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对于韦挺杜淹二人的决断便下来了,流放巂州,这结果可算是在李建成意料之中,谋反大罪仅以流放论处,已是李渊手下容情了,也难保不是事后发觉了事件的某些疑点,故而从轻发落,一笔带过。
两人被押送流放之前,李世民平了叛乱匆匆赶了回来,他早已在杜如晦给他的信中知晓始末,除了担忧大哥外,心下对杜淹也是感激的。
此次前去平叛,因着叛乱不大,李世民并未带多少手下,长孙无忌和杜如晦等人都留在长安,他一路上暗暗计较,也对何人所为有了几分把握,回秦王府时便一身戾气,脸色冰冷地令府中下人纷纷走避,竟没一个敢上前的。
推开房门,李世民扫了一眼屋内,见承乾也在,便冷声道:“把他领下去。”小承乾不常见到父亲,此时见父亲进来,正想过去,便听见这么一句,委屈地嘟起嘴,刚要说话,便被一旁的鸢儿捂住了嘴,匆匆带了出去。
长孙无垢垂着颈子,神色平静地继续绣着花,看起来娴静美好,仿佛感觉不到李世民身遭的怒意。
将门关上,李世民米奇细长凤眼,道:“是你还是无忌?”
长孙无垢手下动作微微一顿,便淡淡道:“是我还是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左右你只会一心一意护着太子殿下,我们这些人在你眼里怕是连太子殿下的一根指头都比不得。”
李世民瞳仁微微一缩,他还未开口,长孙无垢又道:“你无心皇位,但你手下那些将领个个不是等闲之辈,你觉得太子殿下对你可如同你对他一般?”
李世民冷峻面容上毫无表情,“那是自然。”
他这话太过理所当然,一往情深,显见是不再遮掩了。长孙无垢握着花绷子的指尖白得泛出了青色,话语却依旧平静,“即便如此,主上又是如何想,你知道么?”
李渊看着和善温厚,但近些年来已颇有些喜怒难测,李世民军功卓越固然令他这个做父亲的为之骄傲,但身为君王,对于手握兵权,在朝野中声望颇隆的秦王定然也是有所猜忌的。
李世民自然清楚,他英挺浓眉压了一压,神色愈发阴郁,“此番即便陷害大哥不成,你们也要逼我是么?好,好得很!”
饶是长孙无垢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时直面李世民的杀气,也白了脸,冷汗涔涔而下,她勉强维持着姿态,哑声道:“这原本不是我们所愿,二郎,是你逼的!”
李世民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从今起,你再敢有一点轻举妄动,便别再当这秦王妃了!”
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李世民走了好一会儿,长孙无垢才缓过来,手一松,只绣了一小片的花绷子便轻悄悄地掉到地上,她抿紧了唇,死死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在盛夏聒噪的蝉鸣中静静坐着。
李世民未在秦王府逗留,也不顾已是用饭时候,便骑着马奔去了东宫。
宫中婢子侍从对他都甚为熟悉,倒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匆忙着急的模样。
马蹄扬起几片被风吹下的绿叶,李世民紧锁眉头,直到了李建成常呆着的书房门口方才停了下来,他下了马,快步走了几步,却又止住了,若是……大哥不愿见他该如何是好?
李世民在门外转了几遭,对于李建成,他总有些忐忑,得之过于不易,便分外小心,半点儿失去的可能都无法忍受,现下出了这么一桩事,李建成于此一向敏锐,定然猜得出是谁干的,若是因此对他生了嫌隙李世民真是悔之莫及了。
然而不等他再多烦恼一会儿,一名婢子端着一碟子点心和一小碗粳米粥过来了,见着李世民,忙行礼道:“秦王殿下。”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一眼瞧见那些吃食,皱眉道:“大……太子殿下晚饭就吃这些?”
婢女无可奈何道:“时值盛夏,太子殿下实在没什么胃口,闻见带荤腥的吃食便不舒服,故……”
李世民叹了口气,心道这样子吃法也不晓得会瘦成什么模样,他拿过托盘道:“我来吧,你先下去吧。”
“是。”婢子是习惯了的,毫无异议地离开了。
李世民也不再犹豫,上前将门推开了。
屋里没点熏香,一股子夏日蒸熟了的草木气息自大开的窗口飘散进来,李建成正伏在窗前案几上,借着日暮余辉仔细看着一份文书。
听见推门声,他皱了皱眉,道:“放在那里吧,我过会再用。”
“过会用怕是凉了也不见你动半分,总这样到时又得闹出毛病来。”李世民将托盘放下,瞟了一眼李建成拿在手里的文书,文笔秀致,是他常常在这儿见着的,那个韦挺所写。
李建成将文书收好,微微拧过身子来,将粳米粥端了过去,一面舀了一勺一面道:“你不是今儿上午方才回来的么?怎的这么快就过来了?”
李世民抿了抿唇,道:“自然是想大哥了。”
李建成含着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慢条斯理地喝粥吃点心。李世民几次想开口,却因着李建成极其冷淡的神色而不得不咽了回去,只得一直忍着,眼巴巴地盯着李建成。
李建成并没吃很多,便放下了勺,等待时万分焦灼,此时见他只吃这么一点儿,又忍不住心疼,李世民将点心碟子往李建成那儿推了推,道:“大哥再吃点儿吧。”
李建成摇摇头,“不吃了。”他瞧了一眼李世民,“我怕有人等不得了。”
李世民怔了怔,苦笑了一下,他太过焦急,到得此时都还没换下战甲,想必是一身风尘仆仆,“不碍的,我没所谓,大哥真的不吃了么?”
“不了,左右晚间想必还有宵夜蒸点,到时再说吧。”李建成漫不经心地答道,“回府看过承干了没有?这孩子很是想你呢。”
李世民沉默片刻,道:“大哥,对不住。”
李建成并不看他,他神态专注地望着窗外,轻声道:“怎么,你是哪儿对不住我了?”
李世民喉结动了一动,咬唇道:“是世民疏忽了,我没想到他们竟然……”
“呵,你怎会想不到?分明是你纵容他的!”李建成骤然打断了他。
“你不是元吉,也不像秀宁,”李建成顿了顿,痛楚之色一闪而没,“若是光会打仗的将领,大唐有的是,然而李世民只有一个,秦王也只有一个,你并不仅仅是个将才,世民,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李世民搁在膝上的手握得死紧,他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方才哑声喊了一句:“大哥……”
“我只问你,为什么?”李建成淡淡道。
李世民一时失言,他确是早已觉察了,无垢另说,长孙无忌常常在他面前对大哥言语不敬,但一则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二来……二来他心里未尝没有对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有一点儿隐秘的渴望,故而便往往一笑而过,而无垢心思细密,今日看来怕是已猜到他和大哥之间的关系了,这一点其实他也早有觉悟。但是他却任由他们发展到如今地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李建成见他久久不言,便垂下眸子,敛去琥珀眼瞳中淡淡的失望之意,正想说些什么转开话题,却听李世民骤然道:“我……我只是想试试!”
像是费了很大功夫,李世民嘴角抿得紧紧,“我只是想试试,皇位于我是否有可能……但是听闻这件事时,我却明白,不管我打赢多少场战役,不管我手下有多少能人异士对我抱有期望,都比不过大哥,只要你在,此生世民再无他求!”
63.剑拔弩张
太子蓄意反叛之事虽牵连甚众,最后还动了天策军,然而最后的结局却平静得令人摸不清深浅。东宫的韦挺和秦王府的杜淹被发配,处置了一干叛乱兵士后,便再无下文。朝野上表面上重新稳定了下来,里头有多少暗流涌动却不知有几人心知肚明。
李世民一如既往地时常往东宫去,然而宿在那儿的次数却少得多了。不是他不想留,而是顾忌到长孙一家,不得不比以往收敛。他归来时对无垢放下了狠话是真,但若是真闹大了恐怕会牵连到大哥,是以李世民暂且忍耐下来,只是秦王府也不怎么回了,常常吃住在军营之中,对长孙无垢连着李承乾都十分冷淡。
此时四面初定,虽有东突厥尚在虎视眈眈,但党争之事已开始渐露头角。
其中,便以齐王李元吉最为明目张胆。
最近几日,朝堂之上议论最多之事便是如何应付虎狼之势的突厥骑兵。
过去几年来,因着中原没有平定,李渊无奈之下只得一方面卑词厚礼,贿赂颉利,答应和亲请求;一方面派太子李建成出豳州道,秦王李世民出泰州道两面抵御突厥。
如今朝堂上以秦王为首的主攻派和以太子为首的避让一派泾渭分明,几乎天天能在李渊面前吵上一两个时辰。
而这两派,秦王同太子却几乎不怎么发言,倒是齐王殿下和秦王那边儿的几名脾气火爆的武将吵得最为厉害。
“说得轻巧,战事连绵许久,连休养生息的时间都没有,如何应付剽悍的突厥骑兵,你倒是说说看,长孙将军!”
对面的长孙无忌早已不是当年莽撞的少年了,他冷冷一哂道:“齐王殿下是对大唐的实力没有信心了?正因为接连告捷,才应乘士气正旺,一鼓作气,击退突厥才是!”
“大唐军队自然无往不利。”李元吉阴沉着脸,大片青淤胎记显得人愈发可怖,“但百姓也需要时间恢复,旁的不说,难不成你麾下的士兵不想回家看看亲人么?”
说实在的,齐王殿下说出如此温情脉脉的话来着实令人不大舒服,但如此争锋相对的情况下,也无人计较这个了,
“若是让突厥铁骑踏入大唐,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难不成齐王殿下要视若无睹么?”长孙无垢反问道。
两人间火药味愈来愈浓,李渊微合着细长双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在上头漠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世民,你想如何?”
一身铠甲立在一侧的李世民当即垂首站了出来,有力道:“主上所指便是天策军所往!”
李渊摸了摸胡子,侧头看向李建成,神色隐隐温和许多,道:“太子又有什么想法?”
李建成恭谨道:“守为主,攻为辅方才稳妥。”
李渊点点头,向底下一众人道:“如此,无旁的事,这便散了吧。”说罢不等臣子们反应,便离开了。
李建成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脸色微微苍白,李世民被围在他那一众将领中,遥遥向李建成望了一眼,身子一转,便想过来。李建成看见了,忙轻轻摇了摇头,李世民抿了抿唇,便顺从地别过脸去,继续听房玄龄几人说话,偶尔简短地回应。李元吉没那么多僚属,也不管那些,只大步走了过来,扶住了李建成,低声道:“大哥,你昨夜又没睡?”
李建成眼底有淡淡青色,闻言仅仅一笑而过,反而道:“元吉,我昨日不是同你说,不要在朝堂上争执了么?长孙无忌且不说,他那边还有高士廉等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你打嘴仗决计打不过他们。”
“但父……主上毫无声息,万一……”李元吉皱眉道。
李建成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方才父亲问的那两句话已表明了立场了。守为主,一旦突厥有异动,便派军出击。明日朝堂上不必再提起此事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提。”
李元吉对李建成向来是言听计从,便点点头,跟着李建成一道走了。
空荡荡的朝堂里只剩下李世民等人,房玄龄难得显出不愉来,压着声音道:“如今看来主上还是更信任太子殿下。”
众人沉默一会儿,齐齐望向中心的李世民,却见一身戎甲的青年面色冷肃,乌黑眼瞳深沉漠然,他微微挑了挑眉,“那便这样罢了,无忌你收敛些,余下的日后再说。”
说罢便率先走了。被扔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杜如晦袖起双手,望着李世民离开的方向,淡淡道:“如今最大的难题怕是秦王殿下。”接着他也慢悠悠出去了。
李世民出去后顿了顿,还是往东宫去了。他方才便满心只有李建成,无奈当时境况确是容不得他靠近,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幕僚的对话,便匆匆出来了。
李建成原本身体还好,在凉州驻守那两年却是吃了不少苦,加上上次征讨刘黑闼时受了伤,身子骨逐渐不如以往了,这样的夏日,夜间往往不大吃饭,大半夜依旧批阅文书,白日里下了朝方休憩一会儿,接着便是接见官员,商讨事宜,再将诸多事宜汇总后禀报给李渊,如此劳累再强健的人也吃不消,整个人便愈发清瘦了。
到了东宫,推门便见李建成正伏在几上小憩,眉微微皱着,额角带着汗,像是睡得不大舒服。
门外并没有侍婢守着,想来是李建成不愿人打搅,便都遣开了。李世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坐在李建成身旁,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拭去李建成脸上的汗,手还没碰到,李建成便醒了,“世民?”他还没睁开眼睛,先带着睡意唤出了名字。
李世民神色愈发柔软,轻声道:“若是困,再睡一会吧。”李建成松开了眉,也不言语,便直起身,揉了揉眉心道:“算了,不睡了吧。听说你昨晚又宿在军营?”
李世民不置可否,道:“时辰不早了,便索性就在那儿歇下了,倒是大哥你,又是一宿未睡吧?”
李建成见他绕开话题,便也不再说什么,撑着脸颊,有些懒洋洋地同李世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夏日微醺的暖风从半开的窗格间吹进来,扬起颊边碎发,四周悄然无人,两人靠在一处,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齐王殿下?”婢子方才转身,便见修罗似的李元吉沉着脸站在门口,饶是胆子大,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还有什么事么?”
“这碗汤,待会你再热过送去给太子殿下吧。”李元吉冷声道,字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婢子微微发抖,将汤碗从李元吉手上接过来,碗里琥珀色的汤汁微微荡漾,犹有余温。
第二日朝堂上,多日争执终于结束了,李渊明确下令,暂时按兵不动,加强边境防卫,若是突厥有异动,再出兵不迟。
“世民,突厥狼子野心,定然不会蛰伏太久,过段时日,你便先行带兵出豳州道做好准备。”
“儿臣遵旨。”李世民应道。
“无事便散了吧。”李渊正要离开,李元吉却蓦然出声了。
“主上,臣恳请出征。”李元吉跨出队列,沉声道。
李渊停了下来,转身漠然地看了一眼李元吉,沉吟片刻后,道:“准!”
这一声“准”却是在朝野中掀起哗然一片,因着李世民军功卓越,往常李渊虽会派一二大将带兵辅佐,但天策府的兵权却是实实在在握在李世民手中的,此番抵御突厥,竟让李元吉也同去,这是明明白白地要分了李世民的兵权了。
然而李世民却表现得很淡然,太子殿下那头更是丝毫风声也没有,此事便也这么揭了过去,只是私下里不少低阶将领颇有不满,闲言碎语几句罢了。
“殿下,可知玄武门守将是何人?”这日魏征议完事,问道。
李建成眯了眯眼,道:“我记得那守将当叫做常何。”
“常何。”魏征念了一遍,道:“此人甚有才干,机敏过人,他军职虽不高,但所守之处却十分紧要,殿下还需对他上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