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根终于移开看向我的视线,自言自语:“真是没责任啊……”
奶奶也说了同样的话,功该怎么办?这么质问母亲,母亲只是不断重复:“对不起。”可最后也没说出不离婚。想和那
个人一起走,对不起,功没问题的,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只是这么重复着。
我坐在奶奶身边,不做声。
没有任何想说的话,那天晚上我已经听见了父母的心声。
“管孩子,开玩笑吧?我家可受不了。”
嗤之以鼻般的话语。
我不想博取同情,也不想说……最后还是对曾根全盘托出了父母在那个晚上口不择言了些什么。
“我妈说了,为了我放弃自己的梦想?做家务,照顾孩子,自己想做的事忍住不做,可是我爸却完全不给予支持,结果
我妈就大爆发了。”
对于母亲的话,父亲也如火山喷发般怒吼。
——应该的吧!那是女人的工作!
争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变回十七岁的我呆呆地站在走廊,我好像做梦一样看着那副光景,我对另一个自己大叫,你不能待在那里,快出去!
但是他听不见我的声音。
光有块头的少年眼神不安地站着,困惑是不是该走进客厅制止两人的争吵,父母可能不行了,要离婚了,我想象过,也
作好了觉悟,不可能和父亲一起走,那么就陪着一直很孤寂的母亲吧。我这么,想过。
可是。
——我也想继续工作啊!都是因为你说你想要孩子!
——没办法啊,我妈很烦!老是啰嗦什么本家啊,后继啊!我又不是喜欢孩子!
——那是我想说的!又不是想生才生的!
被生身父母说出的话刺伤了十七岁的心,无意识地,少年抓紧胸口的衬衫,一言不发。
看不见的血流淌下来,染红了被雨淋湿的衬衫。
不行了,没能回避,不想让自己听见的话,还是听见了。
——离婚的话,你把功带走!
——你说什么!照顾孩子是母亲的责任吧!
——我已经照顾够了!这次该轮到你了,叫你那小情人帮忙不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功要你……。
胸口插着刀子的少年走进客厅。
双亲的脸色僵硬了,母亲好像想要说些什么,而少年先吼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爱滚哪滚哪!我一个人能行!一个人
没问题!谁要你们两个——!
我想和他交换。
只有这一刻,让成年的我来接受。
我对父母没有期望,知道他们比孩子更看重自己的事,可没料到的是,他们竟然能否定亲生孩子。
“我是不需要的,是包袱……”
“……久我山。”
曾根比说话的我脸色更苍白。
“没什么,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不要紧吧?久我山。”
“没事,生活费父亲会汇款给我,大学学费也会出。”
“不是,不是这个。”
突然肩膀被抓紧,很用力,真是缠人的家伙,我又想推开他,却发现他眼睛湿润了。
“太过分了。”
声音颤抖。
“你……你的父母也是,虽然是有很多状况,但是,太过分了,如果考虑到你的心情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来!”
“那个,所以说……他们不知道我听到了,不是故意的……”
被曾根的气势稍稍吓到,我不知为何为父母讲了话,三十一岁的我可以理解父母的一些心情,虽然对孩子是不负责任的
,但在这种已经不成形的家里再扮演家庭游戏也是不可能的了。
“就算这样,也太没责任了,久我山还没成年,监护人应该和你一起生活,照顾你……”
“那个,老师,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骗人,连葱都不会切!”
没想到的反驳,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偷偷看了看曾根的脸,他一脸认真一点也没有像在开玩笑,曾根的声音有些愤怒地
扬起:“你现在还不能一个人生活!”
“……就算现在还不能好好切葱,不过炒饭也可以从便利店买嘛。”
“这样会营养失衡的,久我山中午也只吃面包吧,蔬菜吃得太少了!”
“因为蔬菜吃的少就要和父母一起住啊?”
“不是!”
强烈的否定,我不知道曾根在生什么气,明明他自己也甩了我,为什么还要生抛弃我的父母的气呢?
“……你不会寂寞吗?”
天台被夕阳染了色。
水箱也泛着橙色的光。
“一个人,不会寂寞吗……不是吗……?”
曾根看着我说,他的脸也被霞光染红,我的脸也一定同样吧。
曾根为了我,发怒了。
一个人不会寂寞吗?他说。
我笑了,是啊,一个人会寂寞,曾根也一定很寂寞,所以才会和那样的男人交往,一个人很寂寞,想和谁在一起,其实
每个人都这么想,但是身为大人不会这么说……就算说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因为知道所以说谎,说自己不寂寞。
“我没问题。”
三十一岁的律师也,说了谎。
“奶奶也会来,也会吃蔬菜,而且如果我在的话父母也会别扭吧?七岁也就算了,我都十七岁了。”
“……”
曾根的表情又沉了下来。
“别那种表情……你这么注意我,果然是喜欢我咯?合情合理啊”
“什……”
“开玩笑的。”
曾根生气地说:“别拿我开玩笑。”之后却似乎有些钦佩地自言自语:“久我山很了不起啊。”
“牺牲自己,尊重父母的人生,守护他们。”
“那是什么,大惊小怪!”
“才十七岁呢……了不起,真的是大人了。”
“别说了。”
我只好苦笑,事实上我就是大人,实在是不值得被人称赞。
尊重父母的人生,守护他们——曾根这么说,其实我还有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想要守护的人在,我正在为尽快找到守护
他的方法而焦急。
眼前被夕阳染红的人儿。
不能让这个人进入那个黑框中。
“……呐,老师。”
我叫他,他温柔地笑着:“嗯?”
“我饿了,请我吃拉面吧”
“拉面?”
“我救了你,请我吃个拉面也不行吗?”
曾根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回答:“行啊。”
其实还是不要两人独处的为好,虽然大脑这么想,可是不行……天台的气温有些低,变冷了,却也不能抱紧这个人,那
么至少一起去吃暖暖的拉面吧,就算是短暂的时间,也想两人一起度过。
只是这些还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8
曾根说商店街有一家好吃的拉面馆。
“我推荐味噌面,里面有很多豆芽菜,嚼起来很清脆呢。”
“哦?”
“面也很有劲道,汤很入味,味道浓而不腻!”
“是吗,好像很好吃。”
我边接着曾根的话,贪婪地注视着曾根许久不见的笑颜,他一谈起拉面便关不了话匣子了。
——拜托了,暂时别出来。
我祈求十七岁的自己,再有一个小时就好,不,四十分钟也行,很快就能吃完拉面,然后便分头回家,回到那个没有任
何人在的家去。
“你看到那里的招牌了吧?”
顺着曾根的手指指向,我看见了拉面馆的招牌,我说:“看起来挺普通的。”曾根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样子普通可
是味道绝对不差!”
“那我要辣酱面。”
“我不是说了味噌面好吃了嘛……”
“我喜欢吃辣,辣酱面上加上厚厚的叉烧才是人间美味。”
细长的商店街很热闹。
傍晚出来买晚饭的主妇,结束社团活动回家的学生,带着狗散步的人站在路口等着绿灯。没买到点心的任性孩子正嘤嘤
啜泣着被母亲责备,背着网球拍的水手服少女们悉悉索索地说着前辈的坏话。
穿过这条马路就到拉面馆了。
一条单行道的交叉路口,红灯时间有些长,曾根这才悻悻地说:“听你这么说辣酱面也不错啊。”我瞥见一个小小的影
子飞奔出来,耳边传来谁的尖叫声。
一条狗跑了出来。
咖啡色的幼犬的脖子上还缠着狗圈,挣脱了主人的牵引跑到十字路口中央,车流渐渐地靠近,小狗却一动不动地呆在路
中间,网球部的女孩子尖叫起来“哎呀,要被撞到了!”
下一个瞬间,一个孩子出现在道路上。
五岁左右的孩子,对着小狗叫道:“小桃,不可以哦,过来”
之后,便是母亲的悲鸣。
那仿佛划破夜空的惨叫声,我和曾根都心头一震。
母亲推着婴儿车,车里还坐着两岁左右的孩子,看来是在照顾弟弟时哥哥跑了出去,男孩子紧紧抱起小狗,终于注意到
车辆向自己飞速袭来吓得一动不动。
刺耳的刹车声。
曾根仿佛想要奔出去一般,而有了这份预感的我推开曾根自己跑向道路中央,猛地扑向孩子,动作很粗鲁,可这种紧急
时刻也别无他法了,我用尽全力推开抱着小狗的男孩。
然后,我感觉到身体遭受到了强烈的撞击。
一刹那,我变得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可意识尚存,我想我一定是被撞飞倒在路上了。
“久我山!”
传来曾根的喊声,我想回他,舌头却动不了,我明明睁着眼睛,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呢?
“久我山!振作一点!马,马上就叫救护车来!你会没事的!”
啊,终于能看见曾根的脸了。
我很吃力才能看清大概。曾根在害怕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一点都不痛,只是摔了一跤,马上就能站起来的,马上
。
奇怪……手指动不了。
“久我山!听,听见了吗?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听见了,我都听见了。
然而又变得看不清了,大概真的很糟糕吧,感觉不到痛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吧?“久我山……”曾根哽咽着不断重复我的
名字。我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开什么玩笑?
还不行,还不能死。
好有好多话没有说。没有向曾根,向老师传达。
利息限制法。
灰色利息。
制度的修正,债权法的废弃,自杀者是无法得到生命保险的赔偿的。
关于消费者金融的法律在这之后会大幅度调整,根本没必要因为多重债务而选择死,甚至有人可以从债权者手中取回非
法的高利贷利息。
你反正也是为了帮助父亲而去借些还不了的债吧?最后一样都是还不了,不如宣告自我破产,根本没必要用命去偿还。
求你了,找值得信任的专家商量。
不能找那些江湖郎中哦,给我打电话也行,啊,我已经不在了吧?那其他谁都好,只要能救你的人不管是谁都好。
“久我山,振作点……”
别哭啊,老师。
多难为情啊,你这个爱哭鬼。
我必须传达。
至少,只有那么一个——我最喜欢你了,所以请你别选择死——也必须传达。
“老……”
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久我山!”
老师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很温暖,我能感觉到,我清楚地感觉到,可那之后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声音渐渐远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
想和你一起吃拉面啊。
味噌面也好,辣酱面也好。想和老师一起吃。
因为不喜欢海带卷才让给老师什么的都是说谎,其实连叉烧都想让给你。虽然我最喜欢叉烧了,但也想让给老师吃。
我什么都可以给老师,还礼我什么都不要。
只要老师还活着,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连阎王爷都不敢收恶人啊。”
恢复意识的之后几天,本城每次来探望我都会这么说。
“谁是恶人啊,我可是正义的伙伴,高尚的律师,你看看窗边再说吧。”
我在电动床上撑起上半身,顶了顶下巴指示他看,窗边摆满了花束,之中一半以上都是最近帮忙整理债务的委托人送的
,明明自己手头还很拮据,却还是送了我饱含着祝福的花束。
“好啦好啦,是我不好,不过说实话我现在总算放心了,知道你坐出租车遭遇事故之后我真是吓了半死。”
“你还真幸运,要不是因为你女儿早回去了,遭遇事故的还要再加个你。”
“哦哦,是啊,我女儿保护了我呐!”
本城在椅子上坐下感叹道,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应该关心关心我吧……话到嘴边吞了下去,算了,持续发热的身体还很
疲倦。
守夜回家的路上遭遇的事故。
我乘坐的出租车和高速驾驶的卡车相撞,三人重伤,我的胸口被狠狠地敲到,由于心脏震动而引起了心律停止,所幸事
故现场有一个青年医生,再加上现场离捷运站很近更方便搬送。
青年医生使用了设置在捷运站的AED使我苏醒,要是没有他,没有人为我AED的话,我十有八九已经死了,之后医生告诉
我心脏震动一般只有小孩子才有,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是很少见的。
接着也就只断了一根肋骨,还被破碎的玻璃割伤了好多个小擦伤而已,可为什么沉睡了一星期都没有清醒——主治医生
都无法解释。
这一星期,我做了奇妙的梦。
梦中我回到了十七岁的时代,还爱上了班主任。
该说创新,还是奇幻……非常真实的梦,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真实的体验,刚醒过来时我似乎还问了护士:“老师呢?
”,护士以为我叫的是医生,叫来了我的主治医师。
那是梦。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可是一人独处时还是会哭泣。后悔没能阻止曾根的自杀,洒下不甘心的泪水。在梦中真
心地恋爱是可能发生的吗?而且对象还是已死之人。
“久我山,你啊,醒过来之前说了好多胡话。”
“……说了什么?”
“老师,对不起什么的,老师是谁啊?”
本城随意地在果盘里抓了个苹果咬了一口,问道。我装傻着:“谁知道呢,我不记得了。”
“难道说是曾根老师?”
“怎么可能”
我避开本城的视线说。希望本城别再说下去了,光是听到那个名字,心脏就好像被人切开般生疼。
“不过也有可能啊,毕竟是在那场葬礼之后遭遇的事故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