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容贞把手放在桌面上,轻敲数下。原以为皇帝知道他这个人是宋平安告诉他的,没料到宋平安反倒一直守口如瓶。在他面前,皇帝丝毫没有隐瞒自己与宋平安的事,才会让他如此误会,那么皇帝怎么会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
思量片刻之后,郑容贞才抬头问他:「平安,你是怎么和皇帝牵扯在一起的?」
「咦?」宋平安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手足无措地坐下,「郑兄,你在说什么呀,我和皇上怎么会……」
郑容贞对他笑眯了眼睛:「平安,你刚刚都把话说出来了,还想瞒呐?」
「咦,我有说了吗?」宋平安抓着头发紧张地回想,最后一脸懊恼地大力拍打自己的木头脑袋。如果没有和皇帝在一块,那他一个小小的守门护卫是怎么和皇帝搭上话,并从中牵线搭桥传递郑容贞的话给皇帝的?
看他一脸苦衷,郑容贞一句话就让他把自责降到最低:「其实,是皇帝把你们的事情告诉我的。」
「皇上说的。」宋平安讷讷地重复。
「有一部分也是我猜的。平安,我曾经在大街上看到你和他在一起。」
在大街上和他在一起。宋平安记得只有过那么一次,却没料到这么巧让郑容贞碰见了。
「平安,你能和我说,你一个小小的护卫是怎么会和一国之君的关系——如此之好。」
宋平安木木地没有反应,等他稍回过神时,又因不知道如何开口而只能在原处茫然干坐。
头一回见他如此慌乱,郑容贞知他真的难以闭口,便拍拍他的肩,道:「我说过,你若不想说,就不要说,郑某不会强求。」
「抱歉。」一脸愧疚的宋平安双手不由得紧抓膝盖上的布料。
收回手,郑容贞握住茶杯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水,淡淡道:「他有强迫过你吗?」
宋平安不语。
片刻后,郑容贞又道:「你恨他吗?」
宋平安莫名:「我为什么要恨皇上?」
「他强迫过你,不是吗?」
「可既然是皇上的吩咐,身为下人,不管什么事,不是都得照办吗?」
郑容贞不解,宋平安更不解。
「虽然有些事情我还是不愿意面对,但只要皇上吩咐下来,我都会一一照办,因为,皇上就是皇上,而我只不过是侍奉于他的一名护卫。」
君是君,民是民,君是天,而民只能俯首跪拜。若说宋平安是愚忠,然他一脸理所当然又让人哑口无言。虽然他的想法和自己的理念不同,但郑容贞却不觉这样的他有何不好。人都需要一份信仰,他自己的信仰便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在一些人眼里,同样荒诞不羁。
「那你是怎么看他,在你心里,皇帝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郑容贞的一句话,让宋平安回忆起许许多多的事情,从一开始到如今,从曾经的畏惧恐慌到现在的总是不由得去信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变成而今一个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
「皇上他……」宋平安迟疑不决,不知该怎么说为好,想半天,最后吞吞吐吐道:「皇上……他说,把我当亲人……一个小小的护卫怎么可能做皇上的亲人……我根本不敢有任何高攀的念头,可是皇上……」皇上把自己的孩子抱到他的面前,让已经会说话的皇长子叫他做爹。
宋平安无法忘记那一天,周岁大的孩子奶奶的一声声爹、爹,抱着孩子的皇帝一脸笑容望着自己,温馨的一幕一让他胸口又酸又暖。
宋平安低下头,紧紧揪住自己的裤子。
「郑兄,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但是我答应了皇上,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是什么身分,我想就这么下去……就这样……就可以了。」
郑容贞目不转睛看他,片刻后沉声道:「这就是你的选择?」
「嗯。」宋平安用力地点了点头。
郑容贞再不语,一口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水。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烨华就坐在靠近墙壁的椅子上,长年习武练就的听力非一般人能比,听完宋平安的话,烨华垂眸,嘴角微微上扬,愉悦的笑意久久不退。
就算最后郑容贞的回答是不,能听见宋平安的一番剖白就足以相抵了。
郑容贞没有久待,也不用宋平安相送,循着来时的那条路离开了。宋平安站在门外目送,等他走远走开,才转身回屋,料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来,便把门关上了。可这次,本该只有他一人的屋里多了一个人。
宋平安愣在原地,稍顷,才慌张地向那人下跪:「小人宋平安叩见皇上……」
人还没全跪下去,就被飞身前来的人给拉住,硬是跪不下去。
「你身上还带着伤,别再这么多礼了,起来。」
烨华半威胁半哄劝地把人硬拽起来,在他站好后仔细看他一阵,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身上裸露在外的伤口。烨华的动作很轻,像是害怕弄疼他,宋平安便憨憨笑道:「皇上,没事,小人已经不痛了。」
烨华抬头深深看他一眼,牵住他的手带他走到床边。
「你受伤还么久,朕到现在才来看你,你会怪朕吗?」
即使知道背对自己的人看不见,宋平安还是赶紧摇头:「不,皇上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看小人。再说若是皇上想见小人,也该是小人去找皇上。而且小人的身体向来很强壮,一点小伤而己,再过几天就能好了!」
「不是!」
走到床边的皇帝突然转过身面对他。
「啊?」宋平安怔住。
「朕不来看你,是因为害怕看了之后会忍不住。」
「忍不住?」宋平安一头雾水。
「是的。」皇帝退后一步,坐在床边,抬头看他,「害怕亲眼看到你身上的伤口后,会忍不住大开杀戒。」
宋平安怔怔地看着烨华,看见他眼里的星光点点。
「朕答应过你的,不会再乱杀人,朕会努力做到的。」烨华倏尔一笑,笑中没有半点杂质,只有纯净的美好,宋平安只能傻呆呆地看着。
「刚才你说你身上的伤已经好,可以让朕看一看吗?」
伫在原地,看着烨华眼中的光芒,除了柔柔的温暖,还有些许的担忧,宋平安静了片刻,没有任何抗拒地慢慢脱下衣服。现在正是炎热的夏季,他身上只披着一件麻布短打,里面套着一件质地较好的里衣。当他上身裸露在烨华眼前时,坐在床上的人又道:「腿上有伤吗?」
宋平安微微点头小声说:「有。」
「把裤子也脱了吧。」
这次宋平安略有片刻迟疑,但最后还是咬咬牙把裤子一并脱掉,裸着身子低下头任床上的人看遍。
过了约有一刻钟的工夫,烨华才开口道:「平安,转过身去背对朕。」
宋平安依言照办,当整个背呈现在烨华眼前时,宋平安似乎听见他恨恨地低啐了一句:「让那狗东西死得太快了!」
宋平安背上的伤比胸前的伤严重得多,刚开始时,他根本不能躺着睡,一压到背上的伤口就痛得全身抽搐,趴在床上睡了四、五天,情况才稍微好些。他现在背上的伤大多都已经结疤,只有一小部分伤口还需要用绷带包扎,但单单是裸露出来那些结痂的伤疤都能教看见的人震惊半天。
宋平安正在疑惑刚刚皇帝是不是有骂人,身后的人又说话了。
「平安,过来。」
宋平安不由转过头去,看见微蹙起眉毛的皇帝正朝自己伸出双手,一副要抱住他的姿势。
「皇上……」宋平安犹豫。
「过来。」见他不动,皇帝眉间又多了一道皱褶,「过来让朕抱抱。」
抱……
宋平安哑然。自己又不是小孩,抱什么呀。想是这么想,在皇帝逐渐不耐的脸色之下,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向皇帝走去,身体整个没入皇帝敞开的怀抱中。
烨华环住他腰身的方道不重不劲恰好合适,是因为害怕压到他的伤口,造成他的痛苦。抱住他后,烨华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眼中的光芒逐渐变得深沉。
赤身露体的平安僵在他怀里不敢乱动,看见皇帝半天不说话,心念一转,不由得又说道:「皇上,小人现在真的不痛了,不用担心。」
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有敏感的一面,他的这句话的确戳中烨华的内心,让烨华颇为意外地抬头看着他。
可对上烨华的双眼,宋平安却茫茫然傻乎乎地歪着脑袋,黑亮的眼睛满满写着:怎么了,皇上?
烨华眼里一道光芒掠过,半天不说话,最后蓦地站起把他拦腰抱起来,再小心放到床上。
「皇上?」宋平安慌张地想爬起来,却被覆上来的人压回去。
「别动。」烨华压住他,双手分别支在他的脸侧抬起上身,居高看着他,「这样,会弄疼你吗?」
「不疼。」没半点危机感的宋平安老实地摇头。
「那就好。」烨华不禁莞尔一笑,低下头去亲了亲他的额头,再往下移亲亲他的眼帘还有脸……
「皇上!」在粉色的薄唇企图吻上自己的嘴时,宋平安吓得撇过头去。
烨华微微不悦地捏住他的下巴扳正他的脸。
「别乱动,你身上有伤,朕不会乱来,朕只是亲亲你。」说罢也不等宋平安回应,看准自己渴望已久的地方,径自吻上去。
宋平安僵着身体任他含住自己的双唇,再坚定且强势地入侵自己的口腔,最后温柔的掠夺,一切都循规蹈矩,一切都超乎寻常,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就像宋平安所想的,这明明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可是又让人如此沉迷,如中了毒如上了瘾,清醒时想逃,陷入时想就此消亡,无怨无悔。
烨华的技巧依然精湛,迟钝且生涩的平安依然随他摆布,不知不觉之间,本该是垂在身侧的双手,纵情的环上身上人的肩背,持续地加深这个吻,在这一刻忘记一切矜持。
因为顾忌到宋平安的身体,这一次烨华真的什么也没做,长吻过后,亲亲被他吻瘫的人的额头,侧身躺在床上,扶住他的头让他铐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
等宋平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躺在皇帝的怀里,刚动一下就被皇帝按住:「躺好,别动,休息吧,朕陪着你。」
宋平安抬头去看,只看见他噙笑的脸,立刻不敢再继续直视慌张低下头去,心跳得飞快。皇帝扶住自己腰身的手热得仿佛要把那处皮肤烫伤,两人之间的距离贴近得甚至能够让平安闻到皇帝身上传来的独特香味。尽管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睡,但此时此刻,脸莫名的发烫,胸口莫名的跳得厉害……
以为之间的距离拉开些就能好过些,可才把身子挪动出一点点空隙,就被强势的人不容分说一把拉近,且更近更紧密,呼唤都足以交融。
知道怀里的人又害羞,烨华会心一笑,把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也不知道怎么,就是喜欢逗他,喜欢看他害羞的脸,也喜欢看他为难的样子。曾经那个挺直腰杆,只会憨憨傻笑的少年因为他,会呈现出各种各样,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表情,光是这么想,心情就愉悦得似乎能飞起来。
烨华把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摩挲。
「平安,朕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你身上。」
宋平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事情,突然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把脑袋轻轻地,轻轻地埋入面前的胸膛里。
宁静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当怀里的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时,烨华知道平安睡着了。
轻轻放开他,仔细地看一眼,最后蹑手蹑脚下床,用薄薄的凉被盖住他赤裸的身子,最后依依不舍退着一步步离开。
第五章
等烨华出宫找到正坐在酒馆里一杯接一杯喝酒的郑容贞时,太阳已经偏西。烨华一坐下,郑容贞一点都不留情面地道:「有求于人还迟到这么久,邵公子真是好修养。」
烨华不以为然一笑,亲自为他倒酒,算是赔礼,嘴上却同样不客气:「这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酒馆,我还想先生定然在此喝得不亦乐乎,出现得早打扰先生的雅兴会被怪罪呢。」
一国之君亲自满上的这杯酒,郑容贞握在手中,迟迟不喝。
「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想说?」
郑容贞瞥了一眼身边这人,放下杯中的酒:「郑某在想,伴君如伴虎,我若真的答应你的事,不但届时抽身不易,恐怕连性命也不保。」
郑容贞洒脱、不羁,更何况现在又是只身一人,了无牵挂,才能够在当今天子面前如此直言不讳。烨华早清楚他这样的性格,现在听他这番言语竟也不恼,笑容可掬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桌上,一边道:「先生,在下这里有道免死金牌,若是真有这么一日,请先生示出此物,不管何事,在下绝不为难先生。」
拿起这块金牌前后翻看,郑容贞淡淡抿唇,似嘲似笑:「这玩意儿,管用吗?天下之大,不过是皇上一个人的,天下芸芸性命,也全在于皇上一个人的一念之间,一道金牌,一个死物,真能救一条性命?」
这等质疑一个人信誉的话,普通人都能生气,更别提向来受人唯命是从的一国之君了,还没等烨华变脸,郑容贞又自嘲笑道:「罢,郑某就当它真的管用吧。」
说罢,他把免死金牌塞进怀里,「就算真的没用,至少它是金的能当不少钱,没钱喝酒时就能用上。」
烨华啼笑皆非,同时被郑容贞话里的意思吸引:「先生的意思是,同意在下的请求了?」
郑容贞不言,拿起皇帝亲手为他斟上的那杯酒一口喝下,末了,用衣袖抹抹嘴唇,道:「郑某孤家寡人倒也不怕,就当是闲得慌了去赶一赶这浑水,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什么乐趣吧。」
他话虽是这么说,但烨华知道,他会同意和宋平安脱不干系,因为宋平安说,想和自己就这么下去,想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而郑容贞这个外冷内热的人为不让这个又呆又傻的人在宫里再被人欺负,便硬着头皮一脚跳进皇宫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来了。
历史的真相,隆庆帝便是这样网罗到郑容贞这个不世之才,可以说靠的是「内人」的关系获得的成功,当然,史书的卷面上,则写的是隆庆帝「三顾茅庐」,最后以真诚打动这位未来权倾朝野、辅佐两代帝王的宰相,最后在寿终正寝时被平乐皇帝追封太子太保,厚葬故里。
这些事情,当时的人自然是不知道的,皇帝烨华任用这个时不时疯疯癫癫一下的男子,心里也有些打鼓,赌的也是一份运气,让他入宫时,让吏部考核之后安排的职位不过是户部正七品给事中。
这个倒不是皇帝特意安排的,实属意外,户部是个管理国家财政的地方,其他部门的支出收受均经过户部,即使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员,也是个让人眼红的肥差。不过郑容贞进去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很不好过,因为,不止是礼部尚书赫连玥是太皇太后的人,连当时的户部尚书翟净也对后宫的两位看似退隐的女人马首是瞻,和田镇同样关系匪浅。
这次皇帝肃清吏治,他虽然暂时逃过一劫,但他的一些朋友属下有的已经陆续入狱被关,有的还被处斩流放了,翟净对此正怀恨在心,皇帝他无法动手,但皇帝安排进来的人,他倒是可以治一治。
当然,身为户部上书翟净可不是什么蠢蛋,皇帝的人谁敢惹?又不是嫌命长。明的虽不能动手,暗地里,翟净可是绞尽脑汁。
这方,翟净伙同其他属下不停的折腾郑容贞,另一方,皇太后也在暗中纵容。这次,她的皇帝儿子算是把她闹出不少火气,左右都是亲血,不论是偏向何方都会落人口舌,更何况这次是她家遭遇出的问题,她更不能说什么,只能忍。
如今在这节骨眼上,皇帝突然往皇宫里弄进这么一个人,她能不注意到吗?
她这儿子又想玩什么花样?这个人又有什么本事?
皇太后在暗自思量,也命翟净早日探出这人有多少斤两,可最后,她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地冷笑了。
对郑容贞,她在得到答复时,过早的断定了他这个人:扶不上墙的烂泥。
当皇太后知道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最后把她一家人给弄进监狱,死的死、充军的充军,一个曾经声势震天的大家族就这么消亡时,颓然倒地,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