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讲话的人是你吧!」
整个人感觉轻飘飘地,好像被掏空了似的,千寿被赖直抱着送到家中,天空还笼罩着些许阴霾,千寿便被安置在房中睡着。
从那天傍晚起千寿就发着高烧,根本就分不清楚白天或夜晚。
发着烧时,千寿梦见可怕的梦境。梦见自己被猎犬袭击,拼命缠斗着的梦。在可怕的恶梦中,犹如恶鬼般的脸孔带着狞笑的拓尊和德生正在追他。
从幽暗寺庙的僧坊到长廊,没有蔽身处的佛堂前庭,山路还有晚上的小路……不管怎么跑都逃不掉,终于被抓到。好几个人压住他,千寿拼命地喊叫也逃不出去。
令人烧灼的悔恨从心中涌起。
(要是有独钴杵的话,如果没有把阿阇梨方丈送的独钴杵弄丢的话……)
诸兄把千寿寄放在家中的第二天,去探病时下了决心。
看着在棉被里痛苦地呼吸着,被高烧染红了双颊的千寿,因为作恶梦而辗转难眠,嘴里还不停地念着「独钴柞」,他心想一定得帮千寿找到。
而且千寿这么挂念的独钴杵会弄丢,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是的……那个时候的确听到千寿提到这个东西。听到时觉得(大概是丢了吧)。但是因为上朝不能迟到所以急忙离开,便装作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其实只要回头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居然装作没听到就离开了……是啊,千寿会弄丢重要的独钴杵,那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而且只要有那独钴杵,千寿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吧,让千寿这么痛苦,也都是自己造成的。
与其说漂亮……诸兄觉得「可爱」这句形容诃比较适合……千寿那还带着稚气的秀丽容颜,看着被高烧折磨,还作着恶梦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自己更是觉得一定要这么做才行。
就像业平说的「我如果是得了「恋爱病」的话,你就是有「责任病」」。诸兄有个习惯就是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当作是自己的责任。
做事认真或许是那带有洁癖的超级挑剔性格,在藏人所中明明不是自己造成的,却还是会有责任感(想要解决问题),反而多做了很多事情。
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是种「责任病」,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秉持着信念接下一件又一件的工作。
周遭的人也认为诸兄是责任感很强,工作能力又高的「藏人模范生」而给与深厚的信赖,会批评他「你对工作太过投入」的也只有业平而已。
对业平来说「只会一头栽进工作,完全都不会谈恋爱的男人,就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曾说过「把谈恋爱的方法传授给你,是我现在的目标」。但诸兄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而且话说回来……
(还是得先把那独钴杵给找回来才行。)
下定决心的诸兄动作很迅速。才如此打算,一刻钟后就骑着马出门了。
他想着(遗失的话,应该是在那里吧),便奔向千寿被猎犬袭击的地方,闷头找了半天,结果那天什么也没有找着。
但是诸兄并没有因此放弃寻找。隔天还是到同一个地方,连茅草根部都翻遍了,再隔天更把范围扩大地找。第四天也是……
看到诸兄的行为,业平老是念着「你果然是对千寿一见钟情哪」,说着说着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不过诸兄自己也回说「大概是吧」……话中有言灵存在,说出来的话便会成真,这便是那个时代的常识。
事情发生在千寿为恶梦所苦的夜里……
从傍晚热度就上升,千寿(又作了恶梦)害怕着不住呻吟。不是不想睡觉,而是因为高烧和恶梦搞得疲累不已的身躯,让他快要失去了意识。
突然,听见从门外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让他醒转。
照顾他的老婆婆,将千寿躺着的床帐掀了开来。
「诸兄大人的母亲大人,为了让你的病早曰痊愈,所以请了僧侣来替你加持。真是令人感谢啊。」
老婆婆说的话千寿并没有听进耳中。
千寿的意识,在进来的人掀开廉子现出僧侣的模样时,瞬间吓了一跳。
这不是梦!这里不是如意轮寺,旁边还有老婆婆在。
而……从傍晚就进入房内穿着墨染僧衣的和尚们,在身心俱疲的千寿眼中,变成了拓尊和德生他们。
追来了吗……被找到了!会被带回去!
「不、不要!不要啊,不要,我不要!」
千寿错乱的行为,在老婆婆和僧人的眼中,都认为那是因为附在千寿身上的魔害怕僧人的威力。
「看样子不只需要加持,应该要做伏魔的仪式才行哪。」
「排出四方阵型!」
「是!」
虚弱的无法站起身,可是又无处可逃的千寿,被僧人们从四方围起,用恐怖的声音念唱着五大明王真言,充满胁迫感的降魔经笼罩着他。
各自拥有相当修行经验的僧人们所念出的经文,并非因为他们唱颂的经文中拥有法力,而是锻炼过的念经声中含着男人粗犷声音的威力压迫着千寿,把他逼得无处可逃。
「啊!啊——啊——啊——」
四位僧人还有老婆婆都相信那是潜藏在千寿体内恶魔痛苦的喊声,是在发狂之前的悲鸣,现在是因为心中想要复仇时发出的惨叫。
就在这时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赶了过来。
「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生气的怒骂声冲进来的人,推过僧人们抓住千寿的肩膀,将他抱进自己怀中。
「这是在干嘛,诸兄大人!」
「我们正在驱魔,请让开!」
「他身上有恶魔啊!」
朝着这些惊讶的声音,抱着千寿的男人生气地回道:
「对各位大师的无礼我会另找机会道歉,现在请立刻离开这里。」
「什、什么!」
「您要打断我们的驱魔法会吗?」
抱着千寿的男人没有回话,只是勉力想把东西塞进害怕地紧握拳头的千寿手里说道:
「知道这是什么吗?知道吗?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独钴杵啊!你说是慈圆阿阇梨方丈赐给你的,你的独钴杵啊,快张开眼睛瞧瞧!把手打开,千寿!拿着啊!」
掰开浑身无力、失去意识的千寿紧握着的手,把东西交到他的手中后再握紧。感觉到这真是独钴杵,千寿不禁啊的一声绽出微笑。
「阿阇梨方丈……的……独钴……杵……」
让他握在手中确实感受到这就是独钴杵时,千寿发出了打从心底放下心来的轻喃声。诸兄将独钴杵拿开,并抱着他发着烧、浅浅喘息着的身子,诸兄再次看向法师们。
「对于刚才的无礼,向各位致上深深的歉意。千寿丸这孩子他很害怕和尚的模样,要为他的病早曰痊愈所做的加持祈祷,也希望在状况好一点时再进行。我知道今天是母亲请各位来的,但今天还请各位就到此为止。」
「可是这小童很显然就是被恶魔附身了。」
对着颇为不高兴的僧人们,诸兄冷冷地回话说:
「照您这么说,可有能够如此熟练地握着大唐高僧密教权威、嵯峨山慈圆阿阇梨方丈长年修法用的独钴杵而不害怕的恶魔吗?」
僧人们全都沉默了下来,其中一人低头行了个礼便转身出门。其它人也随之离开。
「殿女,请送他们到北边的村屋。」
诸兄对着在房间角落缩成一团的老婆婆说,接着继续交代。
「请对母亲大人说,我非常感谢她的好意,如果需要加持祈祷的话希望能够请阴阳师来。因为千寿他很害怕穿着僧衣的男人,请帮我如此转告母亲大人。」
老婆婆走出去后,诸兄的注意力全都回到怀中的少年身上。
「你还好吗?热度还很高哪。」
「我已经好……好……很多了……」
千寿回话的语气仍旧断断续续十分微弱,但是表情跟刚才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心多了。
「让你惊吓到了真是不好意思。母亲是绝对没有恶意的。」
「是……」
少年瘦削的尖下巴点了点,又继续说道:
「我误把……法师们看成是可怕的人了。这么的不小心……造成您的困扰真是感到非常地抱歉。」
究竟他被口中的「可怕的人」遭受到多大的虐待?这么瘦小的身躯,是怎么被玩弄着……(不,别再想了)。暗骂着自己,打断脑中的妄想,诸兄抱起千寿回到床上。比三天前更轻的病体让诸兄心中更是为之一疼。
轻轻让千寿靠着枕头,让他再把紧紧握住的独钴杵放到胸前。
「我还有个礼物要给你。」
接着从怀中拿出一样事物。
「这也是你的东西对吧?」
看到被露水沾湿还被污泥弄脏的书信,千寿满脸无法置信的表情,颤抖着手接了过来,不禁滴下斗大的泪珠。
「我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发现,结果独钴杵跟书信都被邻近村庄的村民捡去了。那个男人还以为这书信是经文,还每天膜拜它呢。我答应他用真正的经书来跟他交换,作为回报。」
「您如此费心地替我寻找……真的非常感谢您……您的恩德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抱着两件重要的宝物,因为开心和安心不住地哭了出来的千寿,止不住扑簌簌流着的泪水,哭着哭着便睡着了,诸兄笑着心想「还是个孩子哪」,便用袖子轻轻替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这情形如果被业平瞧见的话,肯定要说「这是碰触心爱女孩脸颊的手段哪」。
或许是因为诸兄找到了独钴杵和书信,再加上加持祈祷和药物的效果,当晚千寿好像便开始迅速地恢复。
话虽如此,但隔天诸兄如平常一般上朝,却多了很多公事得处理,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办法回家。
在处理公事的那六天里,诸兄等藏人们过着即使离开大内里,但却无法离开宫中的曰子。而且诸兄在那之后,碰上自己值夜,然后又替称病的业平代班,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看到千寿的模样,已经距离祈祷引发的事件八天后的下午了。
时节已经进入四月的这一天,天空非常晴朗,初夏的阳光毫不留情的洒落,清爽的风儿吹拂,让浓绿的树枝不停摇晃着。
从大内里的美福门走出来到二条大路上,诸兄往东走去。那天急急忙忙把千寿交给赖直照顾,穿着工作的正式服装便穿过这条道路,今天也同样心急地走过这条路的诸兄脸上,却带着期待的表情。
总算把麻烦事情都解决。前天仍要值夜班,得空便写了封信询问家中的母亲,千寿的状况如何。母亲立刻就回了信,并交给替诸兄送信的使者。
母亲信中写着,千寿已经恢复元气,在明天这个好曰子(也就是昨天)将可以下床了。
看到这个好消息就让他心中激动不已,想赶紧亲眼目睹这令人高兴的结果,让他开心地加快脚步。
来到东三条的藤原家门口,诸兄便走向自己所住的西对间。
但千寿并不在房内,不过母亲送的书桌上放着他最珍惜的独钴杵。
「殿女在吗?有人在吗?」
家仆三郎飞奔而来,告诉他千寿在北对间。
「在母亲大人那里啊,看样子母亲大人很喜欢他呢。」
缺了门牙但是却很认真工作的三郎笑着对眼睛眯了起来的诸兄说:
「北间的夫人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般疼爱他呢。诸兄大人您没回来这几天,他似乎都很寂寞喔。」
「父亲大人还是待在四条的别墅中吗?」
「是的。」
前大纳言并不喜欢住在正室夫人这里,反而选择和年轻爱人一起住。
……原本「爱人」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当时的贵族社会并非一夫一妻制,「正室」这名词不过也是权宜的说法。
对男人来说,发展到一定的程度而有婚姻关系的女人全都是「妻子」,但会随着女方的身分背景和喜爱度不同,「妻子」也会有某种程度上的阶级差异,并不像后面的朝代这样有正室和侧室如此严谨的分别。
当时社会上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基督教徒在神前立下誓言,却没有严谨的法律制度下的婚姻观念。只要当事者心意相通加上周遭人士的认同即可成立,以现代人的说法来解释便是像内缘关系这样宽松的认定。
只是如此宽松的关系认定,在一般的状况下,为了维持丈夫可时常到妻子家中,抑或是居住在妻子家中的走婚制度,反过来说也有着暗地里保障男人外遇的一面。也就是说,若男人对某个妻子厌倦了,只要借着不再前往那个妻子的家中这样的方法,婚姻关系便会自然消失。
但这只是一般的情形,诸兄父母的关系并不符合这样的状况。
诸兄的母亲桂子是拥有天皇家血缘的女性,身为丈夫的前大纳言大人要顾虑到政治上的立场,因此将她以正式女主人的身分迎娶到自己家中。
桂子的住宅是寝殿形式的宅邸,主屋寝殿的里侧增达了北对间。与寝殿连结的走廊通往东西两对间,而北对间要通往寝殿则必须要穿过东或是西对间才能抵达,这样的构造是因为主屋跟北对间之间还有一个中庭。
藤雁大纳言家的中庭比寝殿正面的前庭来的更为宽敞,有小池假山以及流向前庭的小河流,更种植了许多四季绽放的花草,是座简直可与皇帝离宫媲美的华丽庭院。
迎娶桂子的条件便是要维持这宽敞的中庭,因此需将北对间更往深处建造。
对住在西对间南端的诸兄而言,从西对间角落到另一头,还得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在紧急的时候虽会感觉(不方便),可是他却满喜欢这个设计。
母亲相当自满的中庭风景,在业平批评为「不解风情的呆头鹅」的诸兄眼里看来,实在是非常美丽。
总算,从西对间北端踏进走廊,诸兄不禁看向庭院。他瞧见北对屋前的池塘边,侍女陪侍在旁的母亲和业平在一起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不高兴的并非母亲与业平就像情侣般,不隔着帘幕交谈。且业平与桂子原本就是甥儿与叔母的关系。
问题在于,昨晚称病让诸兄代班的业平,现在这个时间怎么会在这里。
「业平这家伙,又利用我了!」
称病是业平时常用来休假的借口,自己虽然不会被骗可有时候也会不满。
站在池塘边的两人似乎在眺望着什么,没有发现诸兄已经来了,诸兄也不会像孩子似的刻意大声呼喊他们。慢慢地穿过走廊,视线朝着两人看的方向瞧去。
映入眼帘中那秀丽的姿态紧紧抓住诸兄的视线,就像一只箭矢正中他的内心似的。
身上穿着红色服装显得更加艳丽,纯白的外衣,那绝对是千寿没错。可是,那个少年竟有如此美丽吗?容貌与宫中美丽的女官们相较之下毫不逊色的端正清丽,且还有着高雅的气质。手中拿着刚摘下的花朵从假山走下来,瘦小的身躯散发着柔软轻巧而又活泼的朝气。
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沉醉于千寿的模样,诸兄的视线里就只看到千寿啪搭帕搭地走下假山绕过池子的东岸,往站在北侧的桂子与业平走去。
看见千寿把手中的棠棣花朵递给业平,轻松愉快地仿佛在说些什么,诸兄的心里便像长了刺似的一阵不舒服。
看到业平接过千寿摘来的花朵,心头上的刺又更加尖锐。
然后又看见业平对千寿说着话,火大到心头的刺一下子就增加到几千根。
千寿睁着小鹿般骨碌碌的大眼睛往上看着业平,有点顽皮的表情,看那如花瓣般的嘴唇仿佛在回答什么,不知何时已经超越忍耐限度的脾气整个爆发出来。
「业平大人!你在这里作什么!」
怒吼着的诸兄声音,任谁听来都会认为是发出宣战的吼声吧……
千寿满脸疑惑地看向诸兄所在的方向,便立刻露出笑容来。
朝着诸兄,开心地挥着手。
「诸兄大人,欢迎您回来!」
那一瞬间,在诸兄心头的不动明王愤怒火焰般的怒气,立刻就烟消雾散升华而去,只剩下目击这情景的业平(哇哈哈——)装作用扇子轻遮着眼,就像在旁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似的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