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你看看认不认得。”鸿旧衣转向来者,顺手将桌上的烛台递了过去。
那人似乎迟疑一下,还是擎着蜡烛走到长秋面前。长秋虚弱的抬起头,视线顺着黑缎的武靴慢慢向上,最后定了在那人
的脸上。
烛火摇曳,在房顶晃出两个硕大的影子,亲密的像漂浮在头顶的两朵乌云。借着这橙黄色的光芒,长秋真切的看清了秉
烛人的脸。
这张脸他认得。
这张脸,是流楫。
长秋无谓的低下头,竟然感到有些轻松。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故人,真不知该庆幸还是绝望。
脚下的靴子离开了视线,流楫桀骜不羁的声音随后传来:“没见过。”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长秋彻底不清楚未来将走向何方。
“黑无常,你再看仔细些。”鸿旧衣似乎不大相信。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看得再仔细也没用。”流楫将烛台放回桌上,径自坐了下来。
鸿旧衣不动声色的吸口气,甩手做离开状,却在转身时突然射出一支袖剑,直直镶进了长秋的锁骨,长秋一声闷哼,冷
汗顷刻打湿了内服。
“黑无常,你先请。”鸿旧衣让出门,挑眼看着流楫。
流楫无所谓的挑挑眉,大步流星的跨出了暗门,接着“吱扭”一声,黑暗中又只剩下长秋一人。
再没力气考虑来日的祸福生死,长秋此刻只想安详的睡上一觉。看来将他们的行刺大计泄露的就是流楫了,这个结果倒
也不算意外。毕竟普天之下知道此事的不过几人,后来死的死、病的病,一番折腾下来还有时间有精力出去放风声的人
,流楫简直是当仁不让了。
血液像一股暖和的溪流,顺着肩膀缓缓的淌过胸口,给褴褛的衣服沾染新的图腾。长秋无力的眨着眼睛,感慨自己落此
下场可谓自作自受,犹记师傅临终前曾逼他发下毒誓去取蹴雪和流楫的性命,是他自己一意孤行,偏执的相信蹴雪和流
楫,违背了师傅的遗命,那么现在他得不到好死算不算是应了那时的赌咒呢。
昏昏沉沉中长秋合上眼,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没有了重量和形状,轻飘飘的像一朵云。于是他从暗门的缝隙中溜出去,
逃到浩瀚的苍穹怀里,然后向着东方一直飞,一直飞,一直飞,飞回那个叫陌裔的地方,飞回那个人的身旁。那个人正
在后山的杏树下向着远方张望,长秋便悄悄的悬浮在他的头顶,坏心眼的招几缕风扫乱他的头发,惹得他烦躁的扬起头
来。这个时候应本想给他一个久别的吻,却看到了他的脖间闪过一道刺眼的光痕。
“摘掉……快把它摘掉……”长秋挣扎着醒过来,干涩的喉咙发出低哑的气声。双眼久未见光,在突如其来的天光下有
些不适,不自主的眯了起来。
不对,暗室里怎么会有阳光?!长秋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奔跑的马背上,颠簸在明媚的秋阳之下。身后同乘一骑
的人察觉到长秋醒了,伸出臂膀把他往自己的胸膛揽了揽,稳稳将他固定在了怀里。
一股醇厚的植物香弥漫开来,长秋熟悉这个味道。疼痛让人疲惫,长秋干脆顺势把头枕在了身后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的
说:“流楫兄,你总是出其不意。”
流楫当然听得出长秋话里的意思,回答道:“彼此彼此,你原本不也是说想去我们家吗,现在还不是出现在藐云阁。”
“呵,撒谎是我的不是,不过,要不是这一遭我也没机会知道流楫兄竟然就是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毒死士——黑无常
啊。”
长秋身体本来就已不同往日,又加上这几日的严刑拷打,根本经不起马背劳顿,很快就有汩汩的血液从嘴角淌出,意识
也开始模糊起来。
流楫用袖子给长秋擦了擦,看着前方淡然道:“现在先回我家,在此之前你还是不要再说话了。”
长秋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顺从的合上了双眼,就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小声的呢喃道:“……他好吗?”
流楫将长秋身上的斗篷裹紧一些,狠狠抽了马儿一鞭,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也想知道。”
第廿九章
虽然地处山谷,气温比外面高一些,但里面还是难免一派草木颓唐的冬景。
流楫给龙爷爷的排位上了贡,又给小白多添了些食物,然后端上刚熬好的甜粥走进睡房。
长秋的外伤遍布全身,所幸伤口没有溃烂,正在流楫精心的治疗下渐渐的愈合着。虽然如此,但他的身体却毫无起色,
鲜活的气息就像入海的江河一般,轰轰烈烈的消失流逝。流楫不是大夫,他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长秋的面色一天天的变
得蜡黄,甚至还出现了咳血的状况。
流楫把粥放在炕桌上,拍了拍倚窗闭目的长秋,说:“喝碗粥吧,今天是腊八。”
长秋点点头,尽量灵活的挪过身子,却还是显得有气无力。流楫看着长秋吃力的将一口口粥送进嘴里,自己倚在了火炕
的另一边。
这就他们这几日来的生活,流楫给长秋换药做饭洗脸换衣,长秋则顺从的养伤休息给什么吃什么,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
么言语的交流,但彼此都知道他们只是各自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咳咳……”吃到一半长秋又咳了血,勺里的粥全都撒到了手上,流楫连忙拿手巾来给他擦拭,嘴里不自觉的嘟囔道: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秋虚弱的靠回窗边,半垂着眼看流楫在那里忙和。可惜了那碗腊八粥,沾了血不能再喝了。记得自己离开陌裔那天,
寒竹曾经特别孩子气的就归来的日子和自己讨价还价,四个月变三个月,从大年夜计较到腊八节。说实话,当时觉得每
个日期都遥远的像下辈子,可不知不觉也就熬到了。
擦完桌子的流楫终于憋不住了,把抹布往旁边一扔,有些恼怒的说:“不行!再这么下去你早晚死在我眼皮底下,我还
是得去找个大夫来!”
长秋摇摇头,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没那么快死的。”
流楫对长秋这种含含糊糊的态度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几乎是吼出声来:“既然心里有数就说出个究竟来啊!整天一副半
死不活的样子看着都让人心烦!”
这话如果换个人讲,长秋会毫不犹豫认为这是在担心自己,但眼前开口的人是流楫,一个熟悉的陌路人。
“好。”长秋将自己调整的更舒服一些,然后抬头对上流楫的眼睛:“那就让我们坦诚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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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裔派的主院里,寒竹刚刚结束和全门上下欢度腊八的午宴,蔫头耷脑的回到自己屋里。蹴雪晚他几步,刚一进门绮珑
就红着脸给他递上一个烧的正旺的小手炉,然后面无表情的去沏茶了。
对于绮珑,蹴雪开始只是想逗逗她,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倾慕自己的女子几乎能够组成一支军队,要是一一应付他早就
累死了。可是相处的日子久了,蹴雪对绮珑敢爱敢恨有情有义的为人越来越欣赏,反而不知该怎么处理她的一片热情。
于是他把这件事全都怪到了寒竹头上,谁叫绮珑明摆着是给他安排的通房丫头,却因为他和长秋相好活活成了自己的麻
烦。
“林寒竹,怎么又摆张臭脸,刚刚宴会吓的大伙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像守坟场一样。”
寒竹一口干了杯热茶,心里越发烦躁。长秋走了快两个月了,至今什么消息都没有,也不知找没找到那个高人前辈,以
自己对长秋的了解,如果他找不到人肯定不会回来,这样一来,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都怪蹴雪和流楫瞎撺掇,自己才会发失心疯同意长秋下山,寒竹如今后悔的连肠子都青了,又赶上蹴雪数落自己,正好
借题发挥:“在下天生钟馗相,难得妨碍到阁下了不成!不就一个腊八有什么要紧,还喝粥,简直就是繁文缛节!多此
一举!”
寒竹这厢咆哮着,烛尘已经端着亲自做的腊八粥到了门口,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只好小心的问道:“掌门,粥熬好了
,您……”
“不喝!”寒竹呵退了烛尘,甩手歪倒在暖榻上。
“尽量早点吧,最好能喝上烛尘的做的腊八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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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有鸟儿振翅高飞,卷起几缕尘土飘渺的盘旋。
流楫盘腿坐在长秋的对面,难得严肃的说:“我早有此意了。”
“我们就先聊聊【黑无常】吧。”
流楫笑:“周公子,听说你从未真正行走过江湖,就连陌裔都很少离开,没想到你竟然知道这个称号,在下佩服。”
长秋也笑:“家中林掌门从来光明磊落,为人正直,所以只关心武林中见得了光的部分。而我既然要辅佐他,自然要替
他多了解些鲜为人知的东西。我几年就听说江湖中出现了一个用毒的奇人,能下毒于无形之中,只要是他想下手的人,
不管武功多高都会在全不自知的情况下中毒身亡。而且此人虽然身怀绝技却不隶属与任何门派,独来独往唯钱是从,只
要开的价码合适,他就不问原因去取人性命,所以一时间让江湖之中人人自危。不过他却在杀害几个高手扬名之后销声
匿迹,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身,而这个人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毒死士——黑无常。”
“周公子过奖了,江湖中的事总是越传越离谱,哪有那么利害的死士。不过,我的确就是【黑无常】。
“其实我的本家名字叫默罕默德·巴夏尔,流楫是拜师之后师傅用什么中原的诗词典故取的。那时师傅一共收了两名弟
子,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扶容。师傅根据我们两个的性格资质,分别教我们两个白医和黑医,白医就是给人治病的学问
,而黑医就是各种用毒之术。还记得那时扶容懒而我笨,师傅差点就把我们两个送回老家去,而我为了不和扶容分开,
便开始刻苦用功,努力的钻研各种毒物和解药,偶尔还会故意受些小伤……咳咳!总之就是成了用毒的高手。而我的看
家本事就是在十二岁时摸索到一套用毒物培育新的毒蜘蛛的方法,竟然养出了一种奇毒无比,瞬间就能取人性命的品种
,那就是日后的【黑无常】。
“不过平静的日子没多久师傅就突然失踪了,而我又在家乡杀了人,便和扶容开始亡命天涯,受尽了人间疾苦。就在我
以为我们就要这么过一辈子时,你师傅出现了,不仅给我们吃喝,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托付给了龙爷爷,从此我和扶容才
算是又有了安稳的生活。龙爷爷不识字,但是功夫了得,而且他还主动要传授给我们,在流浪的时候,就因为弱小我和
扶容没少让人欺负,所以我简直求之不得,开始拼了命的练武功。但是扶容爱偷懒的毛病又犯了,突然死活都不再练功
,我只好一人练两人份的,不知不觉功夫也算上乘了。
“再后来,龙爷爷寿终正寝,我和扶容一合计,决定出谷去见见世面,也不枉青春年少。可真等出了谷才发现一个很现
实的问题,那就是没钱寸步难行!我和扶容本来就没什么积蓄,所以很快就连饭都吃不上了,于是扶容开始走街串巷的
摇铃行医赚银子,却奈何他实在是学艺不精,开的方子十有八九治不好病,根本就是自毁名声。无奈之下,我打算去卖
艺,却不想卖个艺不仅要应付地痞骚扰,就连官差都要过来收保护费,几天下来一文没赚反倒连老本都赔了。”
说到这里,流楫摇头一笑,长秋也不由想起他和寒竹行乞的时光,他不知道流楫的笑里有没有对往日的感怀,而他自己
却是真的宁愿就活在那清冷的一年,最好吃的永远是没吃到的,这话真是绝了。
“所以你就做了杀手?”
“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扶容饿死吧!再说了,谁叫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下毒这一个专长。不过我当时初出茅庐,没名
没姓怎么会有生意?于是我先杀了几个臭名昭着的武林高手,果真立刻名声鹊起,很快就有人抱着金银珠宝满江湖的找
我了。”
“你干这个蹴雪兄可知道?”
“要是你干这种下九流又损阴德的买卖会告诉林公子吗?”流楫觉得长秋多此一问,接着说道:“也就因为这个,我攥
着大把的银票却不知不怎么和扶容开口,眼睁睁的看着扶容自己挨饿却把吃的都留给“出去卖艺”的我,我的心跟刀割
似的。头疼了好几天,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就骗扶容说我卖艺时遇到了你们师傅,和他借了一笔钱,而我们可以用
这笔钱雇些人来给扶容当托儿,把他吹成天上有地上无的神医,这样一来就会有有钱人慕名而来了。”
“蹴雪兄信了?”
“信了。”
“真有有钱人慕名而来了?”
“有啊。”
“……那蹴雪兄能治好?”
“就他?”流楫又笑了,“这么跟你说吧,一般的病扶容一定治不好,可如果是我下了一点小毒引起的病他就一定治得
好了。”
“蹴雪兄原来最擅长解毒啊。”长秋恍然大悟。
“不,是我偷换他的药方。”
“……。”
“总之不管怎样,公子扶容的名声在江湖上算是无人不知,神乎其神,而我要做的就是以偶尔以黑无常的身份赚点银子
,然后在必要时制造一个病人,再在病人痊愈给扶容谢礼时把赚来的钱添就去就好了。”
听完所有,长秋终于知道了公子扶容这个金字招牌的背后原来是众人鄙夷的黑无常在支撑,正如蹴雪光鲜亮丽的人生之
外一直是流楫在默默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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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撑着了?”蹴雪看着烛尘慌张退下,莫名其妙的坐在寒竹对面。
“……蹴雪,”寒竹过来很久闷闷的开口,“流楫公子走了多久了?”
“两个月不到。”蹴雪揉搓着怀中的手炉回答。
“……蹴雪,我想起个问题。”
“什么”
“我在想你除了会打脉之外,几乎就不懂什么医术,那么当初你们想到砸钱买名气时为什么不干脆弄个好歹会些武艺的
【公子流楫】,偏弄出你这么个绣花枕头啊?”
“是我要的。”
“蹴雪公子原来不但爱财还贪慕虚荣啊,哈哈哈。”一调侃起蹴雪,寒竹心情好了许多。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有什么可贪慕的,我只是觉得树大招风,怕名气大了招来什么祸端,而他行事本就太过张扬
,还是做个无名小卒太平些。”
寒竹不可置信的瞪着蹴雪看了良久,半天才拱手道:“蹴雪公子受在下一拜!我一直觉得是流楫公子护你周全,却没成
想你也如此有担当。”
蹴雪嗤之以鼻,全不在乎,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应当应分,跟担当有何关系?
寒竹也不觉没趣,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对了,我发现你从来没有叫过流楫公子的名字呢,还是说就像他叫你什么
扶容一样,你们私下有什么暗称?”
蹴雪转头看着寒竹,有些意外的说道:“你没听过我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