍微等会,我给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李丹砂说着往卧室走。
没了李丹砂,客厅里仍坐着两个沉默不语的人,李青臒丝毫不去看他们。他目不斜视,径直步入卧房,看见大哥正蹲在地毯上,拿着一只双肩包,往里头塞内裤和袜子。小时候去春游,他哥也给他这么收拾过。他像回到了十几年前,快乐地从后面趴到哥哥宽厚温暖的后背上,在彼此耳垂底下交换只有亲兄弟才能讲得秘密。
“哥,陈谅是不是结婚了?”
“恩。不然也不会急着要回去。”
“什么事?”
“媳妇流产了。”
“第一胎?”
“有个女儿,再想生个儿子。”
听到这里,李青臒是心生愤慨了,想他哥只生了一胎,个乡巴佬要生两胎,他哥都没结婚呢,个乡巴佬早结了好几年,当自己什么人物呢!
李丹砂并不晓得弟弟替他叹息,听李青臒不语,就自己管自己吩咐弟弟:“陈谅的事,你别给我说出去。还有,我明天会帮他向医院请假,不过顶多也就三两天。呃……看情况吧,我尽量替他撑着,实在不行,我打你手机,到时连哄带骗、威胁勒索,我不管你什么手段,反正一定把人绑回来。”
“恩恩”答应着哥哥的弟弟摸摸有点痒痒的鼻子,忍不住在心里补了一句:老哥,你好像个苦逼的情种啊,实在……逊毙了!
送陈谅和他小舅子瞿长星回乡的李青臒一把起方向盘就几乎没开过口,一来夜深、车快、人又困,为确保行车安全不宜说话分心。二来他平日里常要扮演取悦人的角色,偶尔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在,面对两个半生不熟的乡下人,总该容他喘口气,恢复官家少爷眼高于顶的本色吧。
开车的李青臒不说话,有理由。不开车的陈谅和瞿长星也没有在车上交流过半句,同样存在许多理由,硬要言简意赅地概括为两字,叫做担忧,担忧刚流产的瞿秋月,担忧陈家一家子、担忧瞿家一家子,担忧未来的路,不知该怎么走以及会被逼着走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