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住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往更高的嘹望台,夜深后她可以爬上去,畅饮夜幕下含着凉意的空气,并让自己从出生起就萦
绕于整个生命中的梦中暂时清醒。
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自有意识起就被教团囚禁在地下,等待成为那个将要吞噬至少五条生命的宿命中心那颗棋子。可
笑的是在今天之前她都未曾想过自己在其中的意义,仅仅因为她也知道无法脱离蔷薇教团,从而放逐自己的灵魂。
她没有告诉那个黑发黑瞳的俊美男人,其实自己到浮云城堡以前只在书上见过海和玫瑰的图画。那个男人的眼神让她对
自己充满怀疑。
在这个荒唐的逻辑把爱情牵扯进来以前,她转向了嘹望台外的哥本哈根港。城市的轮廓覆盖着黑纱,而显得模糊柔和,
呈半圆形拢住皎洁的海湾,其间透出一星半点尚未熄灭的灯火。夜里的海是墨蓝色,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去。船只如同
一副副枯朽的骸骨般静静停尸在港湾里,浪涛声由远及近。
这是无光的世界,这是彻底的沉默,在黎明前凝聚成最深重的茫然。
她无疑是敏锐的,因而她平静地转过身,那个黑色的男人溶在身后的黑暗里,安静得似乎并不存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这次她主动开了口。
“没什么,”艾瑞克·丹佛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一旦他明白了什么,就恢复了惯常的自信和卓越,“只是想来告诉你,
其实活着本身即是十分美好的事。所以不必成天冷着脸,不如试着寻找一下能让自己微笑的东西。”
“试着寻找…听起来不错。”她没有否认,但也没有回过身,“什么是值得为之微笑的呢?”
“你觉得我值得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艾瑞克·丹佛就上前了一步,“如果我要从蔷薇教团安排的命运里挣脱出去,
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你疯了么?”她不禁笑出声。男人从背后拥住她,她从未如此近距离感受到人的体温。
“一个人发疯多无聊啊。”吻落下来,他们都没有任何接触异性的经验,然而人类的本能超越了一切血统和身份的界限
,把所有可能的责难踏在脚下,从血管里腾起,将一切曾经单纯的美好煅烧成坚实的羁绊。
她不懂这些,丝毫不懂。因而她凭借着本能向上抬起手。
金属冰冷的质感交错着灼热的体温。她感到硬物卡进了指缝,花体字母E.S.玫瑰藤般苍邃的笔画在她看不到的死角里任
意蔓生,镌进金属和灵魂,不以生死为界。
记忆不温不火在血管中蔓延,指尖绽放单色烟火。
少女丰盈的身体紧贴着男人苍白的皮肤。末了她隐约听见他呼唤她的名,她唯一的名,前面没有任何附加的累赘。
希尔薇娅,my forest。
他吻着她那线条淡漠的唇,身后金华诞生。天空边角撕开一条白痕,道道光华迸出,模糊成新生的天际。
晨曦的光辉勾勒出他翘起的嘴角。
如果在世上难以寻觅幸福的话——
那么,用一生来为我微笑吧。
“维克多,维克多。”
“维克多,你在发什么呆呢?”
“维克多!”
维克多·梅利弗伦从某个不真实的意念中猛得清醒过来,一时竟然对自己身处办公室这一司空见惯的事实感到迷惑。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啊?”他学生时代的好友查理·贝肯斯坐在他对面,用某种怪异的表情看着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
晃。
因着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他终于哧笑出声,只是笑容不如以往长久。
“你啊,至于么?”贝肯斯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艾瑞克不在两个月你就寂寞成这样?”
“也许吧,”金发的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他,“教团还真是个无聊的地方呢。”
艾瑞克·丹佛休假后就只剩下贝肯斯他们陪他聊天打发时光,他处在一个闲职上,代表性的工作便是被艾瑞克安排去参
加洛森家葬礼之类的礼仪活动,因而有足够的时间为一些琐事和其中露出冰山一角的征兆费神。而事实上这段时间他的
很多朋友都开始忙起来,米诺斯·莱维因更是快要订婚,只有贝肯斯还抽得出时间陪他。
“要我看,只要不在他身边,哪里对你都是个无聊的地方。”贝肯斯却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他,“不过维克多,你们将来
总要各自结婚的,难道你指望他一辈子保护着你?”
“我没有这么指望啊。”维克多淡淡地笑了笑,午后阳光在他侧脸上勾出檀香的气息,“可能只是因为以前总是和他在
一起,有些不习惯。”
“那他要是结婚了,你能习惯么?”贝肯斯故意笑得没心没肺,维克多的眼神晃动了一下,但没有看出其中的玄机,“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运气不好,如果你是女孩子,凭你的相貌,身家和性格,要他娶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你在说什么呢,”稍许过火的玩笑话终于让他苦笑起来,“这话被别人听见了可不好啊。”
“你又在怕什么呢?”
昔日好友的提问顿时把他从暖醺的暧昧中敲醒,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呐,只是开个玩笑。”贝肯斯的笑容背着光扬起来,让他产生了一种预感不好的错觉,“我还有点事,你注意身体,
别得相思病。”
他忍下心中所有异样的感觉,沉默地望着贝肯斯从他视线里离开,才终于被抽干了一般瘫坐在椅子里,伸手去够桌上一
封下午刚送到,系着红绸带的信。
59.White Prayer
一八八八年五月,在这个金雀花像旧时国王的士兵一样高昂着金色的头颅占领苏格兰几乎所有辽阔的高原,将这片英雄
的心之故乡涂抹成阳光的颜色之时,爱丁堡的繁荣季节不紧不慢地踏着暮春的步子到来了。全世界的机械发出嘹亮而持
久的轰鸣,金融数字上窜下跳,将这座城市庄重而明丽的仪态凸现出来。爱丁堡人的生活像被熨平的棉布一样,延伸到
索然无味的将来中去,小贩们度过鼎革之际的萧条,重又走上大街小巷,叫卖起仿制大陆流行货的高帽子,上了浆的圆
领和项链来,品位庸俗的女人围着他们转个不停。
他们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也将不会感受到。这不能不说是这些碌碌凡人的福分。战争距离英国人已经太远了。
所以他们嗅不到空气中人体脂肪燃烧的气味,听不见古代传说中精灵不安的低语,看不见烽火穿越历史而来颤抖的幻象
。他们的弥撒安静虔诚,在自以为是的层面保佑着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房屋和存款。他们不知道,他们每周来去的教堂
阴影中扯起旗帜,异教徒互相撕扯血肉的战争已经打响,恶之花的种子埋入地下,被泪水和血浇灌了,将要生出谎言和
背叛的果实来。
这不是记录在历史中的战争,它将不会有纪念日。
有关丹佛家主人婚姻的消息以耸人听闻的速度在圣奥兰教堂内部被扭曲了三百年的空间里像瘟疫一样弥散开来。对于门
阀森严的蔷薇教团,一个声望日隆的大家族继承人,同时还掌握着教团的最高世俗权力,前途一片光明的执政官先生居
然要和一个默默无名的女人结婚,无疑于一滴凉水准确无误地落入了滚烫的油锅里,炸出销骨噬肉的剧烈声响。一时间
教团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世家们的困惑与鄙夷,以及贵族女人们徘徊不去的怨恨。
而他们仅仅出于门第偏见和妒忌的不理解比起蔷薇教团的核心——那个被讽刺地称为“特别会议”的机构来,就算不得
什么了。这个举动无疑把希尔薇娅的命运和艾瑞克·丹佛紧紧绑在了一起。执政官先生作为一枚棋子过分大胆而不计后
果的举动完全搅乱了他们的计划,也从他们手中夺走了对Rock的控制权,让他们在这一场战役中一败涂地。但是他们偏
偏不能采取任何强制手段,阴影之于光明的斗争中,最致命的缺陷就是他们作为要陷害这些大门阀的主谋,主流价值下
的罪犯,比丹佛族长更没有立场公布希尔薇娅的身份。
艾瑞克·丹佛从一开始就拿准了这点,从表面上排除了他与希尔薇娅之间最强有力的障碍。仅凭这一条,就足以印证他
决非泛泛之辈的手段,决心和计划。
但这不意味着就没有计划外。
信件送达当天下午,查理·贝肯斯已经先行出去。所以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准确描述维克多·梅利弗伦那张美得惊伦
的面容是如何在夕阳注视下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质量上乘,一角穿了红丝带的信纸是如何在年轻男人手中蜷曲起来,
纤维断裂,面目全非;他是如何在这个猝然降临的末日颓然瘫在办公椅里,几乎被温暖的垂死阳光融化,在下一个人敲
门之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他生命一个决定性且灾难性的转折点,是他彻底洁净的生命开始剥落,被火辣辣的现实灸
烤,从而重生成坚实内核的过程开始的第一天,和八年前那个具有某种先兆性的日子一样突如其来。
但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他不相信,也不理解这是怎么了,尽管之前他的内心刻意逃避着把这个话题提上议事日程。他认为没有人可以比自己和
艾瑞克·丹佛更亲密,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就相识了,然后一起掀开童年和少年的面纱,以对方为模版勾勒
世界的轮廓。他们共同经历了被青春放大的成长磨难,在那些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始终与他一起,他为他点燃自己的
血管,激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信念支撑他走到如今,将他塑造成如今的自己。
因着这样的经历,他在很久以前就把生命重心倚在了艾瑞克·丹佛身上,并欣然接受这种暗藏致命漏洞的模式。他相信
他,相信他的理想和能力,相信他们的那个未来里天高云淡,海风习习,却从未思考过他们究竟有没有未来。
艾瑞克的存在之于他成了习惯,并和他自己的血肉长在一起,不可剥离。过去十余年来的安稳状态让他忘记了所有可能
的变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纯洁温暖的灵魂关联。
他不在乎他们同为男性,又各自背负着庞大的世家和沉重的期待。这同样也是艾瑞克身体力行教给他的不羁和决绝。
他爱上了艾瑞克·丹佛。维克多·梅利弗伦的一生中阅过无数爱情故事,然而当他自己的爱情从青梅竹马中脱胎而来的
时候,却直直洞穿了他冰清玉洁的心脏,鲜红的血顺着刀柄淌下来,玫瑰如火如荼。
他坐在浮云城堡柔软的长沙发中,眼睁睁看着女仆端上来的红茶逐渐丧失温度,向上盘旋的蒸汽越来越微弱。
高旷的穹顶无言注视着他,这是浮云城堡常见的建筑结构。白色垫巾的花纹彼此以精密的针脚连接,地毯边缘露出大理
石无机质的纹路。他来的次数并不少,而这一次,一切都陌生而不真实。
接待他的是他爱人的未婚妻——这个词组极其可笑。虽然婚礼还没有举行,但获得芙蕾娅之泪承认的她已经拥有丹佛家
族女主人的权利。她丈夫很快会来见他。
他强迫自己注视着一尘不染的桌面,咬着嘴唇不说话。在平常,他是教养良好的贵族,但是现在他不但无法驱使自己与
那位看起来还是少女的银发女子打招呼,还必须克制自己不用不符合身份的言辞诅咒她,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之前
他只见过她一次,是与艾瑞克一起的。两个月余后她仍然如同从水银中升起般洁净冰冷,银瀑骤然降临人间。她穿落拓
的白裙子,姿态挺拔如她的姓名。现在她安静地坐在对面,用一种淡漠而略带困惑的神情望着他。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会彻底毁灭他全部的念想,但是他仍希望最后努力一次,至少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
么。
几分钟后艾瑞克·丹佛着一身往常的装束出现在他眼前,黑发黑瞳中神采飞扬。他见惯了这种自信而卓越的神情,因此
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其中燃烧着的异样。
而似乎对方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望了希尔薇娅一眼,从沙发上拉起他,转向会客厅旁边的一个偏厅。
希尔薇娅没有说话。他没有让她退下去,而是带上他离开。这无疑又刺痛了他,但是他强忍着沉默。
“你脸色不太好啊,维克多。”艾瑞克·丹佛姿态随性地靠在身后的灰色沙发上,抬起眼微笑,那是他们之间惯常的相
处模式,“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
“你要和她结婚?”
简洁凌厉的质问划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使得两人都不甚适应地愣了一下。
“是啊…请柬没发到你那里么?”在艾瑞克看来,今天的维克多很古怪,很让他不能理解。他的预感不好。
“我只想问你,你要和她结婚,是么?”
“没错,你反复问这个做什么?”
“为什么?”
沉默再次当头笼罩下来,这个问题如此难以被回答,因为他们或者困惑,或者痛苦。
“相爱的人结婚很奇怪么?”最后艾瑞克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维克多你究竟…”
他终究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下一秒维克多·梅利弗伦就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筛糠一样颤抖不止。这种反常的举动简
直让他这样自信坚定的人也不禁要毛骨悚然了。
“那我呢?”理智提醒维克多把音量压下去,但他已经丧失了克制能力,这是他过去绝不会的完全失态,“你不要我了
?!”
“你在说什么啊?”他感到有些有趣,但又明确地发现了这不是个适合调笑的场景,“维克多,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
“我不管!”对方排山倒海的坚决把他惊得震在了原地,“我…你答应过我的,就在两个月前,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
离开我,你答应过…”
“我没有打算离开你啊。”他不得不为他难以理解的局面耐心解释下去,“但是维克多,难道你愿意被我保护一辈子么
?我们都长大了,终究是要支撑起自己的家族的。”
“对,我愿意。”金发青年的声音却哽咽起来,让他几乎措手不及,“我没有什么家族,梅利弗伦家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死了,它就不存在。祖先要责怪我就让他们去吧,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
“但是我们都不可以这样。”他略微严肃了一些,因为他已感到不这样就不足以应付了,“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
“不要找借口了。”那张俊美的脸忽然在他眼前放大,他被逼得陷进沙发更深,惊讶地发现泪水让色泽灿烂的金发都贴
在了脸上,“你爱她,对不对?你告诉过我…你只能娶你心爱的人,那枚戒指…你把它送给她了,是不是?”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问题呢?”他有些窒息,想要快点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
“不!你已经离开了…”维克多却忽然抱紧他,那种窒息的错觉在顷刻成为了现实,他感到温热的眼泪沾上了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