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爵慢慢走上前,把人从长椅上抱起来,孟桥瘦的皮包骨,身子没剩多少分两。
孟桥展臂揽住宋爵的脖子,温柔笑道:“你长的快比我高了。”声音嘶哑无力,面容憔悴不堪,远不是宋爵记忆中那个
飘然欲飞的谪仙孟桥。
孟桥躺在他臂弯里,勉强转头看旁边的元宝,“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元宝呜咽着,“你,你怎么变成……”
孟桥伸出一只手去拉元宝,元宝赶紧凑过来。孟桥给他擦了眼泪,轻声道:“高兴点,我活不了多久了,还以为再看不
到你们。你就让我最后快活几天吧。”
元宝把眼泪全咽回肚子里,紧抓着那只手道:“我不哭,你要多活几天。”
宋爵轻功绝顶,来去无影,但内力差了太远,想抱着孟桥躲开守着云海山的人就有困难了。他们只好大费周章,绕了几
十里路去云海山背面的断崖底。宋爵把孟桥背在背上,灵猴一般顺着陡峭的绝壁往上爬。
这断壁极高,终年云雾缭绕,只爬出几丈便看不见地面的影子,远处隐约可见群山迭起。孟桥趴在宋爵背上,低声笑了
几下道:“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你来带我入思悔洞了。”
宋爵一言不发,心底的难过一层层翻卷上来。
自打他走火入魔后,不说性情大变,但是伤心难过这类的感觉极少出现。剩下他能感到的情绪,最多的是厌恶。
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不爱笑的缘故,两年前他醒过来之后,开始讨厌看到别人的笑容。
别人越笑,他心里越是厌恶,越想避之不见。元宝知道他的脾气,笑的时候都背着他。
这次找到孟桥,看到他脸上勉强虚弱的笑容,他心头涌上的感觉除了厌恶,更多的竟然是难过。
而且是非常多非常多的难过。
7.云海山七
小心把孟桥放在床上,元宝给他扶正枕头。孟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费力道:“我睡会儿,别担心。”
说着倒头便睡了过去,直睡到日头落了西山,孟桥才轻吟一声,慢慢醒转过来。
元宝一直乖乖守在他床边,见他睁开眼睛,立刻凑到他面前。孟桥朦胧中感到元宝像一只小狗一样在他颈间磨蹭,一时
间好像回到十几年前,刚刚捡到元宝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手脚并用在自己身上厮磨。
没人知道元宝的父母是谁,他应该是刚一出生便被丢弃在深山里。可能是命不该绝,狼群没有吃掉他,反而把他当成同
类喂养。
孟桥自小在思悔洞里长大,师父离开思悔洞后,他便孤单一人,寂寞难耐。发现元宝时孟桥十分惊喜,把他带回洞里,
叫他孟二,提醒自己这冰冷阴寒的思悔洞里,还有第二个人陪着他。
思悔洞顾名思义,是反思悔悟之地。思悔洞每一任主人,最后都抱着这样的心情回到洞里,孟桥的师父也不例外。
师父回来后只活了一年便病逝。孟桥问自己,外面到底有什么样的诱惑,让人为之痴迷,至死方能悔悟。他急迫的想要
离开思悔洞,去体会外面五光徘徊,十色陆离的陌生世界。可元宝一点没有为人的自觉,他不能把思悔洞留给元宝。
寻觅良久,他找到一个宋爵。暗中观察了一年,终于下定决心,让宋爵成为思悔洞下一个主人。
然后他离开云海山,浪迹江湖,肆意玩乐,并找到了令自己意醉神迷的那个人。
八年时光转眼即逝。最终,他同样抱着无尽的悔恨回到思悔洞。一切已物是人非,只有元宝还像当年那样缠人可爱。
孟桥拍拍元宝的脑袋,“你长成大人,是个小男子汉了。”
元宝趴在他肩头,脑袋压得孟桥透不过气。他忍着难过,轻柔抚摸着元宝的头发。宋爵走过来把元宝拉开,手里端了一
碗药,递给孟桥。
孟桥靠在床边把药喝了,一股热气从小腹掠上来,身子轻了许多。
宋爵收好药碗,直接问他:“你还能活多久?”
孟桥抬眼:“你怎么了?”
宋爵不明所以。孟桥道:“你小时候可比现在会说话多了。”那时宋爵十足像个小老头。
宋爵沉默了片刻,慢慢道:“给你喝的是石钟乳,有阳气暴充,形体壮盛的功效,但只能维系一时,多喝无益。”
孟桥低声笑了下,“不要紧,我知道自己的身子,连云海山都爬不上。要是你们没找到我,我只能死在那个院子里了。
”
宋爵道:“山上很多人在找你。”
孟桥喘了口气道:“找吧,他永远都找不到了。”
宋爵没做声,耳边听着孟桥沉声道:“宋爵,我要你……帮我报仇。”
孟桥坚持了两个月,把他这八年来的经历慢慢讲给宋爵。他画下两张人像,其中一张便是那晚宋爵他们瞥见的,战原堡
堡主祁安城。
他用尽一生心力去爱祁安城,得到的回报是断肠蚀骨之痛。
孟桥死前回光返照时,亲手割下自己的脸。他要宋爵用他的模样,他的身份,重出江湖报仇雪恨。
他成功了。
祁安城最终一无所有,悔恨终生。
宋爵花了好一段时间学习易容术,他翻出所有相关的书,一点点琢磨练习。
人皮面具有很多好处,韧性好、惟妙惟肖而且不易被发觉。当然也很难制作,必须在人活着时从脸上剥离,稍有挣扎就
会把人皮弄破。
孟桥的脸很完整,一直延至发迹之后颈项以下,可见他心里的恨有多深。
宋爵用药草把人皮浸泡了很久,仔细敷在脸上,用细针把边缘的发丝一根根挑出来。即使有人探查也很难发现。唯一的
破绽在颈后,宋爵干脆把头发缝在上面。这张脸简直天衣无缝,只是取下来便不能再戴上了,宋爵必须戴着它直到一切
结束。
宋爵望着镜中的自己,弯眉细眼,肌肤皎白,孟桥当真生得一副好皮相。
他长得比孟桥矮一点,身形却很相似,孟桥便是看到这点才想到要宋爵以他的面貌去报仇。
宋爵刚刚十七岁,行走江湖毫无经验,也学不到孟桥的随性肆意。但是他气质沉稳、心无旁骛,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
在乎,别人想骗到他可不容易。
一切都准备妥当,宋爵穿着加了底的鞋子,牵着元宝离开云海山。
思悔洞里至少一人的规矩,宋爵弃之不理。或许正是因为他毁了洞里的规矩,他才成为思悔洞唯一一个没有抱悔而归的
人。
此时离孟桥逃出战原堡已过去半年时光,祁安临奉命驻守云海山,祁安城事务繁忙,早已回到堡中主事。
宋爵在苏州现身,人人知道云刀手孟桥重出江湖,身边多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大概是他的新姘头。
孟桥在江湖上的名声,大多是艳情趣闻,这要感谢祁安城。他为达目的不惜诋毁孟桥声誉,最后重伤孟桥至他含恨而死
。宋爵只想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方能解心头之恨。
他在苏州昙花一现,转去汉水,半个月后又在京城一品楼喝茶。战原堡的人追着他的身影,东奔西跑,摸不透他意往何
处。
孟桥出道八年,朋友屈指可数,少有深交。宋爵不担心他们会拆穿自己,只除了一个陈之慕。
在一品楼上坐着,旁边一桌人对他指指点点,他视若无睹,满心想着如何找到那个陈之慕。
旁边桌上坐的两个人对他又指又笑说了半天,宋爵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觉得唱戏没了捧场的,要给宋爵点颜色看看。
这两人也不是无聊的小混混,他们一个是东虞岛的二岛主娄星华,一个是圆觉教霹雳掌盛若虚。
东虞岛实属名门正派,可惜这十年来日渐衰落,武林旧交鲜有相助之意,东虞岛心灰意冷,便与圆觉教的交情深厚起来
。
娄星华个性随意,认识盛若虚之后甚为投契,彼此交往也从不避人。他两个都有些飞扬跋扈的性子,快意恩仇,不拘小
节。虽然与孟桥没有接触,但是孟桥的名声实在响亮,可与秦淮名妓一拼高下。他们对孟桥的旧名素来不屑,碰上面了
便想找点麻烦寻些乐子。
宋爵慢悠悠地喝着茶,那盛若虚突然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朗声道:“原来是云刀手孟桥大驾光临,久仰大名!小人我一向
对风流人物十分向往,不知孟公子可否赏脸,与小人共饮一杯杏花酒?”
他笑容满面,看似随和亲热,口吻讽刺意味极重,一听便知。宋爵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神情木然道:“我讨厌别人
笑。”
元宝早放下茶杯,他见不得别人诋毁孟桥,一听宋爵开口,劈手一掌直冲盛若虚胸口而来。盛若虚以快掌闻名,立刻反
手挡过,借着力道卸了元宝掌势,右手转而砍向元宝面门。
元宝掌势本已见老,末途竟然蓄力,化掌为指,灵蛇般点向盛若虚左肋。盛若虚连忙收回右掌,身子急扭想躲开元宝攻
势。元宝一脚绊住盛若虚下盘,一手随意出掌扰乱他注意力,另一手食指锲而不舍,直指他左肋穷追猛打。盛若虚几次
闪避都化解不开,脸上不由露出尴尬。
他不过是想逞口舌之快,数落一下传闻中水性杨花的人中败类,哪想只说了一句话,反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逼得手忙
脚乱,不得脱身。
匆忙间看见娄星华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方寸一乱,终于被元宝点中肋下,一口气憋住吐不出来,肚腹间疼痛难忍。
元宝点中即收,脸上显出得意之色,盛若虚说不出话,只好苦笑。
宋爵见不得人欢笑,但苦笑他倒十分喜欢。见盛若虚满脸菜色,好心地给他倒了杯茶。
8.曲意阁一
盛若虚吃了瘪,心有不甘,指着娄星华道:“是他让我来找麻烦的。”
娄星华“嗖”的一下跳到宋爵桌上最后一个空位,大笑道:“是他自己技不如人,跟我没关系!”
宋爵冷冷看了他一眼,重复道:“我讨厌别人笑。”
娄星华迅速闭嘴,端正神色,一副庄严不可侵犯的模样。盛若虚看了想笑得要命,又得拼死忍住,腹间疼痛更甚,不由
得闷哼出声,心道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元宝天真问:“为什么是他让你来,你自己不想来找麻烦?”
盛若虚哽住。
元宝转头问宋爵:“我们要不要把麻烦找回去?”
宋爵递了块松糕给他,元宝张口吃了,心里还是气他们诋毁孟桥,便举着刚才点中盛若虚的那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盛
若虚立刻走岔了气。
娄星华咳了两声道:“我兄弟无知浅薄,孟桥小弟不要怪他。”
宋爵摇头,顿了一下也举出一根手指头对着盛若虚来回晃。
盛若虚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再没脸抬头了。
适才元宝出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技高一筹,但他并未据此伤人,点到为止。宋爵举止淡然,不卑不亢,最后给盛若虚
倒茶简直要笑死娄星华。
他二人察觉这孟桥不似传闻所云,赶忙出口调笑挽回,宋爵也不追究。四人一桌喝茶,几乎没几句对话,倒也相安无事
。
盛若虚暗中观察宋爵,越看越觉得传言实在有失偏颇。
他是凡事一边倒的人,好便全好,坏就全坏。一旦判断宋爵可交,立刻认定他有一派高人风雅之意,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清者自清,我自逍遥的品性全都加到宋爵身上,眼睛紧盯着宋爵看。他目光如炬,炯炯有神,看得元宝直觉往后靠了
靠。
虽然话不多,但是该有的反应宋爵都尽量做到,对盛若虚几乎有问必答。盛若虚有意结交,不好一上来就问得太过深入
,只挑些表浅问题聊聊,顺便讲些自己的事情,好跟宋爵攀交情。
当然,他对元宝更感兴趣,宋爵说这是他弟弟,叫孟二。盛若虚立刻二弟长二弟短的叫,元宝好几次都反应不过来是在
跟他说话。他又是孩童天真心性,回答问题跑题得厉害,说着说着便开始不知所云,弄得盛若虚灰头土脸,干咳不已。
娄星华只知道在一边忍笑,半点忙也帮不上,盛若虚苦叹,“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宋爵随意点头附和,“嗯。”
盛若虚哭笑不得。
他们在茶楼分手后,盛若虚回到白乙庄,这是圆觉教的生意,鲜有外人知晓。
这几年来,圆觉教的势力越来越大,引起了中原各大门派的敌意。下个月,他们会在京城曲意阁聚首,共商结盟讨伐圆
觉教。
圆觉教得了消息,四大堂主中有两个都悄悄来到京城,伺机破坏正派人士结盟大计。
盛若虚与娄星华在一品楼喝茶,也是为了探讨此事。没想到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孟桥,他回到白乙庄还在摇头闷笑。
尹轻隋看见他傻笑,上来就踹了一脚,“笑什么呢?傻乎乎的。”
盛若虚见了教主也不行礼,神秘兮兮地说:“我今天认识一个人,很有趣。”
“什么人,值得你笑这么……yin荡?”
盛若虚白了尹轻隋一眼,“你不懂。”
“我不懂!!?”
眼看教主就要恼羞成怒,盛若虚赶忙道:“你懂,你懂!……我说,你听过一个叫孟桥的人吗?云刀手孟桥?”
尹轻隋“切”了一声,“祁安城的小男人嘛,来者不拒的那个。据说床上功夫极好,绰号云刀手,八分是指这方面。…
…竟然说我不懂?……什么我不懂……”
盛若虚不管教主抗~议,有滋有味地叹了口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孟桥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人家是真君子…
…”
尹轻隋一脸鄙夷,“真君子能让你碰上,别做梦了。”
盛若虚不着恼,老成地摇摇头,“此言差矣。你这种真小人才是一辈子都别指望碰上君子。”
“那你说说,他跟你……怎么君子了?”
“跟你这样的小人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盛若虚干脆站起身,摇头晃脑走掉了。
剩下尹轻隋一个人站在阴影里,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轻轻笑了一下。
连着几天,盛若虚都跟宋爵混在一起。娄星华有事在身,赶着得闲的时候也往他们这儿凑合。
宋爵无所谓,他没来过京城,有个成言善道的家伙在身边当地头蛇也好,省得他到处乱撞。
而且听盛若虚讲各种江湖故事,着实令他开心。
他们在京城各大胡同游荡,元宝看什么都新奇都想尝试,有一次差点被花魁拖进青楼里去。要不是盛若虚眼疾手快,元
宝就要被一群美女扒光了。
玩乐的同时,宋爵也没忘了正事。他来京城,是想引祁安城出现。之前在苏州汉水停留得太短,没能等到他露面。
战原堡的人从苏州跟到京城,累的半死,如今天天在一品楼蹲守。
宋爵不想找这些人麻烦,每天在一品楼上喝个茶,算是表态。出了一品楼,他们跟几次就被甩丢几次。
祁安城一直没现身。他要是真在乎孟桥,早应该来京城。如果孟桥还活着,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战原堡的人蹲在一品楼里,盛若虚自然知道。
他开始有些忌讳,不想和战原堡有牵连,行事遮遮掩掩,透着一股贼气。可是之后发现宋爵淡然到根本不在乎,他倒大
拍桌子,替宋爵打抱不平起来。
宋爵看似冷漠,内里是个极其护短的人。盛若虚维护孟桥,他听了心里舒坦,面上表现不出,两人交往实多了一层亲近
。
宋爵和元宝的轻功绝顶,战原堡的人被他们几个溜得团团转。盛若虚为之称奇,随口问过几句,宋爵没犹豫,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