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
他抬着下巴,刚毅的目光环视周围。
接着拿起红酒杯,稍微尝了一口——露出微妙的表情。也许他还不到能够品尝出红酒美味的年龄,年纪应该是二十岁出头
吧?
他以轻柔的动作穿梭会场。完全没有听取他人的话语,宛如一只高傲的猫。
他的发型非常迷人,美貌也相当引人注目,但是其中又不夹带着女人味。
远看也能发现他的肌肤水嫩光滑。虽然个子不高,但手脚很修长。
每次前进一步,那绢丝般的秀发就在肩头摇曳。
身着深紫色的外套配上纯白衬衫,胸口别着白金胸针,刻意割得破烂的牛仔裤称不上是适合这场派对,但给他穿着就能彰
显出带有玩心的帅气感。
他似乎在找人。明明一脸刚毅,不安却在黑色的瞳孔中摇晃。
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巴望有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幼童。
第1章
灾患丛生、祸不单行、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上述这些成语可以说是我这个礼拜的写照。
我的笔名是椎名RITSU,是一名少女漫画家。身分证上的名字是椎名律,可以说我几乎是用本名从事这份创作工作。(※
「律」的日文发音就是「RITSU」。)
一开始的不幸,是在上周末的修罗场拉开序幕。
所谓的修罗场在漫画界中,指的就是截稿前的繁忙时段。这段期间,漫画家及其助手们都会废寝忘食,专心地以完成原稿
为终极目标。特别这一次还是长期连载的漫画最后一话,所以出现了同时要画出彩色扉页、专集之类的艰辛修罗场。幸好
尽管辛苦,作品还是在截稿之前顺利完成。
当我将完成的原稿交给责任编辑之后,暂时陷入了虚脱状态。没想到,这时长年帮助我的主力助手突然说她要辞职,这对
我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的主力助手名叫馆野美美子,其实她私底下还是我的女朋友。
持续了一年半的恋爱关系就此告终,我同时失去得力助手和女朋友。虽然很震惊,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称不上是个好男友。
没办法,这种事就是被我碰上了,我只能想办法转换心情。
不过,被甩一事姑且不论,失去有能力的助手对我来说实在是莫大伤害,因为这业界有着慢性助手不足症。
厄运并没有因此停止。
五天前,我在繁忙的工作空档中努力不懈所玩出的游戏存档全都不翼而飞。
四天前,我跑了三家便利商店,但喜欢的布丁全卖光了。
三天前,我收到一堆匿名发送的电子邮件,内容是「你画的漫画真是烂到爆」。两天前,收到的邮件中还附加恶劣的计算
机病毒。我费尽千辛万苦扫毒、砍毒,但弄到最后的结果是整台计算机主机坏掉了。
坏事还没完。昨天我的小趾头用力撞上门,痛到我没有多想就弯腰查看,没想到换成鼻梁撞上门把而导致流鼻血。
还有呢,今天早上我拿着可燃垃圾要丢到公寓专用的垃圾放置区时,正好和把垃圾搞得满地都是的黑猫四目相对。
黑猫一脸跩样,看到我后喵喵叫着逃离现场。不幸的是这一幕刚好被隔壁的大婶撞见,使我失去摆脱收拾这烂摊子的机会
,最后还得和大婶一起收拾散落一地的垃圾。
唉,这就算了,毕竟那是居民应尽的责任,可是厄运却还不愿放过我。
现在是七月初,今天还是梅雨放假的好天气。在让人觉得是盛夏时分的气温中,我闻到一股生鲜垃圾的腐臭味而停下动作
,结果映入我眼帘的是几年前我所画的出道作漫画。光是看到自己的出道作品被扔在垃圾堆里就很令人难过了,封面的美
少女还被恶作剧地画上黑压压的鼻毛,而且鼻毛的前端还有鼻屎……可恶!我真不愿去回想这件事。
过了这样的一星期,心情会变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纤细的人,但从上周末开始接连发生的数起讨厌遭遇,使我心中不断累积压力。托此之福,我这几天
都睡得不是很好。工作间的空档可说是我唯一的救赎。
我微抬有点尖锐的下巴,轻声叹息。
真想早点忘却那些不快的记忆。
我伸出手,从服务生拿着的银色托盘上拿了第二杯红酒。
从啤酒喝到白酒,然后再喝红酒……我今晚喝得很多。不过原本酒量就很好的我,是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醉倒。
东京都内的某家饭店中,充斥音乐和人们的谈笑声——这是和我有所往来的「向谈社」举办的感恩派对。
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热闹的场合,所以很常缺席派对,不过现在的我需要转换心情。而且,我也很担心好一阵子没见到面
的朋友。若跟他发发牢骚、抱怨我这个星期中发生的倒霉事,心情也会跟着好转吧。
打从刚才我就在热闹的球形空间中找寻朋友,可是却一直找不到。他是举办派对的出版社旗下的编辑,照理来说应该会在
现场才对。
我一手拿着酒杯,边在会场漫步边寻找他。
那边的高个子是不是他啊……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对方进入我视线的死角,因而为了站在可以看见对方的位置,我面向
前方往后退几步。
碰!
感到背后传来轻微的碰撞,接着听到一声低沉的「哎哟」——下一秒,我的胸前被染成一片通红。
好冰,而且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了不适感。
我缩起下巴盯着衬衫。
深紫色的外套底下是才刚拆封的新衬衫,材质是具有弹性的蚕丝,颜色是白色。
纯白色上头——扩展着鲜明的酒红色。
「真倒霉啊。」
我听到低沉的嗓音这么说。
还在皱眉的我抬起头,一个高挑男子正对着我笑。
我推测他的年龄大约三十六、七岁,身高大约一百八十三公分,体重嘛……我不清楚,不过他并不胖,而且也不像我一样
瘦弱。穿着黑色西装的胸膛,是有定期锻炼的身躯。
男人身穿深灰色衬衫搭配银黑色领带。
我看过各种时尚杂志好把它们运用在作品中,也很常去女性服饰店闲逛。因此我的眼光很敏锐,知道这男人身上的衣着全
都是高级货。
轻抵在下巴的手上戴着宝玑(Breguet)手表,皮鞋是鳄鱼牌。由此看来,这个男人是有钱人。
另外,尽管讨厌,但从客观角度判断,他实在是个货真价实的美男子。他身旁有好几名美女围绕着,和这华丽的派对会场
真是相配到令人生气。
「好像被人开枪射中了胸膛呢。」
男子指着我的胸口开玩笑,恶劣上扬的嘴角显得一派轻松。
毫无反省的模样——称不上是个好人啊。
我松弛眉心的皱纹,刻意恢复成冷漠的扑克脸。「啪」的一声,我拍打湿透的胸口,那声响让包围他的美女们吓了一跳。
我将沾着红酒的手掌伸向对方给他看。
「啊啊,都是血耶,只是不会死。」
「好衬衫毁了呢。」
「托你的福。我连替换的衬衫都没有。」
这件衬衫可是要价四万多耶!我在心里咒骂。
世上还有比这更贵的衬衫吧?可是这件衬衫是我拚命工作到前几年才狠下心购买的高级品,如果没法弄掉这块污渍的话,
我可会大受打击。有四万圆的话可以买多少张彩色网点?又可以请几天的助手来帮忙啊?
「真可怜,你的运气很差呢。」
「我说啊,都是你害我衣服沾上红酒的吧?」
「我喝的可是香槟喔。」
啪唧!我彷佛听到太阳穴附近传来青筋突起的声音。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歪理。
没错!喝红酒的人的确是我,也确确实实是我自己把酒杯里的内容物倒在自己身上,可是,那都是因为他撞到我的关系。
你这个欠揍的暴发户好色大叔——虽然脑中浮现许多痛骂眼前这个人的台词,但我仍硬是把那些话吞回肚里。
虽不值得自豪,但我可不是个性温和稳健的人。
我是个没耐性、性情直爽却倔强的顽固男子——和我长年一起工作的人是这么评价我,所以一定没错。尽管如此,这里可
是关照我的出版社所举办的感恩派对,因此我不想乱来给人留下坏印象。
勉强牵动嘴角后,我露出个虚伪的笑容。历任的责任编辑都很畏惧这表情,并将之取名为「冰霜微笑」。因为当我露出这
个表情时,代表我已大动肝火。
「撞上我的人是你吧?」
「不对喔,是我们的背互相撞到彼此,我可没有横冲直撞。」
男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认为错不在你?」
「当然。」
「我的衬衫都变成这样啰!」
「是很惨没错,可是我并没有错。可以说——以阿拉伯国家的习俗来说,你的衬衫会沾到红酒是神的旨意。」
白痴啊!什么跟什么,还扯到阿拉伯国家咧!你家是有出产石油吗?庭院是有宽到可以让骆驼昂首阔步的沙漠吗?你是有
一天五次朝阿拉膜拜祈祷吗?
我边在内心赏男子一记回旋踢,一边继续保持冰冷的微笑。
「很有趣的玩笑话呢,但不巧的是我是个佛教徒。」
「那你就想成是佛陀的旨意吧。」
「说是信奉,也只有葬礼是用佛教仪式啦。」
「这没什么,大多数的日本人都是这样。」
「喂,从刚刚到现在,我都没有听到你说出道歉的话喔!」
「喔喔,你真敏锐啊,就结论而言是那样没错。」
周围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我们身上。
在热闹非凡的派对会场上,出现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会被注视也是理所当然。包围男子的美女们一脸担心,不过当事人
看起来倒是乐在其中……真教人厌恶!
我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
害人弄得衬衫满是红酒却连句「抱歉」都不肯说的自大。
坚称不是自己有错的傲慢。
但最让我看不顺眼的,是这家伙是个帅气到非常适合这种态度的男人。
运动神经像是很好的修长手足,用手指梳整就能定型的硬挺头发,威风凛凛的双眉和带有媚惑熟女氛围的情色嘴唇——他
只要自信满满地站在原地,全身就会散发出身为人生优胜组的光芒。
呿!真讨厌,我最讨厌这种人!
为什么呢?因为我没有的东西,那家伙全都有。
并非我对自己没有自信,而是我的卖点跟他完全相反。
线条纤细的身体,连美发师都要叹息的光滑秀发,眼角上扬的眼睛周围镶着细长的睫毛——看起来就是带了点女人味。不
少人称赞褒奖过我的容貌,可是千篇一律都是「漂亮」多过「帅气」这类的形容词。
虽然我早已有所觉悟,这辈子只能走这种路线,可是看到眼前这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家伙,自卑感就会被强烈刺激,一阵无
名火涌上我心头。
「老师,您怎么了吗?」
这时,我听到很耳熟的声音。
我回头确认声音的主人。
匀称的身体被朴素西装包裹着,兼具英俊与可爱的俏脸——果然是能代。他是那种会直接把名片塞进名牌别在胸口的人。
得救了,既然能代来了的话就没事。赶快收拾这场面,痛惩这名傲慢男子吧。
正当我这么想而安下心来的时候,却发现能代的视线怪怪的。
为何他不是看我,而是在看那名傲慢的男子?
「您遇到什么麻烦……咦?椎名?」
他这才注意到我,和我的视线相会。
看到我被染成一片血红的衬衫,能代目瞪口呆地惊呼:「怎么会这样?」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吧。他一开始喊的「老师」,难道不是在说我吗?
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我只能先对他说明现状。
「……那个人害我被红酒泼到。」
「久久野老师害的?」
久久野?好像在哪听过这名字,不过那种事怎样都没差啦。
能代直到两年前还是我的责任编辑,现在则是被调去远离漫画的文艺部门了。他年龄大我三岁,是现年二十九岁的好男儿
。我们现在则是在公司外头会直呼彼此名字的好朋友。
「呃,老师,您到底是……」
好好先生的脸上一片困惑,前任编辑战战兢兢地窥视傲慢男子。
「我才没做出那种事呢,能代。是这个板着脸孔的老兄自己撞上来的。」
「才不是,是你撞我的。」
「我是因为要让服务生通过所以才往后退一步,结果你就自己撞上来。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我才没醉。」
「喝醉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
「我确实有喝酒,可是还不到醉醺醺的地步。我的酒量可没那么差,能代应该很清楚才对。」
能代似乎插不进我们两人快嘴应答的对话中,只能像观众看着网球比赛一样,轮流看着我和久久野你来我往。毕竟他原本
就是个温文儒雅的人。
「你和能代是旧识?」
「现在是朋友,以前他是我的责任编辑。」
「喔~~这么说来,你也是作家啰?」
「我是漫画家。」
「嗯。嘿~~漫画家啊。」
我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慢着!等一下!刚刚的「嘿~~」是什么意思?
那声「嘿~~」并不是感觉无聊的发语词,而是有着把人当笨蛋的意思。
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把漫画家这份工作当成傻子看待的人。以前曾有家出版社的编辑在酒席上喝得烂醉时,朝我说:「不
过就是漫画而已嘛~~」虽然那编辑只是该出版社的新进员工,不过在那之后,我还是取消了和那家出版社有关的所有工
作。之后该出版社的主编似乎曾带着那名新人前来谢罪,可是我并不清楚这回事,因为我拒绝开门,直接请他回去。
在这个时代会说「漫画算什么」的混帐家伙,才是不知世事的笨蛋。讲到可以让日本向世界夸耀的产物,不就是动画、漫
画还有免治马桶吗?
「呃……请听我介绍,久久野老师。这位是在我们公司的漫画杂志《月刊迷迭香》连载作品的椎名RITSU老师。」
或许是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吧,能代连忙开始介绍双方。
「然后,这位是小说家久久野藤吾老师。你知道吧?就是那本《不落夕阳》的作者……」
「我没听过啦。」
我直接断言。
其实书名我是知道啦。我常常在书店的平台展示区看到久久野藤吾这个名字。他是在这两、三年急速崛起的作家,记得应
该是以冷硬派作品闻名。代表作《不落夕阳》是以女警为主角的作品,听说已经决定要改拍成电影了。这样的作家应该在
这几年间,带给向谈社相当不错的利益吧?以常理而论,反正他就是个走到哪就被奉承到哪的自傲之人。
「我也没闲功夫去看漫画,所以很遗憾的,我也不认识你。」
久久野也不认输。
空气中的紧张指数持续攀升,夹在中间的能代不停搔着鼻头,频频「呃」个不停。那是他伤脑筋时会有的举动。
「总而言之,得先处理一下椎名的……不对,椎名老师的衬衫……」
话是这么说,但这又不是被溅到一滴酱油,根本没办法做任何处理。
「我请公司的人去买件新的衬衫来,记得会场附近有一家百货公司……呃,在那之前就先请暂时……」
能代语塞了。
我要就这样继续待在会场里?或是窝在厕所?不行的话就叫出租车回去吧——当然,其中最实际的选择是回家。我本来是
要来转换心情的,结果却遇到这种倒霉事,心中的愤怒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