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让岁月,把那风华还给他。
此时正是雪柳凋零谢落的季节。无数蔷薇紫色的花絮在空中纷扬飘浮,构成一个唯美的幻境。
而那个人倚着小店的门,站在这幻境的正中央,仿佛立刻就会化羽远逝,静静地淡出。
几朵雪柳的花叶落上他的肩,点染了他的白衣裳。
一滴泪悄悄从玛门的眼角滑下。他伸出手,拂去那人肩上的落花。他的力道极轻,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个缥缈而虚弱的梦境。
“他……哪里去了?”玛门想要抓住那人的手,却怎么也不忍心。
因为那双手看上去如此脆弱单薄。
那人又是不着痕迹地轻轻一笑。“他回去了。”
“回去哪里?是——天界?”
那人点头,松松绾起的亮黑长发落下几绺垂在肩头,打着华丽而优雅的波浪。
玛门有些着急,禁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他丢下你不管了?!”
他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玛斯罗尔,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玛门的声音愈加地小,最终是嗫嚅着说话。
门旁的人半低着头,左手扶上门框。“……叫我加米尔,玛门。”
“玛斯……”玛门哽咽住,然后叹了口气。“加米尔……”
加米尔的眼眶忽然红了一圈。
“他丢下你了,我来照顾你,好不好?”玛门上前一步,缓缓把加米尔的右手包入自己手心。
面前的人微微侧过头,闭上眼睛。像是经过了很久的思考。
“玛门,我……我已经——”
“我知道,我都知道。”玛门的泪水忽然决堤,他再也无法隐忍,一下子把加米尔揽入怀中。“那没有关系,你可以不爱我,但是,我求你,让我在你身边照顾你……直到你最后的日子……能让我看着你就好……”
“这样,这样……对你不公平。”
“让我看到你,玛——加米尔。”玛门把下巴抵在怀中那人的发顶,“能够看着你欢笑和哭泣,看着你轻轻说话,看着你安然入梦……能够看着你就好……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是我两百年前欠你的,没什么公平不公平。”
玛门慢慢把加米尔松开。加米尔抬起眼看着他,流下的泪珠就像一颗水晶。“玛门……我会伤害你的。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这样做……只有让你自己更加痛苦。”
玛门温柔地弯起唇角。“不,你不明白我,加米尔。陪伴你度过最后的年华,将是我永生中最为幸福美好的记忆。”
他一天一天清瘦下去,脸色愈加苍白。
玛门知道他是在用生命滋养那双白色的骨翼。
在加米尔的身上,已经很难看到当年地狱守护神玛斯罗尔的影子了。
那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凌晨,睡得并不踏实的玛门被隔壁的玻璃破碎声惊醒。
破晓前的黎明,是最最黑暗的时刻。
房间里燃着的烛火不安地跳跃。
那人半坐在地上,靠着床边,细弱的身子不停颤抖。他的脸颊白得可怕,轻阖着双眼,额头上渗出的虚汗把碎发丝丝缕缕地粘住。
玛门跑过去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仍是少年模样的面容凄楚而精致,近在咫尺。他鼻子里一阵酸涩,心疼得掉下泪。
抱住他的手上沾了一片潮红。
昏迷中的那人,仍在不断用微弱的声音呢喃着一个名字。
那名字刻在他华美的钻戒上,刻在他心上。
玛门极力隐忍着不哭出声,想要给予他最坚强的安慰。但是玛门最终仍旧无法自己。
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人,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界。
他将随风而逝,同时带走的,还有玛门漫长的人生中那些最幸福最满足的日子。
玛门宁愿时光停留在两百年前,即便他不爱他,讨厌他,恨他,至少他还记得他,还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视野。
可是如今,他将会化作尘埃,化作风,化作雨和雪,化作明年摇曳枝头的雪柳。
深秋的落叶,冬日的飞雪,初春的柳絮,夏天的蝴蝶。
哪一个,会像他一样,让他想起那些已经离去很久的岁月?
玛门至今仍然记得,一千多年前玛斯罗尔首次出征就获凯旋,他展开黑色骨翼,飞翔在千军万马之前,挥舞着人骨银镰接受魔界民众的欢呼喝彩,眉眼间尽是自信与骄傲。
轻狂年少,他曾经那样倜傥地,眯着眼,轻轻笑。
生有一对白色骨翼的婴儿躺在那人的枕边。他的额角仍然残余了未干的汗水。
玛门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聆听他游丝般微弱的气息,仿佛只要自己一不留神,那人的生命就会戛然而止。
或许,他能够活下来。
玛门心里还有希望。
他是那么荣耀那么高贵的神之子,他一定能活下来。
“米加……”床上睡着的人忽然动了动嘴唇,吐出极轻的两个字。玛门不在乎他说的是什么,因为对于他来说,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还能说话,就很好了。
加米尔再次唤了一声。
玛门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我在这里。”他学着米迦勒的语气,柔慢语声隐藏着轻微的颤音。“我在这里……小玛斯罗尔。”
午后日光透过淡色窗帘投到那人身上,勾勒出他优美的侧脸轮廓,黑羽一般的睫毛宛若蝶翼,扇动起细碎的光泽。
第十六章:碎魂——玫瑰凋落
【瑟莱尔】
“爸爸……”瑟莱尔用嫩嫩的童声奶声奶气地哼哼着,让人的心似乎都要融化成蜂蜜和奶油。
我向他伸出双臂,“来,去跟爸爸换衣服。”
瑟莱尔扯开被子,坐起来,然后小小的身子往前一趴,就自然而然地落进我的怀抱。
每天早晨叫瑟莱尔起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尤尼尔。
他唤我“爸爸”时的样子,和尤尼尔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是瑟莱尔生长速度飞快,这才一个月,就如同普通小孩三四岁时一般了。
一个月前我侥幸活了下来,得以亲自照顾瑟莱尔长大,这对我来说就是万幸。
只是,传说中生下白色骨翼的人会以全部的生命和灵魂滋养这双独一无二的翅膀,为什么我却能活下来?仅仅是神之子这么简单吗?这个问题一直让我不解,或许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会有答案。
我想到皇家墓园里那座冰冷的石碑,有一个未经世事就夭折的孩子在那里沉睡——因此我给这个白色骨翼起名字叫做瑟莱尔,只是瑟琉尔的拉丁文拼写中更改了一个元音字母。
我想要以此纪念他。
“爸爸,玛门叔叔——”瑟莱尔举起小手指向我身后。
我回过头去看,正是玛门,一袭黑衣站在通往楼下画廊的楼梯口。
“你来了。”
“嗯。”
我继续抱着瑟莱尔给他穿衣服,玛门走几步站在我身后。
“加米尔,你的脸色稍微好些了。”
我轻轻笑笑。“既然不死,病体也就总是要恢复的。”
“那个,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给你。”他沉吟着,“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听父亲说,米迦勒他,自从两个月前回到天国就立即被神软禁了,困在光耀殿,后来不知是因为忧虑还是什么就一病不起,大约是从瑟莱尔出生的那几天开始……到现在也仍然没有痊愈。”
心口忽然一痛,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玛门沉默片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或许米迦勒他并没有丢下你不管,他只是……只是走不了,没有办法来这里。”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的手开始颤抖,“你不是……不是喜欢我么。你应该希望我忘了他才好。”
“我的确喜欢你。”玛门苦笑着,“也正因为我喜欢你,我知道你爱的始终是他而不是我,所以把这些告诉你,不想让你因为什么误会再和他错过。”
我把右手握起来,再松开。说不出话。
只是心里酸涩得很。
“如果你最爱的人也把你当成最爱,那么对于你来说,那将会是你最大的幸福。如果我最爱的人得到了幸福,那么对于我来说,那也将会是我最大的幸福。”他的声音温柔而平和。“玛斯罗尔,我希望你幸福,你的幸福就会是我的幸福。”
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玛门在画廊从早晨待到上午九点,九点整鸣钟的时候,下楼离开。
我和瑟莱尔站在楼梯口送他。
听到他推开店门的声音,正打算转身回房,却听见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撞进脑海。
“玛门?”“米迦勒?”
我蓦地停住脚步。
“米迦勒,你怎么来了?”玛门喃喃着,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说过我不会再丢下他。”
“可是,如果,他丢下你了呢?”玛门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
外面的人似乎怔住了。过了很久,他的声音陡然变调。
“你……你什么意思?难道他……白色骨翼?不,不……不能这样……他会等我回来……”
一阵沉默。“他没有死,米迦勒。”玛门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带着无奈。
“他没有死?”米迦勒迷茫地重复一遍,却没有再说什么,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促慌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楼梯口,就在我身后。
“玛……玛斯罗尔……”
怀中的瑟莱尔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身后的他,然后纠正道,“不,爸爸的名字叫加米尔,你认错了。”
我紧紧地捏住瑟莱尔的衣襟,不敢回头。
他只是轻声呢喃。“你们……你们都没有死……”
米迦勒挪动脚步,向我走过来。他双手搭住我的双肩,然后把我的身子转过去。
我听到他吸了一口气。
“玛斯罗尔,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无非就是面容苍白了点,唇色淡了点,体重轻了点。
“你怎么……这么瘦,好像一碰就要散了一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病了吗?”
我犹豫许久,最终付之一笑。“米迦勒殿下似乎管得多了些。”我伸手拂去他放在我肩上的手。
他有些无措,只好转移了话题。“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语,瑟莱尔却自己回答了。“我的名字是瑟莱尔。”
“瑟莱尔……瑟莱尔,可是与瑟琉尔一样的?”
我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瑟琉尔不是他的孩子。
“爸爸,”瑟莱尔忽然把小脸靠在我肩膀上,“这个叔叔到底是谁呀,我不认识他。”
“他……”我犹豫一会儿,然后对瑟莱尔笑了笑。“他是爸爸的一个朋友,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白玫瑰寂寥的夜,悄然凋谢】
米迦勒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星期。
瑟莱尔又长大了不少,已经变成一个能够满地乱跑的小淘气了。
玛门不止一次劝过我,直到我听得不耐烦。
“你还要我么?”我站起来,“你若还要我,我就跟你走,不做王妃也行。”
“你在说什么啊,玛斯罗尔。”他惊异地睁大眼睛,“你明知道你自己真正爱的是谁,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来自轻自贱!”
我闭上眼,不答话。
玛门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楼下的敲门声打断了。
“我去看看。”玛门叹口气,下了楼。
“是什么人敲门?”这时候米迦勒陪着瑟莱尔玩闹之后,哄了小孩子睡下,走出卧室来。
我轻轻摇头。
“你还是不愿原谅我。”他叹息道,眼神有几分落寞。
我不理会,眼睛只是盯着向下的楼梯。
忽然,玛门惊恐的声音让我们都是一震。
“耶和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小画廊里的气氛瞬间凝冻,诡异异常,安静地让人发疯。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天神优雅空灵的嗓音。“是的,是我。我来带回我的儿子。”
玛门无法把天神拦住,很快,他走上楼梯,银灿灿的一片光辉晃进我的视野。
“父……父神……”米迦勒竟也带了几分恐惧。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来者,银瞳如钻,银发及地,银色的长袍摇曳缥缈,在昏暗的小屋中散出万丈光芒。
“玛斯罗尔,你好。”他的唇边绽开一抹浅笑,“我可以见见我那位天下无双的小孙子吗?哦,他应该叫做瑟莱尔。”
“不……不行……我不会让你碰他。”
天神向前逼了一步,我向后退了一步。
正是通往瑟莱尔卧室的方向。
他笑吟吟地盯着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又退几步,然后把手伸到背后将瑟莱尔房间的门关严,紧紧地靠上去。
天神走过来,在离我有三米多远的地方停下。
“父神——”
“米迦勒,闭嘴。回去之后再处理你的问题。”
“父神!”
“怎么?心疼了?害怕了?我还没有把他怎么样。”天神的银瞳一直盯着我,却是在和他身后的米迦勒说话。
“我求您不要伤害他……求您了……”
天神不屑地一笑。然后在手心托起一团耀眼的银光。
我认识那光,那是碎魂之术。
我闭上眼,忘记了怎样颤抖,只知道紧紧地抵住身后的门。
“父神,不要,不要这样!”
光团离开神的手心。我要死了。
这次真的要死了。
什么东西猛地撞到我身上。我以为那就是碎魂的银光。
可是似乎过了很久,我都没有痛的感觉,神志依然清醒。
却听见天神的一声低呼。
颤抖着睁开眼,番红色长发凌乱地散在胸前,近在咫尺的,是他苍白的沾了鲜血的脸。
“米迦勒……”
是他。
是他冲过来挡住我,替我承受了天神的碎魂之术。
他没有违背诺言,却是我,一直在伤害他。
血液从他唇边沿着完美的下颌流下,一滴一滴,落在我白色的衣襟上。
如冬日红梅,点缀了雪裳。
“米迦勒……米迦勒……”我把他的上身抱起在怀里,无措地喊他的名字,他却只是半露出湛蓝的双瞳,对我轻轻勾起嘴角。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替我死……我不要你死……”
“玛……斯罗尔……”他戴着钻戒的左手无力地抚上我的脸颊,“再……再叫我一声……米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