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如刀枪的绝情话出了口,听得身后人无语,却又道,“这也是为你好!”
他不想回头去看他此刻神色,只听得他静默了移时,跟着衣摆翕动,似乎是他振衣而起,躬身给自己拜下,低沉声音缓缓
响起——
“曹晗廷就此拜别殿下。从此你我情义永绝。惟愿殿下千秋长乐,荣贵永安。”
他始终没有回转身,只望着眼前窗外的一片修竹;微风袭过竹叶的瑟瑟声中,他的脚步渐渐出门远去,终于一丝声音也不
闻。
“后来呢?”见他忽而沉默不语,林迁忍不住问。
“后来?”他脸色暗沉,极是苦涩地皱了皱眉头,“后来,未过几日,他便离京去了广宁,驻防辽东边墙。原来这调任早
就下了,却都刻意瞒着我一个人;初时我也未太在意,从来亲贵子弟戍边都是空做个样子,过个一年两载想回来也容易,
不过是我找吏部兵部说几句话,甚或瑾菡到御前撒个娇儿的事。甚至觉得他便这么去了,息一息心也好,更恼他瞒我,心
里只嗤他是‘拿乔儿矫情’。谁料到才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就传来了他在抵御俺答部偷袭时被俘掳走的消息。”
林迁不觉目光一闪,景王握在他膝上的手紧了紧,继续道:“消息传来,我并不太耽心——我深知蛮寇不过是要勒索财帛
,该不会轻易损他性命,便抓紧筹措布置,只想快点换人回来,免得他多受凌辱折磨,哪知——”他唇角向下勾了勾,似
是暗暗咬着牙,停了停,终于道,“哪知我派出的人还未赶得及与北寇交涉,便得知他已自戕!北寇恨他害得到手财帛又
落空,竟把他尸身系在马后,一路拖回丢在城池下,等我见时,便只剩了架血肉支离的白骨……”
他的声音微微打着颤,荧荧烛光映在他深黑的眸子里,波动不定仿佛两簇凄厉的磷火,“呵,他便这般决然,这般记恨于
我!明知即便朝廷不纳降将,我也断不会弃他不管,却宁愿凄楚不堪地死在异乡,也不要我去救他!”
怕也未必是全然怀恨于他罢,林迁心道。正如景王所说,曹晗廷既是那般风致,一朝身陷敌寇手中,所受的“凌辱折磨”
怕不只是刀枪之迫,皮肉之苦。昂扬七尺男儿,又是国朝亲贵,戊边将官,身受如此侮辱,不但是自已毕生之羞,更堪为
邦国家族大耻。更何况精明通达如景王,如何会想不到自己遭遇?情断遭弃已然令人望绝心死,沦落到如此不堪地步,如
何能等他施手来救,而后再拖着这污秽耻辱的身躯再相见?如此苟且偷生,不独为自己之羞,为天下人不耻,更为他所不
屑,又何如一死了之!
可那又该是多么悲惨无望的死呵——于国,自己是辱邦之将;与家,是门楣之羞;于他,更是可怜可鄙,又可笑可悲的被
弃之人……身陷苦楚惨烈的十八层地狱,承受着身心双重凌辱折磨,而这茫茫世上,郁郁心头,找不到一个能教自己略感
温暖的所在,一个可留恋信赖的面孔——便是死,也落得如此孤单,如此绝望。
利剑挥下,那一腔碧血落在异乡的黑土上,分外黏稠,又分外寒冷。
死,亦不瞑目。
当那具骨肉支离的残躯被送到他眼前,凄凄灵堂上,纸幡飘零,白烛垂泪,曹妃母女业已哭昏过去,年纪尚幼的瑾菡哭泣
着跑将出去,而自己却只是木木地立在跟前,干涸枯涩的眼里一点泪水也不见,只看见自己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缓缓地,
再次抚上那血肉模糊难辨,数年来厮缠亲昵的脸庞。僵冷枯涩的触感透过指尖直刺到心底,瞬间铸成一把寒刀,直搅得肺
腑骨肉,寸寸如割地沉痛,毕生难忘。
可这郁结疼痛的回忆也只持续了片刻功夫,一直静默听着的林迁忽然扬手便是一掌,他全无提防间,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着
落在左颊上,不免又惊又痛,愠道:“你做什么?!”林迁微微扬起下颚,道:“薄情负义始乱终弃——还不该打?”景
王不禁气结,片刻间又反驳不过,只觉得脸颊上又涨又木,这一耳光打得委实重,不由瞪视着他咬牙道:“你倒不狠心凉
薄,对我下手恁地重!明儿肯定着相!”林迁只冷眼瞥着他脸:“着了相最好,正教你多两日记性。”
饶是这般说,他还是起身到盥盆处拿手巾浸透冷水,叠成快儿给他按在脸上敷着。景王也任他在自己脸上忙乎折腾,只一
动不动瞅着他,轻轻一笑,道:“何苦来着!打一巴掌又塞个枣儿——你性子还真是不好……可偏我就吃你这一套。”
这最后一句说得又低又快,仿佛春风一缕拂过耳边,说不尽的暖柔温存。林迁手上动作一停,抬眼瞭了瞭他,淡声道:“
莫急,这是时日尚浅,还没厌烦呢。须过个一年半载,也都一样。”
说罢他撤下业已温热的手巾,起身又要去浸冷水;孰知他却蓦地坐起身捉住他手,追问道:“什么叫‘也都一样’?——
可是和他一般念头,觉得与我一起就是‘羞耻’,是‘自轻自贱’?”
林迁怔了怔,也不回身,只微侧了脸瞥着他,道:“莫拿我和曹公子比,林某不敢当——他是世族贵家子,我一个江湖游
士,殿下垂青已是抬举,荣幸尚且不及,何敢自觉‘轻贱’?”
“你不须说这般冷话给我听,我若不看重你,也不会和你——和你提他。”景王复又靠回榻头,却不松开他手,只低声道
:“你是存了什么想头,我心里明镜也似。你觉得我不许你插手我外事,不听你劝,就是当你玩物的意思?你怎的不往深
处想想,我和隽呈为何必得要分开?”
他唇边噙了丝苦笑,继续道:“是,怨我凉薄狠心,也怨他固执倔强。可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亲贵子弟,天子近侍,是
这生死是非场里的人!你细思量下,谁最不愿见我与他长久相好,在厂卫里多这么个死党心腹?谁最会趁此在君父前诋毁
,又把他远远调去戊边?甚或他被俘——几曾见亲贵子弟出战遭俘,可偏他就……”
林迁不觉转过身望着他,景王却不再看他,只望着帷帐深处,低沉道:“瑾菡曾谋划教你入朝天观,陪君父仙修,实则是
为我刺探铺排,也不瞒你,开始我亦动了这心思。但自从你我……我是再不能教你掺入这些事了。只要进得这个争斗场,
除非拼个你死我活,是无有退路的;你若要也进来,时时刻刻都得独对明争暗险,届时我便想护也护不得。唯有你好生待
在我身边,全不干涉那些人事,才最易保得周全。”
林迁没说话,静默间,只听得他又低声道:“这般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
说完便不再开口,想是等他说话的意思。林迁默了须臾,才开口道:“我并没为此怪你,是你多虑了。”景王道:“呵,
若不是因这个,便想是嫌我立身不正,暴虐残忍,因此和我一道堪以为耻了?你也莫不认,你心里总有躲着我的地方,莫
当我瞧不出。”林迁略一默,便道:“是,便是你不许我干涉你外事,是为了我好罢,但你做的那些事……我委实不能视
而不见。”
景王低笑一声,道:“那些与你什么相干?我就对别人如何不仁不义,对你可没一分半分的不好。再者你操心又有何用?
可知许多事不但你不想,我亦不情愿,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都是为了自家胜算。”他长长吐出口气,“你只
道我残忍狠绝,那我便问你,你可看到那一端的手段?难道曹晗廷便合该死了?你可还记得那日你我在南海,险些丧命在
国朝炮火下?呵,你却只道他们可惜可怜,而我是个折腾不垮的祸害,怎知我不会跟当年曹端妃一般,正得意间被人整治
暗算,横灾暴死……莫非这些你倒能视而不见?”
林迁久久无语,移时才轻声道:“我即便看得清楚,又能如何?事都是你做的,你都没奈何,我也替不来你。”“我不必
你替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全心对我!”景王那双黑洞洞的眼眸沉沉探视着他,口气不容置疑:“我要你和
我一心,全心全意托付我,绝无二志!”
“你放心,我若事败,必然给你安排好后路,断不累你;可你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不能容你心里对我藏了一毫一分,因为
我到了今日,再未对你隐藏半分!”
林迁不语也不动,只立在榻前默默看着他。他背对烛火,面目全隐藏在暗影里,景王也看不清他神色,只觉手中所握手掌
一片滚烫,可知他心中亦不平静。他便只握紧那手静静等着,孰知林迁沉默了许久,忽而张口轻轻唤了他一句什么,一时
竟未听清,不由“唔”了一声;林迁便伸手轻轻抚上他肩,复又低唤了一遍:“阿圳。”
竟是那么轻柔,那么温存的两个字。景王心想,这该是他故里江南人的叫法罢。乍听人如此相唤,似是颇为别扭,可在心
中暗一重回,渐渐便似一股温热泉水涌入,在肺腑间婉转低回,无比温柔熨帖地将自己周身浸濡,一丝缝隙不留。
——必是倾心相对,全意托付,他才会与幼时母亲称自己乳名一般,同样儿唤他的罢?
他喃喃道:“阿圳?我真喜欢——你再叫我一遍?”林迁却已俯下身来,温热的嘴唇直贴上他的唇角,深深吻落了下去。
初时温存柔和的吻,仿佛一口烈酒溶进清水,淡淡芳醇在彼此口中氤氲散开;渐渐便变了味道,在唇舌交缠厮磨中酝酿得
越发浓郁火烫,犹如一缕火焰从喉舌直燎得胸窝,似要将周身血脉都燃沸。林迁双手交缠在他肩头辗转,他伸手揽住腰背
一带,两人便相抱着滚落榻上。景王翻过身将他搁倒身下,任他在自己脸上颈间热切亲吻抚爱,一壁低笑戏道:“怎么突
然这般好兴致?——这是应了我,还是刚打我一巴掌心疼,或者听我说他心中早吃味儿了?”
林迁却是无话,只双眼潭水般幽沉瞧着他,蓦地一翻身便将压下他,几下扯开他衣绊,炽热目光伴着微冷手指,自他颈子
一路缓缓滑落——他真生了副绝好的身架,修长匀称,又带着分习武人特有的坚实,宽展的胸膛辽原般舒缓延伸,腰间肌
理紧凑,仿佛绷直的硬弓……他手指轻柔掠过,细密熨帖的热吻便随之流下,一直贴上他滚烫紧绷的腰腹,略一停,便轻
轻吻落在那挺胀的情热处,缓缓吞没……
仿佛是被层层包裹进一团温存流动的火,未几便觉全身骨肉都烧燎灼热,教人再也耐不住;景王喉中低哑呻吟了声,咬牙
道:“——你是不想要命了!”说罢抽身而起,一把将林迁按落身下,几下撕掠去他身上衣物。两人肌肤赤裸相贴,彼此
身上涌动的热力欲念直切扑涌缠绕上来,撩得人分外情切,景王呼吸急如海潮,却克制着只扣住他的手臂,双目锁定他眼
睛,声音微微打着颤:“你给我不给?整个儿的人……你给不给?”
林迁脸颊已是浸红,微微喘息着,凝望的眼色似迷离似迷恋,并不答话;景王俯下身去,重重吻他,似爱抚,更似折磨,
只反复啃咬揉吮他唇舌,直待似已逼出一丝血味,才顺了他唇角袭到颈间肩头,齿间咬起他一丝散发,辗转厮磨,落到他
左胸那抹伤痕处,细细噬吮舐吻,情热中的催问近似凶狠:“你倒给也不给?”
灼热吻咬挟着急切追索,一层层烙在心口旧伤,竟如烧红匕首也似,刺透肌肤迸裂血肉,凿刻下索魂夺魄的疼痛。林迁忍
不住低低呻吟了声,双臂收起紧紧搂住他,似要将他勒进身体去填实那创痛,低沉声色几不可闻:“我亦愿意——应你…
…”
——我亦愿意应你,许你倾心托付,然而……
只是他等得已火样情热,如何能听出未尽话音?此刻肌肤相亲,体温相融,毕竟难糅合心意。那黑沉眸子蓦地划过一抹夺
目亮彩,转瞬便散在幽深暗夜里;景王似是低沉笑了声,便合身向他倾落下来,汹涌情潮如一股炽灼的钢水也似,登时便
将他席卷贯穿……
当这场搏命欢爱终于平静下去,未几时景王便沉沉睡去,一只手臂仍轻轻搁在他腰间。林迁却犹自醒着,凝目望着他熟睡
的脸——浓密的眉睫在鼻侧投下道沉郁暗影,隐约笼着颊旁唇角的酣畅满足,看来如此宁静温和,全无半分乖戾狠绝的影
子。一缕散发垂下,堪堪撩在脸畔,随着他鼻息微动,林迁伸手给他拂去,又轻轻抚上他的左颊,只见那处红热已消,想
来明日该不会留下何痕迹;可是方才情热时他的那句话,却仍盘亘心头,萦绕不散:“——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帐前短烛昏昏尚燃,忽然“啪”地爆出闪灯花儿,便摇摇地熄灭了。林迁眼前顿时一片昏暗,对面的脸旁也随之坠入无底
黝黯,再也看不见了。
37.便教缘尽此生休(上)
城东“丰和楼”所卖汾酒,是从山西杏花村千里运来,精心储藏,饮时再加少许自酿玫瑰清露,越加清冽甘馨。只是后性
甚烈,因此这周到店家又随酒奉送自制酸梅芦荟羹,专为客人解酒护胃。偏今日到得店中的这位清雅俊逸的公子,只笑笑
便把那药羹丢了一旁,提了坛汾酒径直上楼,进得走廊尽头一间雅阁。
阁中已有一名男子相候。见他提酒进来,微笑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逸仙,倒好雅兴。”
林迁一笑,将酒倾入杯盏,登时清冽扑鼻,令人齿颊生津。举杯朝对方让了让:“张大人请。”自己便倾盏饮尽,却轻叹
道:“毕竟不是当时芳醇。这店家白费了如许心思,还是走了真味。”张居正笑道:“最地道的汾酒,我还是在严家喝过
的。严阁老神通广大,老家的酒一路到了京城,味儿丝毫不走。”
林迁淡淡道:“我初次喝正宗汾酒,却是在贵溪夏府。山西只出一样酒,却出百样人。”他自袖中掏出几封信笺,递与张
居正:“胡宗宪就沈之白一事与他来往的信,还有丁铎搜罗的胡宗宪贪墨旁证抄件。”
张居正忙接过,打开略一过目,便笃定道:“此番胡宗宪必倒——上下齐手欺瞒,把东南三省翻做铁板一块,正犯了圣心
大忌!”他又翻了两页,疑惑道:“怎的无有杜玉晟一事的证据?”林迁目光微动,道:“并未找到。”略一顿,又道:
“若是想扳倒胡宗宪,打击严党,有这些想必已足够了。”
张居闻言正瞧他一眼,却不再言,只把信笺收起,便问:“逸仙,你现在作何打算?事到如今,你不能留在他那里了。”
他迟疑了下,又道:“徐阁老已为你安排好了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