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作者:楚枫岚  录入:08-13

”他暧昧地笑笑,转而道,“若说那人动机,可有幕后主使,小王也想不明白……莫非是出自妒心?倒也未可知!”

陆凤仪只气得脸色一白,寒声道:“殿下觉得此等暧昧话语,可以上奏天听么?”景王豁然回身,盯着他冷笑道:“陆大

人这话才算明白!小王不怕老实相告,此案就中诸多情节,本就不该‘明察’,至于林迁可有‘幕后’——”他寒湛湛一

笑,压低声音道:“怕就是徐阁老,也未必愿意大人深究。”

那笑意阴森深幽,仿佛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冰山,更冷峻险恶的内幕却是深藏于暗不见底的死水之下。陆凤仪几次与他交锋

,虽多也落了下稍,却是头次从心底泛上层寒意,一直隐藏着的几许疑问也随之浮起;他不敢也不想深思下去,只一咬牙

,决然道:“殿下既要糊涂结案,下官却要一查到底!嫌犯还在诏狱,无非多费些心思手段,详加‘审问’便是!”

说罢也不告辞,将那几纸供状纳入袖中,转身便去,却听得景王低喝一声:“站住!”他回身一看,只见景王脸色铁青,

眼底寒光如剑:“大人既如此公忠刚直,小王便奉劝大人,勿借国法逞私愤,勿用公权行私刑。”

“勿用公权行私刑?”陆凤仪轻蔑一笑,眼底却不觉显出一丝悲愤,“那敢问殿下,今年七月,杭州巡按御史杜玉晟是如

何一夜间阖家亡命的?说甚私愤,陆某总要为杜年兄讨回一个公道!”

景王略一怔,遂大怒道:“随你什么公道!我只明白告诉你,那林迁是你打我这里带走的,少不得再给我囫囵送回来!”

他盯死了陆凤仪,一字一顿道,“打死了我收尸,打残了我养着!”

陆凤仪亦硬生生与之对视,头一仰大声道:“眼下林迁已是朝廷钦犯,不复殿下私人!生杀予夺自有国法,殿下便权倾东

海,又奈若何!”

待陆凤仪的背影一径出了院落,他才重又回到厅中,却不复方才威赫气势,只木然坐落椅中,靠着椅背合上双眼。手心一

片冰冷粘湿,而眼前昏眩的黑暗里,却晃晃浮着那几页只瞥了一眼的供状,惨白纸笺上染着几抹殷红血痕,是那般的刺目

惊心。

世间血无非一般颜色。却唯有那人的血,即便如此深恨,依然一落进他眼底,便炽如烈火,煎心熬骨。

然而此刻纵愤恨也罢,煎熬也罢,皆已无能为力;正如陆凤仪所言,自那日他出了此门,自己便再倾尽东海之水,亦无可

奈何,挽救不得。

却原来,这世间最痛楚的,不是“不得已”,亦非“求不得”,而是——“追不回”。

45.一世痴心错付与(下)

沉重黝黑的铁铸狱门涩然拉开了半边,一道逼仄石梯如冤魂般沉没在眼下这洞黑窟里。杜炳良手提一盏风灯,引了一人沿

着那石梯缓缓而下,便步入了北镇府司地下的这座人间地狱。昏黄灯火把周遭的无底阴森掏出一个空洞,飘摇地掠过地上

一团团血迹,踏上去犹带腻滑。一股郁重的恶臭气息直压在胸口上,行在后面的人不由扯松了披风领扣,一壁低问道:“

他现下如何?”杜炳良道:“回殿下,自昨夜提审时他当场见血,回来便一直昏沉沉的,醒过来就是咳血……这时分十有

八九是昏睡了的。”

说着他脚下一顿,便停在一格牢房前,牢门甫一打开,几只暗伏的狱鼠被灯影人声所惊,乍猛的四处乱窜,直突突扑来人

脚下,那人却浑然未觉,只定定望着角落中那抹人影。

他静静躺落在墙角一领残破旧席上,面容隐在一片暗影里,也看不真情状。景王夺过杜炳良手中风灯,缓步走近去,他的

脸便慢慢剥落在昏曚的灯影下,却是刺目的惨白,衬在凌乱黑发与狼藉血污下,真如一张素纸画出的假面。眉宇间亦是一

片僵冷,仿佛雪后莽原般空旷死寂,毫无生机。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那已是个死人——他胸口一抽,两步走过去,伸手抚上那张脸,手指犹能感到几分微弱体温,心跳才落

到了实处。

他半跪在阴潮的地上,伏低身子,鼻梁几乎贴上他的脸,细细地勘看;风灯火焰猛地跳了跳,正映出他唇角凝着丝缕紫黑

血痕。他拇指揉上去,拭了几拭,却是丝毫不褪。再向身上一看,竹青衣襟上染了半边污血,半敞领口中露着片苍白肌肤

,一道殷红伤痕毒蛇般缠在颈上,似要将他生生绞杀。

分明是熟悉至极的面容,此时看来却如此陌生;但转瞬间却如昨日再现,噩梦重演。

命运轮回仿佛一碾无情巨轮,辗转轧在同一处创口上,任一次又一次血肉成泥,周而复始,无有止息。

他怔怔看了半晌,缓缓伸出双手环住他肩头,似是想要抱起他;孰知才一动,就见他眉间皱了皱,口中低微呻吟一声,登

时如同巨雷惊梦,蓦地放脱了手,转身就出了牢房,头也不回绝然离去。

直到出得诏狱,满地明月艳阳般刺痛了昏懵的双眼,他才手扶马背僵然站住,紧闭双眼急促喘了两口气。跟出来的杜炳良

见他神色不对,因迟疑问道:“殿下可是……”话未说完,颈上便重重挨了一鞭子,跟着耳边是一声阴抑怒喝:“真白养

了你们这些狗!我的人也敢这么弄!”

这一鞭委实下力颇重,杜炳良不提防间正被抽中头颈,脑后一懵,不由得腿一软跪落在地。他睁睛缓了口气,才低声道:

“殿下赎罪——属下也是无奈,陆凤仪是主审,宫里又有人在……办差的兄弟手下已极有分寸了,不然……”

景王默了默,便道:“老杜起来,我错怪了你。”一壁亲手把人拉了起来:“你还得为我做件事——这几日不能再教陆凤

仪提审了。”杜炳良看他一眼,道:“属下尽力,但宫里若再有旨意,怕就无能为力了。”景王道:“宫里我自会想办法

,你只管挡住陆凤仪。此外还有一事要你来办:速派几个人去找李时珍来,这事要快!”杜炳良却道:“此事倒是容易—

—李时珍眼下正在京里,就在张居正家中。”

景王一怔,随即问:“他几时来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杜炳良道:“殿下莫忘了,北镇府司还有监察京中官员动向

之责,昨儿检校们报上来的百官行至,就记着张居正前日晚间将李时珍接入府中。”

林迁是三日前投案入狱,陆凤仪当夜提审动刑,张居正次日就将救星纳入自己掌心……彼方仿佛已启动了一具精密机关,

齿辐咬合环环相扣,丝丝绞成一副漫天罗网,只待他走投无路,撞入就中。

明知是他的败局,却是他的生路。

他僵立移时,便蓦地翻身上马,疾鞭泼风般向那张网罗中奔去。

饶是风驰电掣,一路奔入城西的张府,也已是丑时,张居正却立时整衣出迎,道:“下官恭候殿下多时。”

果然是都预备好了等他。景王凉然笑笑,亦是语意双关:“多劳张大人费心,耐性等到现在——小王承情了。”张居正微

笑道:“不敢。殿下既是来了,下官便没有白等。”

四目相向,正如两军对持,在郁沉沉的静默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少顷景王却是一笑,先开口道:“张大人既已预备下了,那么明人不说暗话,即时教李时珍出来,跟小王走罢。”张居正

却垂下眼睛,只道:“李神医现下确在敝处做客。但不知殿下请李先生去,三更半夜有何贵干?”景王实在耐不住,低喝

道:“少要再拿乔延误!快些教李时珍去诏狱——去救他性命。”顿了顿,又道:“你想怎样,就快说!”

“既是为救人,在下不敢延误,更不敢向殿下讨价。”他复又看定景王的眼睛,缓缓道:“只是斗胆进上一言:如今唯一

能救林迁性命的,不是李时珍,而是殿下。”

景王只注视着他,一声不发。张居正却道:“想必殿下现下也确信,巫蛊案并不是林迁做的。不然怎的陆凤仪动了恁般重

刑,他却连行事细节也答不出?”

回想那夜,他亲手将“毒药””喂他入喉,那人却只有低回的一句:“你当真认定是我做的?”彼时不是无视他眼底的伤

情心灰,却依然硬了心肠不愿去信——委实被那种种虚情假恩欺怕了,再不敢放任自己轻信。

直至走到如此绝境,要眼见他酷刑加身,命悬一线,才肯去相信……可是已然太迟?

景王道:“如此说倒该多谢陆大人了?替林迁洗白了嫌疑。”他压低声音,寒然道:“陆大人的良苦用心小王怎不知?不

过是项庄舞剑,想教林迁当堂供出我罢了……他若不肯就范,就把巫蛊案和盘托出也无用——你又装什么糊涂?呵,‘能

救林迁者是殿下’,看来徐阁老真打得好算盘,是必要逼小王自投罗网了!”

其实早在陆凤仪拿着供状闯入王府之前,他便通过瑾菡从吕芳处拿到了审问林迁的详尽笔录。那句句旁敲侧击,显见是要

就此揭起杜玉晟的事来,好彻底置胡宗宪于死地,更将自己一发拉下水。但因有黄锦和杜炳良在场,陆凤仪有所顾忌,不

能直接逼问,因此只能对林迁大施酷刑,想教他煎熬不过,主动供出以求免。而徐阶等人却指望自己忍耐不住,让步以赎

救林迁。这份用心委实险恶,偏正中死穴,直教人无计可施。

张居正道:“如此说来,殿下是不肯救他的,如此就没奈何了。不过殿下也大可放心,林迁既然至今不说,再下去也不会

说的——在下可以担保。”景王冷笑道:“我自是放心的,又何须要你担保?”

不管杜玉晟一事林迁究竟知道了多少,当初他既然没有交与徐阶,现下便更不会告之陆凤仪。之所以如此笃定,倒不是因

自己真的还信那句“从不曾想对你不好”,而是出自对林迁秉性的了解:那般的固执坚持,若是抱定一念,纵使殒身殉心

,也必然不能转移。就如他既抱定为父复仇的心愿,允诺了徐阶,此后便任凭自己百般痴缠密爱,最终也不肯放弃动摇。

人情易改,秉性难移。相比依赖如是靠不住的“情”,这种针对本性的论断自然更令人笃信放心。然而这又是多么辛酸可

悲的“放心”——自此之后,对他便只能这般冰冷地剖析计较,再也无有“论情”的余地。

每一想及此,心头便隐然涌上一股辛凉恨意,仿佛有把钝刀重复割下,痛得沉闷又酸涩。

他逼近张居正一步,眼底跃动着几星青寒磷火,森然道:“小王放心了,只怕徐阁老可要耽心了——到此形势,他若是熬

刑不过,又不肯出卖小王,唯一出路便是搬出徐阁老,好教陆凤仪不再逼迫。呵,林迁既是徐阶所遣,巫蛊一事便显见是

他指使……张大人,国朝二百年,可曾见过辅相以巫蛊谋害皇子的?到时怕是翻遍一部大明律,也不知如何给徐相定罪正

刑!”

“因此,小王奉劝徐阁老慎行,免得还未逼得小王就范,自己先翻了船!莫再放任陆凤仪逼迫过甚——岂知那不是在为阁

老挖坟?”

张居正摇头微笑道:“殿下何须危言耸听?您明知他也不会供出徐阁老。逸仙历尽辛苦,无非是为了扳倒严嵩,为父雪恨

。这当口儿若是徐阁老一去,谁还能肃清严党?”

历尽辛苦,无非为图大计,大功将成,怎能毁于一旦?他想必不会再可惜自己一条性命。甚或就连与自己那段似真似假的

情,无非也是这场算计里的一步棋,也是他不能不隐忍的“辛苦”!

而更可恨的是,明明是他欺了自己,负了自己,事到如今,他仍成了旁人手中的剖心剑,招招刺向自己要害。

分明是对自己无情的人,却又这般以情相挟,这是怎样的狠绝与荒唐!

这念头一闪,延绵心头的恨意就如同被浇上一泼热油,霎时呼啸成一团铺天盖地的燎原火。他眉头拧了拧,便阴冷一笑,

道:“他既不惜一死,又何必枉自相救?张大人不须教李时珍去了,陆凤仪那里也尽可酷刑逼问。小王还要去诏狱打个招

呼,教再动刑时下手重些,待到人死气绝,他得了解脱,徐阁老和小王便也更放心了。”

说罢转身便走,眼看要出了门口,却听得身后张居正幽然道:“殿下果然有忍志!只可惜……林逸仙到底是错付痴心了。

仿佛一条缚骨索缠住了双腿,眼见就要冲破这道网罗,却偏偏迈不出这最终一步。他肩背一僵,才缓缓转回身子,盯视着

张居正,冷笑道:“你还要用他作何文章?”张居正淡淡道:“在下只是要告诉些实心话,以免殿下日后痛悔——林迁原

是可以走脱的。他当日把胡宗宪的罪证给我,徐阁老便已做好安排,送他平安出京。”

景王只冷冷望着他,张居正又道:“可他不肯去。在下百般苦劝,他只说要留下,要回去殿下那里。还说‘一生钟情一人

,也只负了一人’,因此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该得的,都是心甘情愿。”

原来就是那日,他扶了残醉回到自己身边,神情那般惨淡萧瑟,惹得自己疑怒过后又疼惜不安。却原来……那本该是永诀

的日子。

偷改了命数,自投了网罗,究竟所为何来?

——“阿圳……此番真想教我走了?”

——“哪日我就教你走,也千万别走……”

——“不患得,唯患失。”

不患得,只因明知迟早都要决裂,不可避免要面对最终的义绝情殇,便不想开始,不愿教自己沉溺;唯患失,却因这情虽

起自不得已,但到底痴心错付,不能收回,依然割舍不下,依然痛楚刺心。

原来这便是林迁的“痴心”,如此矛盾又固执,冷清又炽烈:不能为他动摇信念,却可以对他托付生死。

心头一时冷如雪被,一时烈如火烧。一片纠结茫然里,只听得张居正又道:“殿下说得极是,逸仙到今日,固然不惜一死

;可他到底又是为何去死?而殿下又能不惜他这般去死么?”

他是为何去死?不是因自己对他的羞辱凌虐,而是因自己对那份情的质疑践踏。原来他一直把这情分看得比自己本身更重

,原来他决然离去,自寻死路,不是为了对自己的恨意,而是对恩断情尽的绝望。

果然是自己亲手杀了他——销魂夺魄的毒药虽未饮尽,却还是戮杀了一颗心,教他纵活在世间,也再无聊赖留恋。

“殿下,易得万里江山,难求一人痴心。”

景王转眼看着他,勉强一笑,凉然道:“张大人,这也是肺腑之言罢?”张居正眼色一黯,却依然深深一揖,恭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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