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望着程维,背后逐渐窜起一层寒意,咽了下口水:“你……你是……”
“对。”程维闭了闭眼镜,再睁开是又是平日里冷淡清倦的神态,“我就是那个犯人的儿子。那一年,我才读高三。”
“你大概没想到,你爸差不多毁掉了我的一辈子。”程维平静地像一汪死水,就那么冷漠平直地叙述着,“如果没有你们,我爸,祝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我爸爸很可能还活着,祝霖……他也不会……”
他的声音稍微有了丝颤抖,但他很快就顿住了,没有再讲下去。
“你在胡说什么东西?!!是!我爸是做错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唯一一件却毁了他一辈子!难道他那么多年牢狱生活,那么多年愧疚和折磨……他还没赎够罪吗?!你说祝霖……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们怎么知道?你自己没有把人看好,别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赎罪?”程维沉默了片刻,仿佛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似的,嗤笑起来,“赎罪……陆飞,你是真不知道啊。他不但杀了我爸爸……差不多,也杀了我!”
“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差点都快崩溃了?妈妈一直哭,家里没钱打官司,买通你爸打人的那户人家怕闹出事情,把影响降到了最小,要不然你以为你爸能领个无期徒刑?直接枪毙都不够他受的!”
“我跑了多少地方?一心想找个好心的律师帮忙,可是谁会听一个小孩子的话,更何况我和妈妈还没有钱。我妈的精神在那时候简直都失常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们。一个一个道貌岸然的……”
“那时候我能怎么样?如果不是卫风……不是他让我进帮里做事,我根本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贩卖毒品,走私军火,什么我都敢做。世界上根本没有好人,他们要吸毒还是要自相残杀,就让他们去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赚我的钱,我报我的仇……那些曾经对我和妈妈白眼相加的人,我要让他们一个一个都跪在我面前哭着求饶,我要让他们把那一张一张令人生厌的假面都彻底撕下来。”
陆飞呆呆望着程维,这个男人即使在说这样痛苦的经历时,神情也是冷淡而僵硬的,只有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终于踩在别人头上,我完全可以买通监狱,把你爸随便找个方法处理掉。”程维淡淡道,“可是那又怎样?只是杀他,已经补偿不了我这些年受的罪了。”
“我要让他痛苦。”
“本来想借着夏志英折磨你的。让你也好好感受一下,失去心上人的滋味。可是那个废物,竟然婆婆妈妈的,半途又不忍心对你下手了。真是可笑。”
程维顿了顿:“所以,你应该想到了吧?”
他转过头,对门口平静地说:“莫云,进来。”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莫云立在外面,低着头走进了屋内。他穿着黑色的衬衫,柔软的黑发剪短了,碎碎地垂在额前。
“三爷。”
程维淡淡道:“把东西给他。”
“是。”
一张薄薄的光碟摆在了陆飞床边。程维把电视机的遥控板丢给陆飞,平静地说:“这是你和莫云主演的,本来我想让你爸看看自己儿子犯贱被人上的样子,不过既然夏志英不配合,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你好好地,慢慢地欣赏,这盘子里的内容精彩得很,你最好……一个镜头都不要漏过,我不打扰你。”
推门而出前,程维背对着陆飞,补了一句:“这是你爸,这辈子最后看的一本影片,你可以一边看,一边揣摩他当时的心思,嗯?”
程维走了之后,屋内一片死寂。
只有莫云还低着头,站在陆飞面前。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犹豫着说:“陆飞……对不起……”
顿了下,又慢慢开口:“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
“滚出去。”陆飞闭上眼睛,轻声说。
“对不起,我……”
“滚出去!!!”
蓦然睁大眼睛,狠狠瞪着莫云,抓起光碟就往那张脸上扔了过去,嗓音都抖得完全变了调。
“滚!!!”
瑟缩着退了一步,莫云仓皇离开前,对陆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陆飞,我……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像我的哥哥……”
“滚!!”
咣当一记闷响,是遥控板砸向莫云身后的房门的声音。
陆飞重重喘着粗气,直到莫云走了很久,才逐渐地缓过劲来,无比疲惫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将脸埋进掌心,几近揉碎骨骼般用力抹搓着。
一周后。
陆飞去汽车南站,掏钱买了张回乡的车票,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的长运巴士。
他的老家在农村,但是陆飞自小在T城长大,乡里的邻居多半都跟他不熟,能靠的住的亲戚更是少得可怜。自从二伯伯去世之后,还念及些血缘亲情的人,也只有乡里的五婶了。
程维给他的那张光碟被拗成了好几段碎片,这样还不解气,又狠狠踩了几脚。
程维说话也倒是算话,他的确没有继续迫害陆飞,他只是动了动关系,将陆飞爸爸在狱中吞服刀片自杀的命案,随便用“工作时不慎误食异物”打发了过去。他的确没把陆飞逼上绝路,但是他差不多断了陆飞所有可能的前途:抹黑档案,离间人际,几乎让陆飞在T城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
这时候再不走,便是自讨苦吃。
其实程维也不必要这么做,这个城市,陆飞的确也待不下去了。那些超市,商场,游乐场,学校,医院……所有的一切都会令他想起之前走过的四十年岁月。
走在一条小巷里,看到前面有卖棉花糖的无证小贩,就会忍不住记起小时候爸爸领着自己放学回家,别人家的小孩总是拖着家长买这个买那个,陆飞家里没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然而做父亲的又哪里忍心看自己儿子天天眼馋别人手里的糖果,于是月底发了工资的几天,他会摸出口袋热乎的几个硬币,换一串蓬松洁白的棉花糖。
看着看着,就恍惚又隔着几十年岁月,看到那个小孩子开开心心,小心翼翼地接过爸爸手里的糖,如同至宝般紧紧把串棒攒在手心中,捏的汗涔涔。
恍惚还能看见,那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把小男孩抱上老式的自行车后座,带着他穿过窄窄的小巷,一直往前骑,一直往前。
自行车铃叮铃铃地脆响,棉花糖在舌尖融化,远处夕阳灿烂绚丽的,小小的孩子环着爸爸的腰,天真地以为,未来……还是温暖的,尽管这个家庭已经失去了母亲,但是,父子俩这么扶持下去,一针一线地节俭下去,就好像,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是错了。
未来……?
根本没有未来。
什么都没有,穷人终归还是一穷二白,世界上能有几个白手起家的神话?
这个城市装满了陆飞的回忆,不好的,美好的,所有流逝的岁月都沉甸甸地挤在街头巷陌。
陆飞点燃一根烟,站在军区旁的老房子废址边,慢慢地抽完。血红色的残阳沉入地平线,天地间霎时喷溅出最后一丝触目惊心的艳红。陆飞睁着眼睛无声地望着,任由晚霞余晖将他不再年轻的面庞染上深厚庄重的颜色。
他突然觉得,或许该是离别的时候了。
默默弹去香烟头上最后一点蜷曲的灰烬,陆飞低头望着那些纷纷扬扬的烟灰在暮色中悄然飘零,眼眶有些发热。他隐约有些奇妙的感觉,好像从指隙间落下去的不是烟灰,而是过去那灰暗的四十年人生。
四十年了,他过的好日子,却用手指头都能掰的清楚。
有的时候忍不住恨老天爷真挺不公平的,打个比方,两三万是什么概念?
有的人从小就含着金钥匙出生,可以随便丢个名贵的小礼物博情妇一笑,两三万不过是挥手即去的零头。
可是对陆飞这样的家庭来说,却是爸爸一滴水,一度电,无数个值班加班,数不清的点点滴滴积攒下来的。房租学费医药费一交,三年五年都未比能够存下两三万的积蓄。
他们所得的每一分每一角,都是那么的来之不易,甚至可以挤出血汗。然而,穷人的血和汗在权贵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连屁都不是。
陆飞深深吸了口气,吐出肺里呛人的烟雾,混杂着尼古丁的青色模糊了眼前的景象,陆飞最后仰头望向小时候住过的那套小房子的窗户,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
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潮湿发热,陆飞吸了吸鼻子,想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自己都已经四十岁了,男人就应该坚强地抗起所有的痛苦和责任,哪怕世界再不公平,压在肩头的担子再肮脏不堪,也要抗下去,不能软弱,不能流泪,不能……
可是真的忍不住,真的很难过。即使那样倔强地仰着头,逼迫着自己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终究还是喉咙发苦,眼看着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淌出,陆飞猛然低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捂了很久。
肩膀微微颤动,嗓子眼破碎着发出极度悲怆,极度压抑的哽咽声,从男人死咬着的嘴唇里漏出来。
陆飞退了几步,孤独无助地蹲了下来,终于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肩膀,咬着手臂,撕心裂肺沙哑不堪地失声痛哭。
为什么?
他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的人,为什么那么多地位显赫却满手血腥的人,可以在国内安享天年,极尽天伦之乐,而他什么都没有做错过,却要受尽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
这四十年走下来,他没有母爱,没有金钱,没有伴侣。就连唯一可以依靠的父亲,现在也离他而去了。
他终于什么都不再拥有。
弓着身子在老房子前恸哭,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只有他的爸爸,但他以为未来还有希望。他偷偷地想过长大后要娶隔壁的小玲姐姐当老婆,也大声地对爸爸说自己未来想成为一个科学家。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敢于梦想的孩子。
可是梦想是什么呢?
梦想其实嚼食生命的恶兽,她用美丽的外表吸引你,用魅惑的语言混淆你,她给了极少数人甜头,让他们成为命运的宠儿,然后派他们做自己的说客,成天游走在人群中搔首弄姿。
“看啊,只要努力就会成功的,上帝对人们是公平的,天道酬勤。”
呸。
谎言而已。
那个妖妇只会在吸干人们的血,熬干人们的泪,折磨尽人们的灵魂,然后抛下一具空空的遗骸,让人们在现实中苟延残喘行尸走肉地活着。
他以为只要努力过,该有的幸福,总还是会有的。
可是他努力了,他几乎可以把胸腔剖开来,让每一个人看到他那颗努力得都快死了心脏。
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被梦想骗了大半辈子,现在他的梦醒了,他要离开这个折磨了他四十年的鬼地方,他要回到乡下去。
一个人,一个破房子,一碗薄粥一个馒头。
做一个没了梦想的孤独过客,也许,可以比任何人还在努力拼搏的人,都要过得幸福。
第三十五章:心意
车站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身材高挑,面目秀丽。厚厚的风衣搭在胳膊上,休闲格子衬衫搭配着深色牛仔裤,单肩背着一只旅行包,浅咖啡色的长围巾裹着脖子,遮住小半张五官精致的脸。
这样长相出挑的男人大步走在人流熙熙攘攘的车站,很容易引起路过少女们的回头张望和低声窃笑。然而男人并没有留心她们花痴的表现,而是步履匆匆地往出口走,在外面拦下一辆出租,侧身钻了进去。
“市一医院,麻烦快一点。”还未坐稳,男人就着急地和司机说。后视镜里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做司机这行的,阅人可算无数,那个中年大叔听其言观其表,猜到多半是他家里有人出了什么事,正在医院里抢救,当即二话不说,一脚油门飚了出去。
男人手里紧紧攥着手机,连指节都捏成了玉色。
不久前收到的消息,陆飞爸爸出事,陆飞决心离开T城,昨天又接到了朋友的电话,说是陆飞乘车去车站时出了岔子,那辆大巴半路翻了车,车上有部分人员伤亡。那几个死者被卡在了扭曲变形的座位中,结果油箱泄露爆炸,连尸体都被焚的面目全非,正等着死者家属前去认领,而另外几个重伤人员也全部转到市一医院救治,至今还没脱离危险。
夏志英得到消息后,连夜就从L城赶了回来,不眠不休,神经紧绷了那么久,脸色相当难看,眼睛下面都有熬夜后淡淡的青晕。
陆飞一直没有消息,打他的手机也是停机的状态。想到陆飞在T城举目无亲,哪怕真的丧身途中,恐怕也没有人会立刻发现,更不会有家属前去认领。夏志英的冷汗细细一层布满了额头,连手指都是冰冰冷的。
到了医院之后,立刻下车直奔服务台,询问来病房的方向,又马上往病房跑。
后来想起来,当时那种困顿无助的心情,真的是非常非常的难以忍受。在ICU病房看着一个一个戴着氧气罩不省人事的病人……去一个一个分辨那几具至今还无人认领身份不明的尸体……
那种心情,真的沉闷到,足以让夏志英这辈子都无法忘掉。
“……不是,都不是……”
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夏志英重重缓了口气,脱力地坐在塑料椅子上,随即又觉得有些后怕。
旁边陪同的小护士说道:“既然没有找到的话,您的朋友就应该是那匹轻伤的患者,您……”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夏志英一看,是那个向自己汇报车祸的朋友,心跳漏了几拍,对护士道:“不好意思,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喂?志英啊,你不用找啦。”听手机里传来的嘈杂背景声音,多半可以猜到对方是在棋牌室这种地方,噼里啪啦的麻将声此起彼伏,“你托我留意的那个姓陆的朋友啊,今儿早上有消息了。他没啥事,就一点擦伤,连医院都没去,直接换了另一班车,现在估计已经到乡下了。”
手机里传来嘶啦一声信号不良的轻响。
短暂的静默,另一头良久不言。
朋友愣了愣,扯起嗓子:“喂?喂?志英,你有在听吗?”
“啊……”蓦然回过神来,夏志英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可是喉咙一哽,只能发出简短的一声“嗯。”
眼眶突然有些潮湿发红。夏志英仰起头,喉结滚动,试图把莫名而起的想流泪的感觉咽下去。可是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还是迅速抬起手,狠狠抹了抹眼睛。
其实一直到后来,夏志英也不知道,如果那个时候路飞真的出车祸死了,那么,他会怎么样。
和陆飞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虽然不长,自己一门心思又都在祝霖身上,但是不能否认,陆飞是除了爸妈之外,对他最好最好的人。甚至和祝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像那样被无微不至地照顾过。
陆飞总是毫不在意地打着哈哈,说着:“这个菜我不喜欢吃啦,都给你好了。”即便是要不了几块钱的甜点,也会皱着眉头咕哝着:“下次不要再带了,没人喜欢的。”
那时候虽然有些感动,但是逢场作戏,总觉得这些细小的关怀是可有可无的,没什么必要特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