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流社会中,情色也被归类为风雅的情趣行为,甚至还会赞美此种行径。可对不懂风雅情趣的下层阶级男人来说,「色」这种事情就是能立刻让小弟弟尝到欢愉,他们的猥亵言语让千寿听了都难以忍受。
就因为曾有过多次讨人厌的经验,所以千寿对自己曾是稚儿一事,如果不是人格能够信任的对象,便绝口不提。
「喔,到门口了。」
国经大人说道,千寿才松了一口气。大少爷走路速度很慢,所以只好跟他说了很久的话,
千寿总算有股被解放的感觉。
正当守门人把大门打开时,国经大人自己也跟着走出门外。
「那个……我知道前往内里的路途。」
千寿说。如果连往内里的路上都还要像牛走路一样慢吞吞地边走边讲话,那实在令人受不了。
「嗯,就送到这。我的住处就在那边。」
国经用下颚指着的方向,是在堀川流过的西洞院大路的另一边,跟右大臣宅邸一样有着绵延到远处围墙的大宅院。
「改天找个机会招待你来我家吧。就这么约好啰。」
听到藤原北家的大少爷这番话,如果是想打入权势阶层出人头地的人,肯定会感激得三跪九叩。
「还请您忘了这件事情吧。」
然而千寿却不领情。因为他心底正喊着:我才不想要来呢。
「那么我就找诸兄大人,这样你就得跟过来了。」
「那时候我将不会侍奉大人过来。」
「哎呀哎呀,我被讨厌了呢。你这样可让我更想招待你啦。我会想办法找个让你无法拒绝的理由,怎样都要把你抓过来,你就好好期待吧。」
「我才个要!」
千寿皱着鼻子、嘟起嘴来,满脸不高兴地说着。这时他发现有个带着随从、似乎颇有身分的青年经过,又赶紧做出正经表情。
看到千寿的举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的国经,令青年停下脚步跟他打了招呼。
「喔,国经大人,你刚才在讲什么?好象很开心的样子啊!」
「这位是为康大人,你来得正好。」
千寿发现这是溜走的好机会,于是赶紧低下头说:「感谢您替我带路。」接着快步离开。
「哎呀,被溜掉啦。」
听到国经大人带着笑意的语气,千寿丝毫不加理会,直接跑向二条大路。
要回到大内里就必须穿过横渡大路的堀川,桥边有几个平民男性似乎正起了什么争执。持剑互相叫骂的男性好象已经快打起来,看样子这桥是暂时无法通过了。
以石头筑起人工水路的堀川,大约有二间(一间约等于一点八公尺)的宽度。从对岸到这边的距离,恰好让少年兴起想要顽皮地冒险一下的想法。
千寿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认真思考着文书箱的安全,把文书箱塞进怀中。
上衣的侧边可以拉开,只要塞进内衣中,就像怀孕的女人一样可以把它塞在腹部。试着轻轻跳了一下,并不会影响到活动。
「嘿嘿……」
千寿舔舔嘴,走到适当的距离,脱下草鞋拿在手中,观察周遭没有造成阻挡的人之后,用力一蹬起步快跑。等到助跑力道够了,便「嘿」地奋力一跳。
那一瞬间——
「哇!」
国经不禁喊出声来。
视线注视的地方,有个如鸟儿般张大袖子拍动的少年,轻巧漂亮地飞越过堀川,趁势咚咚两声踏步止住落下来的力量,娇小的身躯仿佛开心地飞奔着。远远地便能够看到他脸上得意开心的笑容,哒哒哒地继续往前跑走了。边跑还边从怀中取出文书箱,小心地抱着,从国经的视野中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长得像小女孩,可竟是个顽皮的小男孩啊。」
「什、什么?刚才那个小孩该不会是鹿的化身吧?」
为康好象还没回过神来似的,不敢置信地轻声说道。
「那是大纳言家诸兄大人的家仆,藏人所的小舍人童。」
国经告诉为康,脑海中还在回想适才看到那赏心悦目的光景。
轻巧地奔跑,巧妙地跳跃。那模样,果真宛如小鹿般的跳跃动作。啊啊……如果能够像那样自由跑跳,一定非常舒畅吧。开心得意地让人跃跃欲试……
「真想要啊。」
国经小声说道:心里想着(好想要啊)。
初次见面的时候,刚好碰上自己心情最糟的状况。跟某位女性通信约有半年之久,国经自觉彼此已心意相通,正想去拜访对方时却被她甩了。难为情的不堪加上不甘心……就这样失恋了。这事便发生在初见面的前一天晚上。
随身侍卫及随从全都漫不经心,着实令人火大。而非常不巧地,在这个时机撞上来的就是突然出现的千寿丸,那个举动因此惹恼自己。
天气是如此晴朗,看了就生气;观赏骑射大典的人们是如此开心地骚动,也令自己感到火大。总之不管看到什么都不顺眼的国经,遇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自己长得相像的小家伙,恰好成为他发泄怒气的最佳对象。
当他知道自己苛责的少年是业平朝臣的家人时,还紧张地流了不少冷汗。不过在原家的势力与替自己撑腰的藤原北家权势根本无法相比,这么一想,令人担心的冷汗也就抛到九霄云外。而国经也早早把跟少年之间发生的事情及他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没想到居然会再见面。
当发现从藏人所前来、任性且说话夹枪带棍的小童就是他时,除了惊讶外更有些慌张。原本还以为他是为了当时的复仇。
可是少年只是单纯地表示自己并没有要告发的意思,反让国经(喔?)地厌到惊讶。可是他心里所想的事情通通表现在脸上——虽然嘴硬但却掩饰不住内心情绪的幼稚阴谋家表现——反倒让国经原本满肚子怒气瞬间被一阵奸笑给取代。
毫不害怕叔父的威严与其对话,虽拼命装出成熟模样却频频显露不成热的回答方式,如果能够跟他周旋,肯定是个有趣的孩子吧!正当他这么想时,良房叔父出声说话了。
「好好驯服那个孩子吧!」
「啊?那孩子有什么地方让您中意吗?」
「以防万一。」
叔父说的话,指的当然是他的长相。因为他长得与国经太相似,再加上听说他是个不知来历的弃子,所以对这件事情不可能不在意。有必要查清楚究竟是真话还是随便说说的,如果不是假的,那很有可能是牵扯到整个家族的重大事件。
将生下的孩子舍弃,一定有其理由存在。
「我不会过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有争执也算是有缘。多少利用这个缘分制造机会,好好大展身手吧。」
这是家族中最具权谋术数、最有势力的右大臣「良房卿」的命令,国经当然把这命令当成是谍报任务,马上点头接受。
关于这个少年的谜,一定得解开。
倘若抱着这种打算接近对方,驯服他的第一步就是跟他聊些琐碎小事……越聊越对千寿的聪明伶俐日渐中意,他那不认输的个性更是投己所好。
因此刚才开口邀请千寿来家里作客,不只是为了叔父交代下来的任务,国经自己也很有兴趣,所以才表现出想更加亲近的态度。
千寿那句「我才不要」与国经亲眼看到他飞跃堀川的调皮姿态,更让国经对他的兴趣转而成为强烈的关心。
(他若能待在我的身边,每天一定都会过得很有趣吧。)
国经心里盘算着,迫不及待想立刻去跟诸兄商量。
(叔父大人虽交代要驯服他,但若不只是驯服而是收入门下,应该也无所谓吧。)
国经脑中一直想着这些事情,根本把为康的存在给忘了。
「说到这,之前讲到一半的那件事……」
听到为康的话,国经才从白日梦中醒来。
「嗯,对喔。讲到哪儿啦?」
「喂喂,你也振作一点吧。」
「总之到屋檐下聊吧,这里好热。」
说着先踏出步伐的国经,脑中想着(是啊,那样肯定很凉快吧)。如果能带着千寿一起走在路上,看来会是多么好看的一对兄弟啊,打从内心开心起来。
藤原诸兄是大纳言的独生子,他的父亲在家族中并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而他本人相当地一板一眼,虽在藏人所被重用,可是位阶仍只有正六位上,花了五年才从荫位(贵族子弟生来就赋予的职位)爬了两个阶级,可说是很难出人头地。对国经来说根本不是个可怕的对手。
从位阶的角度来看,国经也是同一个位阶(可是国经现在才十八岁),利用身分上的差别要取得千寿是很困难的。当然只要良房叔父一声令下,事情就会简单多了,但这样未免太过无趣。
(呵呵……好啦,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把你弄到手吧。)
经过自家门前,脑子里正得意地思考的时候,为康开口了。
「对了,你不觉得那个孩子好象在哪儿见过吗?」
「跟我长得满像的吧!」
「不,我不是指这个,我想说的是,他长得很像走马时的那孩子。」
「嗯,这我也注意到了。」
「你知道吗?骑乘「雪白」那个漂亮孩子,听说原本是寺中的稚儿,后来让在原业平给掳来成为入幕之宾,每天晚上就在藏人所町屋的曹司中被疼爱,不时传出淫靡的饮泣声。」
「你说的是真的吗?」
看到国经皱眉追问的表情,为康慌张地说:
「只是流言,流言而已。」
而后为康小心地开口询问:
「他……该不会是你的人吧?」
「千寿丸?他啊,是我的弟弟……」
「什么!」
「……我想把他当成弟弟。」
「你别吓我了!可是想把他当成弟弟是怎么一回事?」
「外表好看又很聪明,活泼开朗的个性更是有意思。让人想把他带在身边。」
「啊,你是这个意思啊。」
为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跟着国经一起走上他居住的东对间时,为康开口说:
「我还以为你也对稚儿产生兴趣,吓了我一跳啊。」
「你别把我跟那个不知节操的好色家伙混为一谈。」
国经虽然笑着说,可是心中却混杂一种奇妙的情绪。
千寿丸是诸兄的家人,跟业平之间的事情想必只是流言罢了……
(不,这还不知道。毕竟在町屋中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不过千寿丸身上并没有像寺中稚儿那般靠着化妆展现的媚态,也没有一点稚儿的感觉。他的模样和体格,并不像女人曾给男人拥抱过的样子……
(但在他高雅的气质中,似乎隐隐约约仍旧飘散着一种美色,看来和周遭的童子完全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曾经身为稚儿的缘故吧……)
「喂,国经大人,可以进去你的曹司吗?」
听到为康这么一问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过房间前面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事情。进来吧。」
将为康请入曹司,命令侍女去准备酒菜。
但杯觥交错之际,思绪还是忍不住飘到千寿丸身上,为康数次叫唤他都没有反应,还被为康说「你根本就心不在焉嘛」。
「这次的对象又是谁啊?」
「嗯?你说什么?」
「别装傻啦,就是你的心在谁身上啊。是不是又找到新恋情啦?」
「没这回事。」
虽然言词上加以否定,可是国经的脸颊却红了起来;那是因为为康的话让他想起自己与千寿丸之间的「恋爱」关系,心中不禁动摇(不至于吧)。
「我是在思考想要收在身边的那个人——看要怎样才能从诸兄大人那儿要过来。」
「嗯,把他要过来呀?真像你的作风。我就期待你大展身手啦。」
为康脸上露出醉意,贼贼地笑着,让国经觉得颇为不快。
这个为康跟自己在赏马这点满合得来,但合不来的地方也挺多的。在宫中出入立足的处世方法中,跟其它人和睦相处对国经来说是最为轻松的,所以跟这个男人也才能以朋友身分相处。不过他的某些行为实在让自己难以忍受。
刚才也是这样,碰到这种状况国经是绝不会忍耐的。
「我想睡了,你回去吧。」
说完便把为康赶出门。
为康也习惯国经突如其来的脾气,乖乖站起身来,在离开之际又丢下一句话。
「对手是人尽皆知的美男子,不只身经百战,还精通马术、弓术。在情色一事,左近将监大人可是很强的对手喔,国经大人。」
「喂喂,你这是在讲什么啊。」
国经虽如此回嘴,但也恍然大悟地想到(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千寿丸真如流言所说是业平的娈童,谋画将他据为己有的对象就会变成业平。业平是十年前兴趣「承和之变」的阿保亲王之子,即使是能够操纵权势的良房叔父他们,对在原家也都有所顾忌。更何况左近将监业平这个人,可是个不能疏忽大意的不简单人物。
「嗯,这下子有趣了。」
国经轻声说着。
藤原北家是藤原一族中被拔擢出来的一门,对身上流着祖父冬嗣血缘颇为自豪的国经来说,这点他相当有自信。他知道自己身上拥有谋略家的才能,总想着有一天可以好好大显一番身手。
面对只知道一板一眼做事的诸兄,他并不期待会激荡出什么火花来;可是对手如果是业平的话,整件事情可就完全不同啦。
「首先要来确认流言的真伪。」
开始思考用什么方法找到真相的国经,眼神流露出极佳的心情。这十天来对年轻主人的坏脾气沉默不语的侍女和仆人们,这才忍不住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第八章
千寿抵达藏人所时,已是申时一刻(大约下午三点过后),校书殿西侧没有任何人在。想去问问诸兄大人取回的书信该如何处理,于是抱着文书箱直接住藏人所町屋前进。想到有可能吩咐自己去宗贞大人的家中,所以没有走上町屋从外面问着。
「诸兄大人,我回来了。」
为了遮蔽酷暑的日照,曹司中垂下帘子。从深处的书桌那儿传来「喔」的回答声,看样子大人正脱掉外衣在休息吧。
「一切还顺利吧?」
从书桌后面说着走出来的诸兄大人,没发现千寿在庭院中等着,因此掀开帘幕的脸庞显得有些吃惊。
「回到藏人所的时候都没有人在,我不知道送回来的文书该怎么办,所以才过来问您。」
「啊,这样啊。值夜班的人还没有回来。」
诸兄用指尖调整着乌纱帽的边缘苦笑着说:
「那你就在藏人所等宗贞大人吧。」诸兄大人又说道。
「这封书信是右大臣大人跟宗贞大人之间的个人书信,跟其它大人没有关系。等宗贞大人回来后直接送去给大人就好。」
「我知道了。」
「流了不少汗呢。把文书箱放着,先去洗把脸吧。」
「啊,是。」
遵从大人的话走向水井边,千寿难过地想(大人的心情还没恢复啊)。不开心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可是他知道诸兄在疏远自己,因为从那件事之后,他跟千寿说话的语调和态度在在都显示出生疏的感觉。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呢?)
在井边哗啦哗啦地洗着脸,千寿已经不知道自问自答多少回了。
……诸兄大人的样子变得怪怪的,是从去探望受伤回家休养的业平大人那天开始。
那天天未明就出门的诸兄大人,一直到傍晚甚或是晚膳时间都没有回来。等他回到家,担心地一直等到深夜的千寿早已挡不住睡意睡着了。
「好了,准备上朝的时间到罗。」
千寿被叫起来后立刻睁开眼睛,慌忙起身,心想(大人没有睡吧)。因为大人看起来满脸疲累,而且身上穿的衣服已被露水沾湿,看样子是在外面过了一夜。
然而当自己开口说「我好担心您」时——
「啊,不好意思。」
大人似乎颇不耐烦地回话,口气比被夜露沾湿的衣服还要冷,让千寿不敢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