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怔了怔,道:“秦王殿下,这未免……”
“强人所难?”李世民嘴角微勾,沉声道:“我麾下的将士,必能做到!”
十二月,李世民便率军出征了。
双方于柏壁相持,正值寒冬,军队粮草都只能靠后方支援,原本应当是唐军占了便宜,未曾想后方竟出了问题,粮草供应不上,于是唐军唯一的优势也丧失了,一时唐军陷入困境。
李世民帐中,几名将领正焦虑地商讨对策。
李世民盯着面前地图,这是拜托了裴寂,在地图上标出了各地的小股反军所在,李世民此番出征,却也要避忌这些反军,若是被这些百姓组成的反军绊了一跤可真就是马失前蹄了。
“粮草之事,将军士们分组,轮流去向百姓征讨,务必征来便是。”他抬起身,冷声道。
被打断了的将领们面面相觑,长孙无忌犹豫道:“殿下,若是这样做怕是百姓们更要反了,而且他们未必会给。”
“不择手段也要拿到粮草,若是不给,便请他们到我军营中来,我亲自来同他们说。”李世民这话说得平淡,言下之意却是叫唐军绑了百姓到军中来,以性命相挟,逼迫百姓交出粮食来。
“这……”长孙无忌有些犯难。
杜如晦此时开口道:“秦王殿下此举乃上策。那些反军说到底不过是种地的,家里怎会没有妇孺老人,请这些人到我们军中来,一面能筹措到粮草,一面也能瓦解反军,实乃一石二鸟之举。”
“可若是反军打上门来要人呢?”一个将领质疑道。
杜如晦斯斯文文地笑了一笑,慢慢道:“亲人在敌军手里,你道那些人还能有几分悍勇之气,敢攻上来的?”
众人无言,此计虽有些狠毒,但实在无法,便只得这样做了。
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人质在手,不少反军竟是亲自将家中藏粮送上门来,以求换得家人平安,而看到唐军军容齐整,士兵个个肃容以待,本就是一时被逼无奈方才反抗的人们起了畏惧之心,竟如杜如晦所说,溃散了不少。
众将大喜。既然粮食问题解决了,李世民心知宋金刚定然比他更愁粮草之事,于是便也镇镇定定地守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待宋金刚先行露出破绽。
这时却传来消息,道是因着有一股反军闹得太过厉害,李渊便派了永安王李孝基前去镇压。
李孝基乃是李世民的堂叔,李世民并不甚熟悉。他前去镇压的乃是吕崇茂,这人已降了宋金刚,此时被李孝基率军围困,便急忙向宋金刚发信求援。
而宋金刚正因李世民拒不出战而不耐,闻信便派手下大将尉迟敬德前去救援。
待李世民收到这消息时,已迟了。这位堂叔猝不及防,竟是被尉迟敬德生擒了,唐军又一次大败于刘军之手。此番甚至还赔了个王爷出去。
李世民倒没什么所谓,但救却还是要救的,同时也要挽回一些面子,便派了殷开山和秦叔宝前去伏击。
尉迟敬德原本便因俘获了李氏王族而有些轻慢了,好容易才从两人的伏击中逃出,狼狈地回了营地。
但除了这次小小的伏击战,双方竟再无交手,一直相持到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刚终于熬不住了。
53.归来再征
因粮食支撑不住,宋金刚率军从柏壁向北撤退。李世民当即下令全军追击。
敌军撤退速度极快,但在李世民的命令下,唐军的追击也不遗余力,昼夜不休,辎重理所当然跟不上军队的速度,唐军竟在追击中断了粮。
这种境况下,麾下将领皆忧心忡忡,杜如晦因身为谋臣,不适宜随军快行,被留在了营地里,几乎也就没人敢去劝说愈发冷酷的主帅。
但如此行军实在太过吃力,加上没有食物,士兵饥渴难耐,开始隐隐骚动起来。
长孙无忌眼见形势愈发严峻,便不得不硬着头皮拍马追上李世民,哑着嗓子道:“殿下……”
李世民微微侧过脸,即便是秦王殿下,是全军主帅,这两天他也一样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连眼睛都没合上过,眼底已有淡淡青影,脸颊不知是不是错觉,比以往瘦削了一点儿,面无表情之时,更是冷漠得惊人。
他望着前方,只是意思意思一般向里收了收下巴,示意长孙无忌说话。
长孙无忌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道:“殿下,其实此番能逼退刘武周主力已是大功一件,穷寇莫追,我们不如……”
话还未完,便因着李世民转过来的刀锋似的目光而生生噎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令长孙无忌白了脸。
“战前我便说过,不杀尽最后一人绝不回长安,若是再叫我听见同样的话,便以畏死叛国论处,就地斩!”他声音也极其嘶哑,却含着莫名张力与杀气,明明已过了数九隆冬,直面李世民的长孙无忌还是觉得一股子冰寒之意从脊背里直窜上头顶。
“是,末将明白!”他只得垂下头,放缓了马速,落后大半个马身,跟在后头。
所幸宋金刚军中情况却是比他们更严峻,肚饿之下,士气愈发低落,终于在雀鼠谷被李世民追到,一日之内八战八败,损兵数万,宋金刚仓皇之下领着残部逃往介休。
李世民得了大胜,终于能休息一会儿,此时上至将领下至兵士,俱是又饥又渴又累,李世民也是两天没吃过东西,始终穿着银白盔甲。此时盔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李世民坐在一小块隆起的山坡上稍作休憩,见几名将领走过来,心知必是询问食物问题,便不耐地摆摆手道:“这等事还来问我么?到处搜寻,总能找到些吃的。”
将领们还未开口,便被主帅恶劣地堵了回去,只得疲惫不堪地离开,各自吩咐底下士兵四处搜索。
李世民凤眼里的眸光冰凉,心里头却烧着一把火。
此时据他离开长安已有将近五个月了,好容易才真正得了大哥的允诺,却要立即离开已让他十分烦躁,偏生这宋金刚确是个稳得住的人,硬生生将这场战争拖了这许久,期间仅仅几次试探,讨不到好便牢牢驻扎在原地,像个缩近龟壳里的老王八似的,只阴测测地等着李世民那一方先行露出破绽。
李世民心头之火随着对峙时日愈发旺盛,他越是怒火滔天,杀意重重,便越是冷静耐心,他清楚此时要是动了,他便绝对控制不住,必然会被宋金刚钻了空子,这样一日拖过一日,李世民身遭的氛围压抑至极,若没什么事,几乎没人敢靠上前去了。
望着宋金刚逃走的方向凝视片刻,李世民动了动修长干燥的手指,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玦来,玉质温润,雕工也尚算精到,但着实不能算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
只是李世民方才还凉沁沁仿佛空无一物的乌黑眸子里却骤然多了一点温柔。他盯着玉玦,摩挲了片刻,又珍重地将它收进怀里,眼底的那点子温柔顷刻消散,他站起身来,走到不远处的殷开山身旁,冷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就地休整一昼夜,明日此时继续追击!”
第二日,唐军继续进攻介休,宋部此时只余二万人,宋金刚率全军背城决战,李世民亲自冲锋,宋部力不能支,终于溃败,宋金刚突围而逃。宋仍不死心,要收集余部再战,但其部下都已筋疲力尽,不愿再见到李世民,宋无可奈何,只好领残部投奔了突厥。
因着刘武周将全部的军事力量几乎都投给了宋金刚,宋金刚一败,刘武周自是覆灭。
刘武周和宋金刚无力再战,逃到了突厥,于是他们所占领的大片河东土地尽数归为唐国。李世民大胜而归,却没能休息几日,先前刘武周所为致使各路反王对唐国蠢蠢欲动,在李世民对抗宋金刚时,占据了洛阳的王世充开始攻打唐国,并在半年内占据了河南,还杀掉了唐国大将张善相和李公逸等人。
故而李世民自战场归来不过两月,便要再度出征。
“唔……”李建成皱了眉,玉般侧脸上带着浅浅红晕,他是血色不显的人,不容易脸红,此时看来便分外惹人心动。
李世民忍不住停下手,凑上去拿冰凉鼻尖在李建成脸上轻轻磨蹭,满是眷恋之意。
“怎么停了?”李建成懒得理会他小狗似的举动,只是微合着眼低声道。
“大哥……”李世民喃喃,“我不想去打仗了。”
“又胡说八道。”李建成横他一眼,“王世充杀了张善相,父亲已是怒不可遏,你这时候说不去,是讨打呢吧!”
李世民凤眼里头的乌黑眸子便是在炎炎夏日,也像沁在冰水中的石子儿一般,凉凉的没什么人气,他垂下眼睫,道:“父亲最近也愈发喜怒难测了,上回我不过是说了两句,他便阴着脸叫我滚出去……”话到末尾,带上几分怨怼,因着声音低,又是对着李建成,难免便有了几分撒娇意味。
“谁叫你又当堂顶撞他,父亲最不喜这样,你忘了刘公是怎么死的了么?”李建成淡淡道,李世民听了只是冷哼一声,手下又动作起来,李建成猝不及防,喉间闷哼一声,埋怨道:“太重了!”
“是是,对不住。”李世民笑了笑,放轻了动作,一面道:“大哥你也真是的,明明身子不好,怎的不早些休息,还看什么文书,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案几上就睡着了,弄得现下骨头酸乏。”
“你好好按你的就是了,罗嗦什么。”李建成昨晚确是没睡好,此时在李世民的揉捏下,便有些昏昏欲睡。
李世民撇撇嘴,道:“那个女人呢?往常不是她来照顾大哥么?”
他在李建成面前向来不掩饰对绮罗的厌恶,李建成早已习惯了,但心里头难免不太舒服,便稍稍别过脸去,困倦道:“她最近有些不舒服,大约是夏季炎热,没什么胃口,我便叫她好好歇着,不用在旁候着了。”
李世民眯了眯眼,嘴里道:“那也好,大哥有我就行了。”
李建成已是困倦思睡,嫌李世民靠着自己太热,便推了推他道:“你让开些……马上便要出征,你赶紧回军中做些准备吧。”
李世民又缠了他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为李建成掩好门,吩咐门外婢子好好照看着,这才离去。
一离开李建成,李世民的神情立即冷酷起来。这次讨伐刘武周归来后,杜如晦曾当面斯文直白地指出李世民率军追击的举动有些草率了。
“这次若不是殷将军等将领资历老,善于抚恤士兵,恐怕八战八胜的就不是殿下了。殿下虽有气势,但却过于锋锐,于军不宜。”
李世民怎会不知道,但那时实在太过焦躁,他一心只想尽快彻底结束这场战争,故而方做出了这一举动,虽然冒险,但也不失为良计。
但一想到半月后便要再次出征,他忍不住握紧了拳,眸色沉沉,此番对阵王世充,想必又是一场漫长的战役,而且还要带着李元吉一同去,想到这里李世民脸色愈发难看,阴着脸加快脚步,往军营去了。
54.绮罗怀孕
这半月里,李世民往东宫去得愈发勤快,练兵一结束,便是先往李建成那儿去,同李建成一同用过饭后,方才回自个儿的府邸,偶尔还会宿在东宫。
他们俩感情好虽是众所周知的,但如此亲密的来往难免也会让人生疑,好在李建成身子虽好得多了,可夏日倦懒,他又总是看文书到深夜,白日里看着脸色便总是不大好的模样。李世民过去时总是带着几份文书,再带上些补食,旁人也只当他是有些军务要去找李建成商量,顺道儿也照顾一下大哥的身体,闲言碎语便也不多了。
但长孙无垢脸上的笑意却是一日比一日少了。
“殿下不回来了?”长孙无垢动作轻柔地为小承乾盖好薄被,虽是疑问语气,话中却是习以为常的笃定。
“是。”鸢儿小心地瞥了瞥长孙无垢的神情,心里愈发没有底了,往常但凡秦王殿下去寻太子殿下,娘子的脸色便会有些阴沉,但最近也不知是怎的,看来倒不像是放在心上了,只一心照顾着李承乾,而且……
“我叫你送给绮罗娘子的炖品送去了么?”长孙无垢淡淡问道。
鸢儿忙垂下眼来,恭敬道:“送去了,到得东宫时,还是热乎的呢。”
“恩。”长孙无垢应了一声,淡妆精描的五官娴静优雅,她站起身来,从案几上拿起一方白绢,交给鸢儿道:“明日再送时,便把这个也一并带去吧。”
鸢儿接过白绢,一眼瞧见上头隐隐娟秀字迹,便不敢多看,仔细收进怀里,又听长孙无垢道:“绮罗娘子绣工极好,我想求个绣花样子,烦劳她在这白绢上画个样子,过两日你再去取来,知道了么?”
鸢儿细声答应了。
李世民来得频繁,原本李建成当是最不赞成的,但自李世民扮作信使千里迢迢前来看他之后,他便愈发放任李世民的亲近。李世民得寸进尺之下,更是肆无忌惮。
这日李建成正与魏征说话,李世民便大咧咧推门进来了。
李建成瞥他一眼,并不理会,继续同魏征言事。
“自刘武周之后,除了王世充等各路反王,臣觉得突厥怕是又要蠢蠢欲动了,加之又收复了马邑雁门一带,唐国要防御的北疆一线再度延长,恐怕兵力不支啊。”魏征站起身,向秦王行了礼,再次坐下后忧心忡忡地说道。
李建成摇摇头,道:“玄成说得对也不对,突厥狼子野心,前番各地纷乱征战,如同刘武周一般向突厥献媚的反王也大有人在,得了那么多好处,突厥怎肯放弃这么大的一块肥肉?加上他们素来剽悍,骑兵更是锋锐非常,确是不好对付,但也不是没法子解决。”
他从案几旁的书架上取下一卷地图来,展开后,纤长手指自东向西划了一道,说道:“这条线便是我们需得防守的地方,但却不必处处布兵。雁门,马邑,凉州这几处需得重兵把守,有地势依仗,应当容易许多,只是将领确是难以委任啊。”李建成叹了口气。
唐国大将虽多,但眼下战争也多,便是李世民这边儿,长孙无忌、殷开山等人都走不开,各郡县也要派有经验的将领驻守,李氏王族更是几乎没人是闲着的,上回对阵反民,竟还搭了一位皇叔进去,将军、统帅可不是好当的。
魏征忍不住苦哈哈地摸了摸胡子,他看了一眼秦王,只见个子高挑的青年战甲未脱,倚在一旁懒洋洋地发呆,便是如此,身上也带着一股子悍勇嗜血的沙场气息,确是天生战将。
他将视线移回面前地图,秦王已为唐国收复了大片土地,功劳煊赫,而太子殿下除了去年曾驻守凉州,便长年呆在东宫处理事务,他作为东宫洗马,自是晓得太子殿下每日要看多少文书,常常到深夜还不得休息。但旁人知晓几分便不得而知了。
想到这里,魏征只觉心上又多了几分重担,脸上忧色愈显。
李建成却没注意到,他面上平静,像是看着地图思索着什么,耳朵根处却微微有些泛红。实在是李世民盯着他脖颈处的视线从他进来开始便从未移开,只让他浑身难受。
李建成皱着眉,稍稍整了整衣领,夏日穿得单薄,深色绣联珠纹的襟边衬得肤色雪白,更稍掩锁骨处的些许痕迹,虽然已淡了许多,但李世民的视线却让李建成觉得那些痕迹似乎很是明显,对面又坐着臣子,更添了几分尴尬。
他晓得这是昨晚李世民宿在他这儿时趁他睡着干的好事,眼下却无法发作,只得睨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些。
李世民挑挑眉梢,听话地将目光移开,却是看向了魏征。
原本便忧心忡忡的魏征被秦王殿下漠然冰凉的眸子盯着,顿时如坐针毡,他强撑着将最后几份文书稍稍禀报一番,便忙行礼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