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那批官货终于赶制完成,苏子墨方带着人交完货出得官府大门,就见家中小厮气喘吁吁跑来,远远地大叫:
“少爷,少爷,快,快回去,老爷……老爷不行了!!”
苏子墨大惊,瞬时惨白了脸,顾不得招呼人,拔腿就往家里跑。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最后一刻冲进了苏明寒房中,苏伯一脸黯然,老泪纵横;映梅与夏雪站在床前哭泣。
苏子墨扑跪到床边:“爹!!”
苏明寒灰败的脸色在看见他时竟奇异地有了些神采,苏伯与那大夫一看便知是回光返照之相,苏子墨却不懂,跪在床边
大声道:“大夫,我爹的脸色明明好些了,你来看,快来,给我爹开最好的药,快!”
大夫嗫嚅着还没开口,苏明寒从被子下伸出手来,拉着苏子墨,看了苏伯一眼,苏伯便与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并带上
了门。
苏明寒这才道:“墨儿,爹怕是大限已到,今后,苏家便真的落在了你肩上,爹还……是那句话,这家业也好,钱财也
好,爹不望你为着这些累着自己,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苏子墨道:“爹,您不是指着墨儿出息么?今天墨儿把官货都交了,墨儿没有让您失望,您为什么还要抛下墨儿?”
苏明寒笑道:“墨儿,爹活到这个年岁,富贵荣华也享过了,早已足够;只是……仍放心不下你,那秦正言……你莫要
太相信他,记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千万要多留个心眼。”
苏子墨摇摇头,正要说话,苏明寒又继续道:“爹知道,你听爹说,爹这辈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你只要记得爹的话就
好;若……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记得……翻翻爹的书房,做爹的……总……总要……为儿子……着……着想。”他说
着,气息渐渐弱了下去,说话越发的吃力。
苏子墨摇着头:“爹……您别说了……我叫大夫进来……咱们吃药……吃过药就好了……爹……您别。”终是泣不成声
。
苏明寒实在舍不得他,奈何命数早定,他又如何挣得过?吃力地抬起手去摸苏子墨的脸颊:“墨……墨儿……你……你
要……照……照……好……自……己……你。”没有说完的话,是对自己孩子无尽的担忧与不舍,却再没机会说出口。
苏明寒的手从苏子墨脸上滑落,苏子墨一把拉住,泪如泉涌:“爹……您别睡……该吃药了……墨儿扶您起来……爹…
…”他伏在床边,如失估幼雏一般失声痛哭,苏明寒却没再睁过眼。
一连五日,苏子墨整日整夜地跪在灵前,不肯离开,任前来吊唁宾客来来去去,木然的答礼,最后生生晕倒在灵前。
醒来时只有苏伯与夏雪守在床前,苏子墨腹中隐痛,他却不愿去理会,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苏伯阻止道:“少爷,您累
了这些日子,好好歇一会,余下的事我与夏雪打理就好。”
苏子墨摇头道:“我得去陪着我爹,我是个不肖子,让我爹为我操心了一辈子,我一定要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苏伯,
你别拦我。”
苏伯仍是道:“少爷,你再歇歇吧。”
苏子墨只是不理他,径直往外走。
一路上安静无比,处处花草歪倒,几处房中桌椅翻倒,似被劫掠过一般;且苏家下人虽不多,但算起来也有十数人,可
直至苏子墨走回灵堂,也只看见守在灵前的苏婶。
苏子墨轻声问:“苏婶,人呢?家里的人怎么都不见了?”
苏婶忍着泪:“少爷,不管他们,苏婶陪着你。”
苏子墨仍是问:“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不见?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他回头看看院前紧闭的大门,门外隐
有喧哗声,又道:“为什么关上大门?有人来看望爹亲怎么办?”他说着就要走出去开门。
苏伯和夏雪赶了过来,一齐拉住他道:“少爷,别开门。”
苏子墨看着两人,渐渐回过神来:“出什么事了?”
苏伯别过头去:“这……这。”
苏子墨又问夏雪:“夏雪,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雪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少爷……呜呜呜。”
苏子墨使劲想要挣开他两自己开门去看,苏伯与夏雪死死拉住他,他却挣扎的更厉害了,苏伯无奈,只好道:“我说…
…少爷,我都告诉你。”
苏婶赶出门来:“老头子……少爷刚醒来……你别。”
苏子墨转过身来,苏伯叹息道:“再瞒,又能瞒多久?这门……始终是要打开的。”
苏婶低头抹泪。
第 20 章
苏子墨静静地听着,苏伯接着道:“前日少爷你疲累至极在灵堂晕倒,我们将你送回房不久,便有官差找上门来,说苏
家交上去的绣品有几幅犯了官家贵人忌讳,还说以玉器行里发现了别家丢失的赃物,要来拘你问罪,我说尽好话,又使
了许多银两,那官差才松口让我与他回去问话;到了府衙中,那位采办与县令口风却有些松动,我擅自许了他们好处,
他们便将问罪改作罚银……只是数目宠大,我一心只想保住少爷……便也认了罚……少爷……你若怨我擅自作主,便责
罚于我罢。”
苏子墨道:“有多少?”
苏伯沉默许久,才道:“家里和城中几处商铺的钱银都。”
苏子墨道:“那也算了了这事了,现在却是为哪般?家里的下人都去哪里了?”
苏伯道:“我回来时就见家中一片混乱,仆从们从各个屋里抢了东西都在往外跑,拦也拦不住,好容易请了官差回来家
里已经只剩了我那老婆子和夏雪。”
苏子墨想起来:“映梅呢?映梅在哪里?”
夏雪听他问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苏伯摇摇头道:“就是映梅在府里煽着仆从,说少爷要被抓去见官,苏家要被查封
,她早收拾了细软走了。”
苏子墨身子晃了两晃,苏伯忙扶住他,他推开苏伯道:“你们……为何还留在这里?”
苏子墨是苏伯苏婶看着长大的,看他这样心疼得紧,忙道:“少爷,我十三岁时便跟着老爷在苏家做工,老爷向来待我
不薄,我虽读书不多,但忠义二字却是认得的;况且我与老太婆膝下无子,你又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说句失了尊卑的话
,我们也是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你便是赶我,我也是不走的。”
苏子墨呐呐未言,夏雪也道:“少爷,夏雪是被自家姨母打小卖进苏家的,可是进了苏家,老爷还有苏伯苏婶对夏雪比
家中那些亲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夏雪跟苏伯一样,绝不离开少爷。”
苏子墨心头酸楚,将哽咽吞回肚里,好半晌才道:“好……好……你们的恩情,我苏子墨永远记着;他们走了便走了吧
,现在门外的是些什么人?”
苏伯道:“各个作坊里的伙计和手艺人,还有玉器行的伙计,昨日……昨日绣庄、染坊和玉器行被官府封了,他们便来
这里讨要工钱,我一时筹不出钱来,才关上门……”
苏子墨使劲吸了口气,打起精神道:“总是要有个交待的,开门吧,我去和他们说。”
苏伯仍在犹豫,苏子墨却已经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喧闹的人立刻停了下来,苏子墨将微微颤抖的手背在身后,道:“各位,请听我一言;我苏家这几日虽出了些事,
但从商数十年,家业总在,绝不会亏欠各位;你们当中有年纪稍长的只怕也跟了我爹许多年了,试问苏家有哪里对不住
你们?我爹才去,你们便这般来闹,当真要让他不得安宁么?子墨答应你们,待我办完我爹丧事,便立即来解决你们的
问题,如何?”
苏子墨虽年轻,但他爹的积威仍在,况且如今他也正式成了苏家家主,说话也算有了分量;人群里有些年长的听他说得
在理,也确实都受过苏明寒恩惠,不觉都有些赧颜;几下里一商议,同意了苏子墨的话,留下几个人守在苏府外面,其
余的三三两两都走了。
苏子墨走回来,关上门,缓缓坐在地上,全身颤抖,力气皆失。
苏伯和夏雪来扶他,他摇遥头道:“我再陪陪我爹,明日……便下葬吧。”
苏伯三人执意要陪着他,他挣开苏伯扶着他的手道:“苏伯,苏婶,夏雪,我想单独和我爹待会,你们都歇会去吧。”
苏子墨跪在灵前,思绪翻涌,他其实还有些懵然,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他头顶上方的天地便这么塌了,爹走了,苏家生
意也突然之间跨了,巨大的压力似要将他生生压跨一般沉重;面对满目素白,方才在人前装出来的坚强瞬间崩塌,还有
谁能拉他一把,帮他抗过这一关?第一次,他觉得彷徨,不知要如何是好!
秦正言!!苏子墨拒绝去想为何苏明寒过世后秦正言一次也未来看过他,为何官货出了纰漏上下打点的只是苏伯,为何
他连派人来问询一声也不曾有过……只死死地记着这个人,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起身出门急急地朝秦家而去。
苏伯听到声响跑出来,早已不见了人影,只得忙忙地吩咐夏雪一同去找,让苏婶在家里看着。
苏子墨到了秦府,却见牌匾下红灯高挂,门上两对巨大的喜字,门前宾客盈门,连那两对石狮脖子上也挂着红绸喜花,
一队乐手吹吹打打,周围都是看热闹的,好不喜庆;而秦正言,一身红色喜服,胸前佩着红色喜花,一脸笑意,站在门
前,似在等人。
不多久,就听得街尽头也传来鼓乐声,两顶花轿正被抬过来。
苏子墨站在人后,听见人群中有人在低声惊呼:“怎么是两顶花轿?”
有人立时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秦家三爷真是艳福不浅,一天之内正夫和侧室一同娶了,也不怕两个女人当街便
打起来。”
又有人道:“你知道什么?那正夫人是城西广福银楼白老板的掌上明珠,这秦家家大业大的,娶了白家女儿,那白老板
已是高攀了,哪里还敢说别的?”
不知谁又插了一句:“素闻得那白小姐温柔貌美,极是和气,想必不会为难这不知从哪来娶来的侧室才是,只是这大喜
的日子却要和侧室一起进门,这白小姐的脸也算是丢尽了。”
另有人低声道:“你们知道什么?那白老板在外欠了赌债,为了求得秦老板帮他,才把女儿嫁了过来,这正夫人就是再
委曲也得忍着!”
先前那人道:“这秦老板这样胡闹,秦家没人管么?”
后面那人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最近苏家那事就是他在背后整的,现在苏家生意大部分都落进他手里,腰背直得不得
了,秦家哪里还有人管得住他?”
另一人道:“只是可怜了那苏家……苏老爷才死……家就散了……前日我看家苏家仆人。”
苏子墨没有再听下去,从地上拾起一截砖头拢在袖中,推开众人走到秦正言面前,秦正看见他,脸上那笑倏然消失,皱
起了眉。
苏子墨一身白孝站到人前,甚是抢眼,所有人看情形不对,都安静下来。
花轿已然停在门前,喜娘却迟迟不敢去掀轿帘。
苏子墨看着秦正言:“好,很好!王八蛋!!”突然举起砖头狠狠砸了下去。
第 21 章
秦正言不及躲闪,被砖头正正拍在脑门上,立时血流满面,周围的人齐齐惊呼!
苏子墨举手又要砸,秦家大少爷和二少爷忙抢出来扶住秦正言,一群家仆也急忙拖开苏子墨,秦大少爷怒道:“苏子墨
!!今日我家幺弟大喜之日,你一身重孝来触秦家霉头不说,还动手伤人,可别怪我不客气!秦福!!把他拖下去,他
怎么打三爷的你怎么处理他!”
一群仆人拖着苏子墨就往外走,苏子墨犹自挣扎,还要冲回来揍他;被扶着的秦正言没有被血浸的那只眼看见苏子墨那
恨极的眼神,心中突然一痛,他晕晕乎乎捂着额上伤口,出声道:“算了,放他去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闹得大
家扫兴。”
大少爷见他开了口,便挥挥手道:“那拖下去,快拖下去!”
苏子墨被人架着扔出人群,有两个仆人犹觉得不解气,离去时又狠踹了他两脚,正正踹在腰上,苏子墨只觉得腹间一阵
剧痛,忙伸手捂着,蜷在地上,咬紧牙,一时眼前发黑。
许多人远远的指指点点,却没人来帮他,他蜷在地上好久,直至秦府门前的宾客都进了门,只留下几个看门的仆从,苏
子墨才缓过来,捂着腹部从地上爬起来,满身的灰尘,倔强地靠在那株巨柳之下,直直地盯着秦府大门,怎么也不肯离
开。
没多久苏伯和夏雪终于找了过来,看见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死拉硬拽的也没把他拉开,苏伯苦心道:“少爷,回去吧
。”
苏子墨看着他:“:“苏伯,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苏伯看着他眼里尽是心疼:“是,前日在采办府里我遇到他,本以为他也是为少爷说情去的,谁知从头至尾他一直冷眼
旁观;我后来有心想拉他下水,便说这生意本是苏秦两家合做的,他却说,少爷当时签下官家楔约时,可并没写他的名
字,他不过是个引荐之人,与苏家全无干系……”
苏子墨颤声道:“那我醒来时你为何不说?”
苏伯道:“少爷你与他情谊颇深,这两日发生的事又太多,我是怕少爷你受不住;可谁知还是……唉,少爷,这样的人
你就只当不曾认识过吧,我们先回去,把老爷的后事料理完了,再从长计议。”
苏子墨摇头道:“苏伯,有些事……你并不了解,有些话,我要他亲口与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等着他出来!”
苏伯与夏雪哪里放心,劝又劝不动他,只得陪着他一直等。
直至天黑秦府宾客散尽,大门快要关上时,苏子墨才看见头上裹着绷带的秦正言出门朝他走过来。
苏子墨对苏伯和夏雪道:“你们去前面等我,我有话要与他说。”
苏伯无奈,只得与夏雪往回走了一段,远远地等着。
“子墨,你这又是何必?”秦正言张于走到苏子墨面前,他的脸藏在柳枝的阴影后,看不清模样。
苏子墨语气平静:“挨那一下,痛不痛?”
秦正言道:“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