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害胡宗宪也罢,严嵩要保胡宗宪也罢,无论谁得逞,都会阻滞甚至破坏东南剿倭大局。内阁二虎相争,朝堂两党暗斗,
却刀刀都砍在东南诸省,弃百万生民如婴儿,号哭殒命在倭寇的屠刀淫掠下。
丁铎叹道:“如此有严阁老的大谋略在,此番胡宗宪是不需我等庇护了。”言下之意,甚是惋惜少了个笼络胡宗宪的绝佳
时机。景王略想了想,倒爽然道:“罢了,这番浑水不趟也罢,何必为人作嫁!他们斗得水深火热,我们何妨台下看戏?
万一严阁老落了下稍,那时再教人在君父前为胡宗宪抗辩缓颊,这人情不比现在就送来得实在?”
丁铎深深瞧他一眼,忽而低声道:“殿下……您终是学成了。”
短短数字,却意味深长。似有老师看待学成弟子的欣慰,又似老父告辞远行儿子的惆怅。景王闻言默了默,含笑道:“‘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还是丁师傅教我的呢。”他走近一步,望着丁铎温声道,“我知您心里总还挂着三公子的事……师
傅请早回府就是,我晚间再去探望。”
“犬子福薄,何劳殿下如此挂念。”丁铎极是苦涩地一笑,低叹道:“儿女实是父母债,二十年生身抚养,操劳教育,到
头来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来这为人父母的罪业,就不受落也罢!可圣人亦云,不孝者三,无后为大。何况天家,子
嗣更是社稷传承根本。”丁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道:“裕王爷世子,已序齿入牒了。”
景王聚在眉间的笑影渐渐散了,略一顿,才拱手礼道:“弟子受教。”
待把丁铎一路送出“枫晚楼”之后,景王折返回屋,才进门就朗声道:“别躲着了!出来罢。”
“王兄真好神算!怎知我也在?”瑾菡一壁说着,一壁从东侧隔间走了出来。她已除了外头大衣服,身上只着一件淡金刻
丝云肩短袄,下衬浅碧色暗花罗裙,幅带飘曳,越发显得修长娉婷;满头浓云也似的青丝发髻高挽,鬓边斜插芙蓉纹金钗
,勒着织金缎抹额;行动间环佩轻叩,衣香微动,端的一位帝女宗姬,与那夜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
景王含笑道:“我不但知你早来了,我还知你是从父皇那里来的。你身上带着玉熙宫的檀香味,我这里从不燃香,一闻这
味儿,我就知你在偷听。”瑾菡笑道:“原来是闻见的!我还以为‘谪仙人’乍来,就教了王兄隔墙透影的仙术呢。”景
王瞧她一眼,不理这话茬,却问:“你此番见到父皇了?可有什么话?”瑾菡微微摇头道:“父皇还在闭关,此番并未得
见,只见了吕公公。林润他们的事公公已知道了,他亦是说,请王兄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嘉靖因子息艰难,待长子次子相继早夭后,便听信方士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言,屏蔽父子亲缘,以免再折子孙。致使
裕、景王二王得见君父机会极少,而宁安公主因是女儿,不为谶语所忌,又自小乖觉聪慧,擅于逢迎,甚得嘉靖欢心,反
倒能不时入宫觐见父亲。因此景王所独知的君心圣意,大半便从这妹妹口中得来。
景王闻言点点头,一壁到案前提起笔,抽出张青藤纸,凝神细思片刻,便走笔落字;瑾菡凝目细勘他神色,欲吐又止道:
“王兄……其实吕公公还说一事,四哥可要听?”景王抬头瞭了她一眼,笔下却是不停:“你几时学会逗引我的?倒有何
事?”
“初六夜晚,裕王府那个小娃儿病了,到太医院请医。趁父皇出关洗浴的时候,黄锦奏报了此事,父皇听了,还叫黄锦去
问脉案单方呢。”
她口中这“小娃儿”,便是裕王年方两岁的独子。景王不觉笔下一顿,听得瑾菡又道:“……那孩子初落地,并不见父皇
如何喜欢,孰知过了这一年,倒真有些上心的意思。何况那帮清流言官整日为三王兄造势,难道那小娃儿不是处关口?”
就如方才丁铎所言,皇嗣血胤,从来是皇权传承的根本。成祖之后,朱氏嫡系血脉一直不旺,上代武宗皇帝,便是身后无
子,才教作为堂弟的朱厚骢以藩王世子的身份承继大统,后嘉靖就为与大臣争持父母身份,而掀起那场清算朝堂的“大礼
仪”之争。是以本是过来人的嘉靖,怎会不看重继位人的子息,以确保自己这支血脉永配庙享,香火不绝?
可偏偏,景王成婚七年,仍无子嗣。
“王兄,丁师傅的话方才我也听得……可我知,这也须怨嫂嫂不得……”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景王把笔重重撂在砚上,抬眼瞧着她,问道:“倒说说昨晚的事——都是你铺排的吧?”瑾菡咬
咬下唇,望他一眼,算是默认。景王皱眉道:“那颂儿也是你毒杀的?”瑾菡眉头一挑,辩道:“哪儿是我下的杀手!是
严世蕃命人下药,要将她灭口。我不过察看她和林迁席间神色,猜知这二人必然有旧,所以故意纵她去见林迁,掐着时辰
她大概要命断在那头儿……”她微微一笑,“小阁老要除的人,我何必费力去救?不过想来她还要谢我,总算教她临死见
了情郎一面。”
“只一晚,你就闹出多少古怪!”景王冷眼瞥着她,轻斥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你多事?你如今越发大胆,将我的话全当
过耳风。”
瑾菡细勘他神色,情知他也非真动怒,因软言款款道:“王兄息怒!我也是看你昨夜见他欢喜,因此一心想把他送了王兄
解闷儿。何况,”她眸光一闪,“王兄莫忘了去年山东等地旱灾,父皇教蓝道行扶乩打卦,他竟说是因‘朝中有奸佞’!
明摆着是冲着严阁老来的。虽然严阁老擅权,严世蕃贪虐,可有他们在压着徐阶,总不至于教三王兄太得意——可这两年
眼见那蓝道行靠徐阶和三王兄越来越近,已是把注都押在那头儿了。这么个人长留父皇身边,难道不是大患?”
景王嗤道:“因此,你便想用谪仙人替了这蓝神仙?真异想天开。”瑾菡道:“有何不可!蓝道行也无非擅使些障目把戏
,林迁手段尽够替他的了。所以我才费心计诱林迁,教他先欠王兄一份厚情,再以王兄的气度手段缓缓感化拉拢,怕他不
死心塌地?”
景王闻言不语,心头又浮起林迁若即若离的神色,以及那句似甘似苦的“自当报偿”;一时也辨不清滋味。出神片刻,一
抬头瞥见瑾菡正偷眼望了自己笑,便作势寒了脸,道:“这事过后再议,今日先治你擅专之罪——拿来!”
瑾菡眸子颇为委屈地闪了闪,乖乖把左手伸到他跟前;景王一手捉住她手掌,一手捻起案上的湖笔,正色道:“以后做事
,再不可这般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可记得了?”
她秀眉一皱,目光莹莹望着哥哥,低声道:“记得了。”这楚楚可怜态看得他心头暗笑,脸上仍故作严厉,手里高扬的笔
杆却最终拂尘似的,轻落在绵玉也似的掌心上,口中还道:“但有下次,绝不轻饶!”
7.常棣之华鄂韡韡(上)
按朝堂规制,从除夕到正月十五休假过年,百官不上朝,六部不当值,内阁不开门。而按嘉靖帝多年修道传统,初一至十
五必要闭关玄修,除了贴身太监任谁不见,由它天塌地陷,概不理会。
可是官身过年,心事如何能罢休?早在开堂理事之前,林润、陆凤仪等弹劾胡宗宪的奏章早已写就,十六日一大早,便铺
天盖地涌入内阁值房,杀气森森陈列在严阁老等人眼前。而严嵩的反应却恰证了景王与丁铎所料不错——弹劾胡宗宪奏本
一上,严党骨干,左副都御史鄢懋卿立时率了众御史,从地方到京城,一路泼天般为胡宗宪哭喊叫屈起来:先泣血陈诉胡
宗宪公忠体国之苦衷,再含恨清算当日迫于清议草灭王直之贻害,最后更痛心疾首揭露言官科臣高谈阔论之误国:
“……挟门户偏见,怀沽名私欲,每临大事,抉微弃众,高倨谩骂,使能臣缚手,人心抑郁,国事怠误,朝纲废弛!”陆
凤仪等当即回斥其“党护藏奸”“闭塞言路”,鄢懋卿等又顺势反咬之“伐异陷忠”“谋私害公”……
一时两头口水仗打得昏天黑地血肉横飞,惨烈直追东南剿倭战场;而此番朝堂大战的靶心胡宗宪却不置片语辩白,只极合
时宜地“忧思成病”,又抱病前往台州等地督战,“亲冒炮矢”打了数场利落胜仗。浙直两省为将士请功的奏本一到,一
直冷眼看戏的嘉靖帝终开金口:晋胡宗宪兵部尚书,在原太子太保头衔上,再并少保。
这道恩旨由内阁拟毕,又送司礼监吕芳处盖印,即时传之朝堂寄送东南,似是宣告朝堂上的这场战役,也以严嵩与胡宗宪
的完胜而告终。然而景王得知时,却与瑾菡相对冷笑:“晋赏就定是喜?自古将相,多少就败在‘功高不赏,位极难封’
!何况徐阁老此番已在君父心头给胡宗宪种下了祸根,焉知哪天遇了天时地利,便得破土发芽?”
时令已入二月。他前日才收到裕王府送来请柬,原来十日后便是裕王生辰,“请弟来府欢聚”。此时拈在手里,对瑾菡笑
道:“竟是三王兄亲笔,看来他是诚心要做一场好东道!不过说是家宴,可据说除了你我,严嵩、徐阶,连着六部九卿各
重臣也都受邀。我在想这三哥是怎么了?从来最小心的人物,怎么突然这般张扬,倒不怕犯了君父忌讳?”
瑾菡皱眉道:“二十四也不是什么整寿,作甚大宴宾朋?难道三王兄是要借酒做个和事老儿,给严徐二阁老说合调停?”
她“扑哧”一声笑将出来,“三王兄总是这般,惯做使力不讨好的主张。”
景王摇摇头:“你还没看出?老三现在是一心在百官里攒人望,明摆了是要‘挟诸侯以令天子’了。”他反复看着那笺嵌
金纸的数行楷字,忽而一笑,“既有寿酒,我们尽去!不过瑾菡,你倒说要送何贺礼?”
裕王府坐落在棋盘街的最东头,原是英宗朝大太监王振在京的外邸,其制式虽比不得景王府的恢弘气势,但胜在庄严肃穆
,幽雅宁适。这里和瑾菡的宁安公主府只隔了三条巷子,裕王家宴这日一早,瑾菡便严妆华服,带了侍女仆从,乘了金顶
绿呢轿一路到了裕王府正门,径直过了二门来得花园之东陈妃的居处,这才下轿落地。
然而陈妃此时却不在。只裕王的侍媵新月早候在院门口,笑着将她迎进暖阁中,奉了茶,言道“请公主稍候,王妃便来。
”一壁又忙着指挥丫头张罗果物手巾等侍候事物。瑾菡只含笑坐在熏笼旁瞧着,猛得却听见门外似有小儿嬉笑之声,她转
脸隔着雕花窗格一看,却见抄手游廊外的桃树下,草茵间,两个丫头正哄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在乱花闲草间扑蝶为戏。
那孩童多不过两岁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大红妆花锦缘金罩袍,颈间挂了个黄橙橙的缠丝螭纹金项圈,吊着青玉八宝长命锁
——想来,这便是裕王的独子,嘉靖迄今唯一的孙儿朱翊钧了。
瑾菡不禁起身出了暖阁,缓缓走出游廊,来到朱翊钧跟前;那小世子正自嬉闹得得趣儿,见她过来便懵懂懂抬了头,黑溜
溜的眼珠儿只盯着她看不停。瑾菡微微弯下腰,向他伸出手臂;站在朱翊钧身后的侍女却颇是警觉地看着瑾菡,向后拉了
拉他的衣袖。
瑾菡直起身子,望着那侍女的脸,似笑非笑道:“怎么,我是宁安公主,是他的姑母,难道还抱他不得?”那侍女畏缩地
望她一眼,口中嗫嚅道:“奴婢不敢……”瑾菡淡笑着又瞧她一眼,俯下身便把那小世子抱在了怀里。
她微微侧转身,笑吟吟打量着怀中的孩童——玉琢粉雕的一张圆脸犹带奶香,一对黑蝌蚪般的眼仁儿咕噜乱转,五官还未
长开,也看不出和裕王有何相似,只在那宽阔光洁的额头上,可显见朱氏血脉的特征。瑾菡忽然间心头一动:眼前这块手
脚乱动的血肉,便是景王夺位最棘手的碍物了;如今他就在自己怀中,难得这时机巧合,难道就白白放空了手?自己身上
现就带着金石丹药,那东西性情极酷烈,这般岁余小儿服下少许,不出半月难免脏器受损病重夭亡。宫闱中幼儿夭折本是
常事,嘉靖自己八个儿子就莫名折了六个,何况用丹药下手又不致当场断送他性命,似这种无头案去哪里追究?
她脸上的笑容不觉淡了下来,心却是越跳越快,终于咬了咬牙,便抱了孩子缓缓走远两步,又稍稍侧了身挡住那侍女的视
线,神不知鬼不觉自袖中暗暗取出一粒细微的丹丸,藏在指甲中,微微颤抖着,就往那抹似张似合的娇软口唇里送去……
——“娘!”
断肠药已送到唇边,那孩儿却双眼望了她,红菱唇里蓦地吐出这两个字;登时好似一个椎心针扎在胸口,她手上一抖,却
再无力往那口中更递前一分了。
不由得不心慌心软——到底是不曾有人如此唤过自己。
然而偌大小儿郎开口唤人,不过是学语间无意呢喃,哪是真的认谁做娘亲?何况毕竟是人家的骨肉,又是自家的祸患。她
如是安慰说服着自己,定下了心神,重又欲将那丸药往他口中送落。只是机会转瞬即纵,她这里才将手抬起,就听得身后
传来几声急促脚步,跟着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疾然响起——
“张居正失礼,冲撞公主玉驾!叩请公主恕罪!”
瑾菡身子僵直了下,方将孩子放回到侍女怀中,待回转身时,脸上业已缀了片温良粲然的笑,对伏拜在眼前的那人道:“
张大人真折杀本宫了,这本是三王兄家宅,本宫是客,焉敢怪罪?”
向来王府大宅,于男女大防最是严谨;这张居正是外臣,自万不该擅入内眷所在的后院。他听得瑾菡话中锋机,只微微一
顿,仍是俯首低声道:“微臣不才,蒙圣上点为世子讲读,现下便是来见世子。”
他方才确是见过了裕王,便由世子大伴,内监冯保引着在院外相侯,待朱翊钧出来相见。孰知远远的隐约听见瑾菡声音,
到底安心不下,情急间便只好不管不顾闯将进来。瑾菡情知已然被他撞破了,却也不慌乱,只轻轻一笑,涩然道:“原来
张大人已做了世子师傅,本宫倒该恭贺大人!”
按祖制,凡嫡系皇胤,年满三岁,必然由中旨指派翰林院出身的饱学大臣,为皇子凤孙讲读师傅,授业传道,讲经明德。
而天家制度尊严,父子君臣分际,自落生起,骨肉间便不似寻常百姓家亲近,反倒是这自幼陪伴身边,教育匡正其成长的
老师,会与皇子们形成一种似师生、似父子、似君臣的亲密感情与牢固同盟,便如裕王与高拱,景王与丁铎。可朱翊钧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