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如此挤兑,最后却还应允严世蕃,会设法教吕芳在嘉靖帝前为其缓颊。想来瑾菡已被陆凤仪气恼一场,未必高兴为此
事再与吕芳说话;便亲自写了短笺,密封起教心腹内侍趁晚入宫送至司礼监,又对那内侍嘱咐几句。九月天晚间难免反热
,忙了这半晌身上也起了层薄汗,便进得内室沐浴。孰知才洗浴过披衣出来,正瞧见林迁背对自己坐在案台前,因笑道:
“我才想要教司砚去唤你,你倒自个儿过来了,”他走过去,俯身从背后搂住他,贴在耳畔低笑道:“这可算是‘心有灵
犀’了?”
林迁也不回身,只拍了拍他揽在肩上的手,轻声道:“莫这般,太燥。”景王失笑:“这都几月了?你是南省人,倒比我
还怯热。”说着却搂得更紧了一分,手指缓缓扯开他衣领,温热的唇吻便密密熨上肌肤,一壁低声私语:“卿连汗也是甜
的……”
正在意生情动时刻,林迁却蓦地挣开他怀抱,手中握起一束卷宗,回身望着他,道:“这是什么?”
景王接过一看,原来是近来言官弹劾严世蕃的奏本抄件,还有陆凤仪上奏的奸杀一案案卷抄本。他怔了怔,便笑道:“别
人家闲事,理它作甚?”
“殿下若不愿搭理,怎会搜罗得这般齐备?分明关心备至。”林迁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道:“敢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
“如何处置?”景王把手里的卷宗往案上一丢,随口道:“还能如何,一床锦被遮盖了去——难道真为两个贱流戏子,便
拿严世蕃明正典刑?徐阶那班人也真无孔不入,定不了严世蕃‘奸杀’便弹劾‘不孝’,分明是打蛇儿顺杆上,断不能教
他如愿!”
林迁默然,少顷,忽而问道:“若是换了宁安公主遭人欺辱,殿下又该如何?”景王闻言脸色骤变,脱口低斥道:“说这
话真该掌嘴!你竟拿这些下贱人龌龊事和瑾菡比么?”林迁瞭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是呵,这下贱人,龌龊事,怎能
拿来和皇亲贵胄比?”
景王方才话一出口,便觉得重了,再见他神色语气间分明是迁延了自家身上,便在他身侧坐下,揽起他肩头,温声道:“
说别人的事,你又吃的什么心?你和他们是不同的,你是‘谪仙人’么,你我情分也是不同的——我们是生死患难过的。
何况我心下若把你看做那等人,哪还会这般说?”略顿了顿,又道,“你也太过了,说什么不好,非说到瑾菡身上,你若
有姊妹,我恁般说你不气?”
“我自然气恼,就如殿下方才——谁人能忍见姊妹遭此欺凌?”林迁亦转脸瞧定了他:“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那湛湛眼色寒灯也似,洞彻肺腑,却无一丝温情体谅,只见冰冷质疑,咄咄逼人。
景王唇角的温存笑意渐渐褪去了,他放下搁在他肩上的手,沉声道:“这事情你不必再说——我主张已定了。”
他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瞧着他,缓缓道:“林迁,你须记得那日我的话,自此后你不必再理别的什么人,什么事——你眼
中心里只须有我一个,便是本分。”
林迁不语,依然那般冷冷望着他;两人目光对峙移时,景王长出口气,抬手扯开领口的绊子,放缓声音道:“我累了,歇
了罢。”林迁起身一拱手:“殿下自请安置,林某告辞。”
说罢便转身朝外走;孰知还没出去两步,便听得身后一声低喝:“站住!”转头一看,景王满脸怒色,晙着他一字一顿道
:“我没教你走,你能走得出?——便是坐一夜,也给我安生在这里待着!”
就这般一个负气上床,一个枯坐案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林迁忽听得床榻间窸窸窣窣,似是他在睡梦中不停辗转翻动
,心道:“难道是梦魇?”想着便秉了根烛走到榻前,孰知才撩起帐子,却见他一个打挺儿豁然坐起,口中低呼了一声:
“——隽呈!”
林迁给他骇了一惊,手里烛火一抖,光影曳动,映得越发景王神色恍惚不定。他不由皱皱眉,问:“怎么了?做梦了?”
他转眼看着他,眼神扑朔,只轻轻摇了摇头。
林迁疑道:“你刚刚,仿佛唤了声‘隽呈’?那不是你当时哄王翠翘胡编的名字?”
景王含混地“唔”了一声,复又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睛。林迁以为他还未清醒,便随手帮他拉拉被角,转身正要走,却忽
然听见他低声问道:“我刚才真的叫了声‘隽呈’?”
林迁回身一看,他一双眼睛业已醒得雪亮,正炯炯盯着床帐深处;林迁应了一声,他嘿然不语,半晌方自失一笑:“六七
年不曾如此了!偏近来总这么着。”他转眼望向林迁,温声道:“真没走,一直坐到现在?”林迁哂道:“殿下没教我走
,我如何走得出这道门去?”景王一笑,伸手握住他手臂:“莫气了,是我的不是——可我并非有意恼你。近来心绪不好
,我愿意你在我旁边。”说着手上一使力,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叹一声道:“罢了——横竖再也睡不着,索性与你
说桩旧事。”
“‘隽呈’并不是我凭空杜撰的,那是曹晗廷的表字。”景王半靠在榻头,一手握在林迁半屈的膝上,幽幽道,“他是曹
妃的胞兄,也就是瑾菡的表兄。嘉靖二十一年的壬寅之变你想是知道的?几个宫娥夜半密谋弑君,被方皇后止了;她却趁
着父皇人事不省,僭权矫旨,不但处置了犯事的宫娥,还把当时最得宠的端妃曹氏——便是瑾菡的母妃——构陷其中,一
并凌迟处死,曹氏一门株连者十余口。”
林迁想到当年曹妃一门惨状,不禁脸色微变,景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宫闱争宠喋血,古来有之,有什么稀罕的?幸
好那时我已长成,不然怕连我母妃也难幸免。方皇后机关算尽,孰知父皇康复清醒后,毕竟不信一向宠深爱重的曹端妃也
会弑君,又叫吕芳彻查,最终又剐了构陷端妃的宫女太监和东厂番子近三十人,方皇后也不明不白死于数年后的宫内大火
。”他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可杀再多人,宠妃和曹氏父兄的性命,毕竟追不回来了!想是弥补的意思,父皇
便让端妃长兄遗下的幼子,便是曹晗廷袭了锦衣卫总旗一职。那时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是我刀兵师傅,我日日泡在他那里,
晗廷又和我有表亲,自然格外亲近了。”
他转脸望着林迁,忽然一笑,道:“说来你怕是不信,你虽被赞‘谪仙’,单论容貌,还是不及他——他和曹妃是孪生兄
妹,长得是极像的。只是身为男子,却未免太过俊美,他生性偏又阴柔温存,锦衣卫里不乏亲贵子弟,骄纵纨绔,这样的
人跻身其中,哪能不受轻薄羞辱?我仗着身份威势,自然时时护着他,可是自家心里,也难免渐渐对他有了轻亵之意。”
林迁不由失笑道:“原来你这秉性,是旧有的病根!”景王道:“你莫笑我,就换了当年是你,也未必不动心。正是年少
血热,纵情逐色的时候,和恁般一个人耳鬓厮磨,日久天长,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因此他不过十五六岁上,我便——便要
了他。”
他怅然望着榻边红烛,想起那是个风雨大作的秋夕,自己刚刚出宫开府,多年在宫禁中拘束够了,这甫一出宫正如燕雀出
笼,一时纵情放肆得昏天暗地。那日与曹晗廷一道偷去京郊行猎,回来时正赶上疾雨,赶回府时二人都是一身泥水,狼籍
不堪。
“怎的还不快脱了湿衣?莫着了凉。”他懒懒靠在浴桶里,热腾腾的水燎拨着全身的血脉;透过氤氲水汽,他见那人低眉
敛目站在一边,在自己催促下默默除下外袍软甲,半湿的月白中单紧紧贴在身子上;他抬眼看了看水中赤裸的男体,秀美
绝伦的脸上竟透出一丝柔靡的红晕。
一刹那心里蛰隐的情火欲念汹涌而起。他咽咽干热的喉头,对他伸出只手,低低地,却不容置疑道:“过来。”曹晗廷却
犹疑地又看了他一眼,眉间黯了黯,又低下头去;景王再也忍不住,立身而起一把将他扯进水里,压在桶缘便重重吻下去
。他犹自挣了挣,侧着脸倔强地抗拒着他的力量,一时激起水花四溅,口中只断断续续道:“你,难道也辱我……”
“辱你?”他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脸,将贴在他面颊上的几缕湿发掠起,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怎的是辱你?你跟谁,能
如跟我好?莫非你便没想过跟我……”那手又缓缓滑了下去,一寸寸抚上他浸润在水里的身体,口唇却沉重地烙在他的滚
烫的唇上,登时逼得他又咳又喘,渐渐身子也瘫软在他怀里……
“和他这般胡天胡帝纠缠了两三年,我年纪也渐渐大了,到了婚娶的时候。其实我和他的事情,早已在宫禁显贵间风传,
母妃又急又气,只怕叫父皇也知道,更忙着操持我婚事。她料到我性子执拗,和隽呈这牵扯一时也割不断,竟千方百计说
动圣心,将隽呈的胞妹夙敏配给了我。”他苦涩一笑,叹道,“难为父母心!母妃觉得即是兄妹,相貌性情酷似,正好教
我移情,再者我和他又有了姻亲关碍,怎的能不收敛?可谁知隽呈得知了消息,居然彻底放下颜面,日日夜夜缠了我不放
,百般恳求,教我不从这旨意。”
那都是怎样的哀恳和乞求呵——云雨欢好后,他双臂抱着他的肩,望向他的眼中尚残留几丝迷离情潮,口中却切切求道:
“载圳!求你去和圣上说罢——你娶谁都可,只是万万不能是夙敏,不能是她!……那倒叫我以后如何自处?我该怎么见
你,又怎么见她?……你就应我这一回!……”
而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身心还沉浸在激情后的虚飘慵懒里,只是漫不经心笑道:“你说的什么傻话?我兄妹十余人,无
论活着死了的,谁恁般大胆,敢去驳过父皇的旨?就不怕我被施家法?再者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两年你和我这般好,还
打量着能瞒过她们去?又有什么能见不能见的!何况,我和你这般,到底不能长远。”
到底不能长远。那时他心中是认定了与他不能长远的:初经人事,年少轻薄,这般逾分厮混,抱逐色纵情之心或可,却怎
堪动一生相与的念头?此生路长任重,一晌贪欢,春梦醒后还要各走各路,他自有他的功名大业,他则要顾门楣宗祧,若
单为这点道不清说不明的情分,便将身家名利全然轻抛,怎么甘心?又怎么值得!
可他却不期然一把抱紧了他,一脸执拗和狂乱的期许,颤声质问道:“怎的不能长远?为什么不能长远!我也不多要你做
什么……你是皇子亲王,天家制度最严,你娶妻生子我都认了,只要你别离了我!载圳,载圳!难道你不知我自跟了你,
是再没想过‘离弃’二字了?我是没后路的了!你就陪我个长远,不成么……”
想不到他竟是这般当了真,生把自己一生都赔了进去,并还如此固执逼迫他也拿此生来许;景王瞧着那张期望中带着狠戾
之色的脸,一时竟不知该感动还是该不安,心头迟疑之下,倒是勉强一笑,暧昧道:“既然想长远,你更该乐意我娶的是
夙敏才是,省得多个外人来碍眼——她做妹妹的怎好吃哥哥的醋?都做了一家,不是更好长远!”
索取的是如此情切逼人,回避的却是如此绝情伤人。那热切的眸子骤然一冷,满脸的哀恳之色蓦地变为绝望愤懑:“我是
自轻自贱,甘为你亵玩,生生毁了一辈子,难道你还要她一生也受这样羞耻痛苦?你教她以后怎么过?”他怨恨地瞪视着
他,自辱又辱人的话脱口而出,“既私其兄又纳其妹,这是至贱的奴婢娼流也不耻的勾当!你怎能轻贱曹氏一门如此?”
他苦笑了一下,道:“那是他头一回这般说他自己——自然也连着我,是‘无耻’‘轻贱’,原来他口口声声说‘许我一
生’,心里却一直是这么想的!这教我怎能不恼?因此他越是这般,我便越是要做给他看——他居然敢先来自辱,我又为
何不能去辱他!迎娶夙敏的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林迁却不由想问:既不将这情分当真,既是一时贪欢玩弄,又何必在意他引以为耻?一转念间,又觉得曹晗廷更为矛盾:
一壁认定这份情爱教自己蒙耻,一壁又如此固执要与对方一生相守——竟是一对懵懂糊涂人!
或许也未必皆是懵懂糊涂,更该说是太贪心——曹晗廷既痴恋于温情缱绻,宁愿一生迷留,却又顾及声名门楣,自觉愧对
亲长,羞及门庭;景王却是既要功名大业,又贪他委婉承合的柔情痴心,贪到,甚或连他起一点违背羞耻之念,都要大加
恼恨惩罚。林迁想及此,心里不觉泛起了丝辛酸苦涩,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淡淡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便只有兼失
!”
景王神色一黯,道:“是,果然是兼失——我太对不住他。不过是与他呕一口气,哪知到最后,他竟会那般放不下,决绝
刚烈至此。”
36.梦中时时错问君(下)
那是他永世也不愿再回忆的情景。距离婚仪还不足十日,曹晗廷又留在府中过夜。似乎是都已知这是最后一次欢情,自己
极致热切,他也倾情迎合应承,极尽欢愉缠绵。
事毕,景王犹拥着他闭目休憩,就听见怀中人微喘道:“你以后和别人,可也会这般好?”
登时欢情余韵尽褪。他松开环抱的手,皱眉道:“这是什么话?恁地像个妇人!”曹晗廷凉然道:“我可不就像个妇人?
跟了你这些年,宫闱坊间,谁不知我曹晗廷在殿下床上就是个妇人?”少停了停,又加了一句,“你也说过,就怕连她也
知!”景王冷笑道:“那你怨谁?也无人强你,自己上赶着情愿。”
他蓦然回身注视着他,清寒眼底落满他的影子;此刻呼吸相通,发丝交缠,却只觉眼底人离自己如是遥远,又如此冷漠…
…他忽而凄冷笑了,轻轻道:“是,一向以来,都是我自轻自贱,无耻纠缠于你。”
又是这句“自轻自贱”!他恼得一把推开他,翻身而起,背着他理好衣袍,头也不回地便冷冷道:“你既觉得和我这般不
堪,还继续纠缠下去做甚?快莫再糟蹋自己,我从此也远着你,你从头做你的男儿丈夫,为曹家传宗立业——小王并不敢
误了曹公子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