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岁,而张居正却是徐阶门生,职司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清流言官里声望极高,最是徐阶一党中强干得力的人物。这
般急煎煎由他做了朱翊钧老师,无论是否可证嘉靖对这独孙的珍爱重视,却也足以肯定,裕王与徐阶的结盟是牢不可破的
了。这于景王一派而言,委实是个坏到底的消息。因此心思闪转下,脸上的笑越加冷了下来,口中却凉然道:“有张大人
悉心指点,小世子必定修身立德,学问日臻。”
“微臣不敢。”张居正微微抬了头,漆黑的眼仁注视着她,缓缓道:“既是圣上信赖,裕王托付,张居正必不惜死生,尽
心竭力,护持教育世子!”
四目相对,看彼此眉目宛然。一阵微薰春风拂过,几瓣桃花簌簌而落,正飘逝过这两双对视的眼眸间。碧草如丝,落红似
血,斯时春色温存如许,隔得这咫尺如天涯。
瑾菡只低声道:“好——如此便好……”张居正只看了她,默然无语。正在相对不堪间,恰便听得是陈妃声音传来:“公
主见谅了!才刚有几位官眷过来,不得不送将出去,可巧儿就叫公主候着了。”
张居正忙又低下眼睛。瑾菡缓过神色,转头一望,见正是陈妃与世子生母李选侍走了过来。这陈妃本是国子监监生陈景行
之女,裕王元妃过世后,嘉靖三十七年九月才入选裕王继妃。因性格软懦,且又多病,成婚后并不怎受裕王爱重;倒是出
身平民之家的李选侍,容貌秀丽,擅于逢迎,兼之又生下独子,正是裕王心意上的人。瑾菡却更知,这个此刻站在陈氏身
后敛眉低目不露颜色的女人,其实极工心机,与王府外事亦颇有涉及,俨然裕王身边一个不带头巾的幕僚——想来,陈妃
在其间的处境,却也不止一句“恭喜郎君又有她”了。
瑾菡对陈妃施了家礼,道:“小妹不敢。我才与小世子戏笑来着——真好聪慧伶俐的孩儿。”说着便从颈上取下个金镶玉
攒珠璎珞给那孩子套上,笑道:“竟叫我‘娘’——可要记得,我是你姑母。”
陈妃便又哄那世子道谢,一壁又对张居正温声道:“张师傅快请起——大人是世子老师,如此叫我们怎当得起?”
张居正道了声“谢王妃”,便起身站在一旁,只垂目望着脚下草茵;陈妃含笑对瑾菡道:“公主,花园中宴席已停当,不
如我们同去?”复又对张居正道:“张大人也请自便。”
张居正仍是微低着头,恭声应谢;此时李选侍上前,从侍女手中抱过世子,他却抬了双眼,声音低缓,却清晰地对那侍女
道:“世子年幼,侍从伴当万勿仔细。”
李选侍深深望他一眼,低声道:“多谢大人。”
陈妃却不以为意,只上前携了瑾菡的手,并着仆妇随从,一起缓缓沿着游廊逶迤而去。春风如醉,桃李正芳菲。绵绵春草
踩在脚下,软得直叫人心慌;鬓边金凤钗衔下的珠翠随步履摇曳,不依不饶打在额角,徒然惹起一缕缕轻微的酸凉痛楚。
正是春深韶光,绿鬓红颜,抛在身后的是场狼籍败局,迎到眼前的,却是一片华庭盛宴,曼舞轻歌的富贵堂皇梦。
注:
想来,陈妃在其间的处境,却也不止一句“恭喜郎君又有她”了。
——
这里其实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该诗乃明代一位男子不顾其妻再三规劝,终于纳妾,其妻闻之,赠此诗以发牢骚。从中可
以看出,妻赌气交出内政大权,对妾将家务“七件事”的“六件”作了交代,唯有“醋”留下自用。用这句喻陈妃,暗示
她已在丈夫和家庭中开始失去作为女主人的应有地位,李选侍,即后来万历皇帝的母亲李太后开始发挥作用。
8.常棣之华鄂韡韡(中)
然而此时阖府沉溺于欢歌盛宴,谁也不知他们方才一段险恶公案。偌大一个后花园,楼台错落,庭廊曲折,其间已布上了
十几桌宴席,打眼看去,亦是满座朱紫,遍席簪缨。
陈妃、景王妃曹氏、瑾菡等女眷,是安置在流觞池畔的沁芳阁内,小阁两旁已拉了道鹅黄绫子步障,阁中四面的落地琉璃
窗上也围了层碧色薄纱,如此女眷在内,便可将外间景色瞧得清楚,又不致让外面窥见阁里光景;与之犄角相对的水榭亭
里安着首席,落座的便是男主人裕王朱载垕。
他只比景王大了一个月,正是二十余岁的好年华,却多病荏弱,清秀苍白的脸上总隐隐带些疲惫神色,倒意外显出几分温
和儒雅——或者这便就是高拱等人多次旁敲侧击的“宽和仁孝”之风了。他身侧便是景王朱载圳,依次排去是内阁次辅徐
阶,裕王老师高拱。只裕王右侧,徐阶之上的座位是空的——却是给首辅严嵩严阁老留的。
严家父子未到,并非是有意扫这位嘉靖帝现余的最年长皇子的体面,而是严嵩发妻欧阳氏日前骤发故疾过世,正是孝身,
委实不便参与寿宴。严嵩一生奸狡阴狠,唯对这位早年陪伴自己捱过诸多坎坷磋磨的发妻极是尊重感激,后为宰辅二十余
年,居然始终未纳一妾,只守了个白发老妻,孰知她到底撒手先去。传言这位耄耋阁老如今已哀毁骨立,却仍是强打精神
,亲书一幅《孟春赋》,一早便差人送至裕王府中,以为敬贺。
严嵩字体古雅雍容,气度恢弘,乃当朝一绝,兼之权倾朝野,坊间更有“千金不易一字”之称。因此当这幅墨酣韵畅,意
气挥洒的《孟春赋》当场展开遍传席间,便是徐阶、高拱等抵死对头也不得不心下叹服:“严分宜也真才情冠绝——然卿
本佳人,奈何做贼!”
孰知景王看了眼那字,便对裕王微笑道:“严阁老这手字真已臻化境,正堪奉王兄吉日良辰!可巧弟今日也备了一份薄礼
,请王兄和诸公当场一观,谨为王兄寿。”
“哦?你又弄什么古怪?”裕王牙箸夹了片笋,侧过脸望了他一笑:“四弟真费心了。”
景王起身拍了拍掌,含笑扬声道:“谪仙人何在?”
话音才落,裕王便见一名身材清削的白衣男子,自对面假山旁的席中站起,向这边款款而来。一阵熏风和煦而过,拂得他
肩头青丝和襟边褔袖微微飘曳,似水如云,他的人便如同浮在这水云之间一般,悠悠然一路飘了过来。裕王此刻虽料知大
约是优伶一类人,却仍不由暗叹一声:“倒是好风采——可惜了!”又问景王:“四弟,你方才说,这是什么‘谪仙人?
’”
“王兄难道未闻,扬州宜陵有个林仙人?”景王低笑道,“不是王侯将相,一双手却也可翻云覆雨,偷天换日——当年吴
王寿宴,七月天能教漫天飞雪,可不就是他?”
裕王犹带几分不信地望着来者。林迁已走至他身前,微微笑了笑,对二人俯身拜道:“扬州林迁林逸仙,拜见二位殿下!
”略顿了顿,又道:“殿下寿诞,林迁敢以微末技艺,谨为裕王殿下贺。”
“哦?愿观林仙人一展仙术!”裕王此刻已来了兴致。林迁上前两步,立在水榭池边的垂柳下,回转身微笑道:“便借殿
下池水一方,杨柳一枝,为殿下献一幅烟波祝寿图。”
说话间,他已伸手折下一线柳枝。景王站在他身后,眼见他将那柳枝擎在指间,一片柳叶柔然垂落在微波隐隐的暗青色水
面上,忽然间枝叶微颤,便如一只柔长画笔,在池面上挥毫染墨,蜿蜒游走。奇的是,那枝条上的翠绿颜色似乎也从叶稍
流淌了出来似的,一抹碧痕染在水中凝然不散,笔画宛然,当真是以池水为纸,杨柳做笔,在这烟波水雾间做一幅淡墨写
意图。
景王心头一动,朗声吟道:“一池寒玉映净屏,浮水淡墨杨柳青。”
那壁林迁浑似未闻,只管衣袖翻飞柳枝飘曳,如游龙,似惊鸿,飘洒挥舞间已勾勒出琼枝芙蓉,楼台殿阁,怒马流云……
玉砌雕栏间,更隐约有美人衣袂飘逸如仙,回眸相望——其间道不尽的温柔风流,竟似于水云处又浮出了一个似真似幻若
即若离的盛世繁华梦,却伴得景王的声音真切切响在耳畔:“天光云影绘几变——”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林迁低喝了声:“着!”手指一挥,那柳枝宛如一只青鸟般投入池中去,在微波隐隐的水面上蓦然激
起一圈涟漪,一波波微微漾开,正如溶溶月辉般流泻到那幅神采流丽的画卷上,洒在那琼楼玉宇车马亭台间——景王手中
牙箸一击,几近同时脱口而出:“——风花零落皓月升!”
——人间天上,眼前水底,无不繁华如是,当真个“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众人竟静了一晌,方如梦初醒,齐声击掌喝彩起来。林迁转过身来,仍是一片宁和地望着席间人,只唇角若有若无地撩了
丝笑;此刻他身侧池水潋滟,景王见那点点波光映在他含笑的眼里,一时恍惚,顿觉此间无限春风晖光,也都已敛进了他
那眉目方寸间。
他不觉看得出神,直到一旁侍候的清客录下了他方才吟出的诗句,恭身呈来,方才回过神色,笑问裕王道:“王兄见林仙
人手段如何?可惜弟却是凡俗人,这诗便只能落在寻常纸笔上,到底配不起这幅烟波水月图!”
裕王拍案赞道:“水影作画,七步成诗——谪仙神笔,王弟高才,正是珠联璧合!”
林迁低声道:“殿下过誉,林迁不敢。雕虫小技,献丑了。”裕王手指身畔座位,含笑道:“林仙人免礼,快请坐。”
裕王说罢,便举盏与席中诸人满饮了一杯,待放下酒盏时,苍白的脸上竟似已浮动淡淡醉意,却眼角斜睨着景王,笑道:
“仙人的水影图虽叫人叹为观止,我却不领你这借花献佛的情。我知你诌这等歪诗向来不费气力,因此你这做弟弟的寿礼
,也未免太过轻飘。”
景王闻言,手按了酒盏,挑起双眉望了他微笑;裕王微微眯了眼,低笑道:“许久未见永泰月下舞剑,今日是家宴,只有
骨肉亲友,无分高下尊卑,永泰可愿为哥哥再舞一次剑?”
永安,永泰。这原是东宫年少时,他们暂唤的乳名。兄弟八人叙行,寄名“康宁安泰,清平和睦”——纵是帝室天家,父
母对儿子最初始的愿心,亦无非一句“太平安乐”而已。
只谁料,别个尘缘都浅,到底无份华盖;唯余二人,却渐行渐离,终到今日,永安许久未见永泰月下舞剑。永泰亦许久不
闻永安如此相唤。
景王盏中酒一饮而尽,含笑道:“永泰愿为三哥舞剑助兴。”
说罢起身离席,利落除了外罩锦服,只留贴身的交领窄袖袍,腰间束了错金嵌玉带,步下石阶站到榭前庭台上。一旁侍从
递上长剑,他振臂一挥已擎剑在手,微微俯身向裕王行了礼,便支剑立起门户,手腕一抖,一团银光豁然挥洒开;霎时人
剑一体,湛湛寒光伴了矫然身姿,于众人眼前
腾跃开来。一片凌人剑气寒光中,只听得他亢声吟道: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他口中越吟越快,手里长剑也越舞越疾,凛凛剑风卷起庭前落英零落,嫣红粉白乱纷纷一片,伴了雪亮长剑在半空里缠绵
起舞,又悠悠委落在地。待到末句吟出,只听他低喝一声,身子蓦然跃起,长剑如破空闪电般直劈而下,竟自池畔耸着的
假山石上生生劈下一方碎岩。众人不由轰然喝彩,他已收势立定,气定神闲地将长剑抛与了侍从。
一片荣光逢迎里回身望去,恰逮住一个闪烁眼神,淡薄笑意似温存,似叹赏,又似善意的调侃揶揄;他心头忽的萌动,对
着这那双眸子深深凝望进去,含笑,含问,更含情。
一时任他众目睽睽,只做草木离离。
只那变故来得委实太快——林迁清澈的眸子里忽然映过一缕冷光,身后一道寒风袭来,景王悚然一惊,豁地转身,那柄利
刃几近到了后心;他身子一偏,刀锋堪堪擦身而过,跟着又毒蛇般掉头,袭向他咽喉。
堂堂裕王府,庭院九重,竟潜入了亡命刺客!
沁芳阁帘幕内,众女眷皆被骇得容颜失色心头乱跳;曹妃眼见丈夫遇险,只低低惊呼一声,便双目反插昏死过去。瑾菡却
豁然起身,一把扯开眼前纱幕,竟几步下了阁外石阶,一壁厉声喝问:“侍卫何在?”一壁就往池边疾去。熟知一人忽的
从席间立起,疾然到她身前跪下,死死挡得去路,犹大声道:“公主万金之体,不可涉险!”
瑾菡定睛看去,见眼前跪的正是张居正,略怔了怔,登时怒斥道:“让开——休拦我!”
他抬头望定她双眼,面色严峻,低声断喝:“你这般徒然添乱!”
一时无语。只对峙的两双眼睛似要在虚空里迸出火花——生死之际,到底是他挡在了前头!
而此时席间已乱作一团。王府侍卫拔急忙拔剑亮刀,齐上围攻那名从天而落的刺客,更多则冲到裕王等人身边护持。一时
几柄刀枪一并向那刺客身上砍落,逼得他不得不回手自卫;景王堪堪脱了一险,怒喝一声劈手夺过侍从手里长剑,寒光一
闪便向那刺客臂膀刺去。那刺客出手却极是诡异,一柄窄刀刁诡凌厉好似灵蛇,须臾几招已砍翻了两名侍卫,跟着回手一
格,正和景王长剑相击,“珰琅”一声,竟将长剑拦腰斩断!
电光石火间,景王灵犀一现:“——竟是倭人!”
那壁水榭里,只听得裕王大喝:“快护好四殿下!”跟着身侧侍卫飞跃而出,直扑到刺客身边搏命。那刺客顷刻间又杀倒
几人,身前障碍一清,居然纵身一跃,雪亮倭刀径直向水榭里的裕王砍去。
这记“调虎离山”不过弹指间。众侍卫招式已老,回救不及,而裕王犹呆坐席间,脸如金纸——毫无戒备地,夺命刀转瞬
到了跟前,眼看已无幸免。
此刻景王想也不想,一跃而起舍身欺上,手中断剑霹雳般斩向刺客后颈。这本是封喉杀招,怎奈断剑无锋,只在他颈间刺
出道钝涩血痕;那刺客反手一击,断剑脱手,他阖身门户大开,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那柄寒利的倭刀下。
一刹那顿知大势已去——不过为那声“永泰”,终把命丧在今日!
只最后一瞬,猛的一个白影落在自己之前,硬生生隔开了那冰冷刀锋!
——竟是林迁!
刺客将刀蓦地抽出。林迁温暖的身体沉闷地跌落在自己胸口,腥热的血更霎时扑了满脸。景王五官剧变,暴喝一声,一手
抱持了林迁,一手竟赤白去夺刺客倭刀。此刻周遭的侍从已反省过来,齐身扑了上来,那刺客反转刀锋应对侍卫,景王却
以二指迅雷般插入他左眼,血光闪现间,已将那眼珠生生挖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