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第二天清早,我告别兴子和他姨,回到学校。
宿舍房门虚掩着,里边果然被翻箱倒柜折腾得一塌糊涂。
当我清理好大部分东西时,小杨过来了。
“敦哥,你是不是招惹上什么人了?”他一见到我就连珠炮似的说:“昨晚你刚走没多久,就冲进来一伙拿刀拿枪的人说是要找你,把我们都吓得够戗。后来我回到宿舍,还看见有两个人在你宿舍门口晃悠到十一、二点,等他们走了,我过来一看,跟遭过贼似的。要不要现在帮你报案?”
看来还真让书记说对了,要是昨晚回来的话,很可能被堵个正着。
我叹了口气,看了他一眼:“已经快到上课时间了,回头再跟你说吧。”
他见我这么说,只好把话闷在肚子里,帮我一块收拾东西。
由于发生了昨晚的事情,所以学校领导决定晚上关闭校门,禁止有外人进入。
兴子也回去了,我便只窝在宿舍里看书备课,晚上不再外出。
幸亏接下来的几天里,倒也相安无事。
第四天傍晚,门口的大爷交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并未具名,也没说是什么东西,只说是下午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送来的,要他亲手交给我。
我有些莫名其妙,猜不出来会是谁要给我东西。
拿着信封回到宿舍后拆开一看,原来是几张照片和一小卷彩色底片。
我呆住了。
虽然上次卢书记喝醉之后来找我时,我最终选择了放弃某些曾经渴望过的意图,但现在我看到他和小周相互依偎的这些亲热照片时,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不已。
我这是在吃醋吗?
或许是的,因为当我想起那晚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终究曾希望那是真心话……
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把这些照片及底片交给小周,让他交给卢书记去处理。
******
傍晚,学校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里。
“谢谢你,小余。”小周接过信封后抽出照片看了一眼,脸上腾起一片红云。
“不用谢我,这些东西都是别人交给我的。”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责怪他,但是心中或多或少对这些照片有所介怀,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孩子被另一个孩子抢去了心爱的玩具。诚然这个比喻有些不妥,却再难找出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的感受。
“其实……其实这件事都怪我,是我不好。”小周默默地把照片放好,然后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看了看我,叹口气说:“跟你说个秘密,你别笑话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会。
“我跟你可能不一样,我……怎么说呢?”他想了想,脸上不知不觉散发着一种像是在回忆甜蜜时刻的光芒,嘴边挂着浅浅的微笑,慢慢地说:“这么说吧,两年前,我被书记选中做了他的行政助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很近距离地频繁接触他。他是一个人格魅力很强大、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当过兵,却没有兵痞子的味道,他没有上过大学,却有着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或许那是他天生就被赋予的优点……”
“那段日子里,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教会我很多、很多东西,就像我的兄长一样,不光是工作,连生活上都给了我非常多的照顾。他的工作很忙,常常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晚上也经常工作到十点之后才回去。那时我跟着他东奔西走,到各个乡镇视察巡检,很多人都对我表示同情,觉得摊上这么一个领导是我运气不好。呵呵呵呵……”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脸上充满着幸福回味,见我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才继续说:“但他们并不知道,能跟他一同工作以及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对我来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听到这里,我忽然感觉到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个小周好像离我很近,之前因为照片一事对他的介怀也如汤泼雪般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亲近感。
我凭什么介意他和书记之间的事?我不禁对自己早先那种妒嫉心理感到羞惭……
“我发觉自己离不开他,哪怕是休假的时候,有一天没见到他,没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觉得烦躁不安,吃不下,睡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在偶然得知,嗯……得知梅姐和他在许多年以前就开始没有性生活时,我终于惊恐地发现自己早已经爱上他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桌上点燃的蜡烛的火苗,眼神有些迷离:“爱上一个人是幸福的,但是如果对方不知道,而你又不能对他表明时,却是最痛苦的。终于在半年前,他有一次在外面应酬喝多了,由我扶他回客房休息。当时他衣服弄脏了,是我帮他换的,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我没能克制住自己,对他做了一些不该有的举动……或许你可以猜得到,一个憋了将近十年的男人被酒精催情之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
“你们……发生了关系?”我试探着问。随即发觉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见不得人的画面。
“是的。”他的脸顿时通红:“然后我趁着他半醉半醒时,忍不住把长期憋在心里的话都对他说了……我告诉他——我爱他!”
“他……听了有什么反应?”这一刻,我想起了那个该死的陆胖子。
“他没说什么。”小周的目光逐渐黯淡,过了许久才接着说:“从那次之后,虽然表面上他还和以前一样对我,但我感觉出,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一层说不清楚的隔阂……”
“那些日子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我很后悔自己逾越了雷池,破坏了那最美好的曾经。我的精神倍受折磨,工作上也开始频频出现失误,到了几乎就要发疯的地步。”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花:“终于,我向他递出了岗位调动申请,希望远离他。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与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有着远在天涯的感觉……”
与深爱的人近在咫尺,却有着远在天涯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他批准了没有?”我问。
小周笑了笑,摇头:“他没批,第二天他约我出来谈话,要我继续留在他身边。”
“我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开心的是他还在意我,希望我留下来;难过则是因为我不知道今后应该如何面对他。他安慰我,跟我说他其实并没有因为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责怪我,相反,他觉得他应该承担那次意外事故的全部责任,所以在后边的一段时间里,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他与我之间的关系……”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很会为别人着想,从不推卸责任,要是你和他走近一些,你会发觉其实他是个很贴心的人,所以一直以来,喜欢他的女人很多,但他都巧妙地避免和她们发生过于亲密的关系。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男人!”
嗯!他确实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有魅力的一个了!
陆胖子不算……
“他知道我对他的心思,但他并不认同这种感情,所以自那以后,他只允许我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比如说私下单独相处的时候,可以抱一抱他,而其它更亲密的行为则不允许。”小周说到这里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虽然这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但已经让我好过了许多,不过……你现在所看到的照片证明了——世间确实很难有不透风的墙。”
我在想:那天晚上卢书记喝醉之后去找我的事要不要跟他说?
或许不说出来反而会好些……
“上个月底,也就是我们一块去吃饭碰上朱县长的当晚,在送你们回去之后,他把这些照片拿给我看了。我很懊悔自己拖累了他,但是他没有怪我。然后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目前照片的问题,就是我马上结婚!只要我赶在事情闹大之前结婚,就能最大程度地打消外人对他的猜测,使他避免受到人格上的攻击和伤害,所以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月中旬就会跟一个早就喜欢我的女孩子结婚。”
“他听了之后没说什么,当晚却跑去找人喝酒,第二天中午才回来。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并不会太在意,所以我心里也不好受,但从那之后,我发觉他其实很在乎我,只是他从来都不说,他是在逃避。”
“这次到市里述职,他受了处分,被降职调任处理,准备再过几天就到另一个县去上任。他担心在他走后朱县长会给我小鞋穿,所以这两天在想办法先把我调到别的科室去,好等新的县委书记下来之后再调回书记办公室,让新上任的书记照顾我。”小周眼中流露出难过的神色:“其实他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怎么舍得离开他!”
“现在照片和底片都拿回来了,暂时我就可以不需要结婚了。所以我已经打定主意——无论他去到哪里,我都一定陪着他!”
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不禁被他打动了。
原来那天晚上是这么回事,但愿卢书记能知道小周对他的一片苦心!
六十三
就在我把照片交给小周之后的第三天夜里,卢书记开车来找我了。
还是八点半,还是“云水天”。
只是我的心境与上次不一样了。
上次或许我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但现在我只希望他能明白小周对他的一片苦心与爱意。
“还在想着那个姓陆的胖子?”两人刚坐下没多久,他就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不啻惊蛰春雷,呆呆地看着他。
虽然知道他有可能早就猜到我对胖子的感情,但是现在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很是吃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几乎让我无地自容。
眨了眨眼,反问他:“你的事怎么样了?”
“真滑头!”卢书记笑了笑:“我的事嘛,也就那样了,这次老上级照顾我,只是降一级工资,把我调到另一个县负责别的工作。”
“那朱县长呢?他也会被处分吗?”
“不好说,虽然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一些消息说有可能将他降职到下边去,但是以他过硬的后台来说,可能会有人出面保他。”
“这样的土匪恶霸竟然还留在县长的位子上,真是没有公理!”
“这种事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卢书记听到这句话却笑了,但随后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有一点你记好了,老朱的表侄跟你有过节,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敢动你,但是等我走了之后他多半不会放过你的,你得自己小心一些。”
跟着他拿出张纸条交给我:“这是梁均的电话,他是县里公安局的局长,我走之后如果碰上什么麻烦就找他帮帮忙,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
上边写了梁均的名字,还有地址和电话号码,字体圆柔稳重,正是他的笔迹。
我心下感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这个星期六就走,现在还在忙一些交接事宜,估计后边几天都没空了,所以今晚找你出来坐坐。”他笑了笑。
“那……小周跟你一块走吗?”我看着他的脸,希望能发现些什么。
他又是呵呵一笑:“没办法,他不肯留下来。”
语气和神色中带着一种颇为微妙的东西,不像是责备,更像是一种喜悦。
老奸巨滑呀!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是衷心为小周感到高兴。
转而想到自己以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又不禁心中黯然神伤。
这半年多以来,多亏有了卢书记和小杨他们,陪着我渡过了一段最迷茫、最痛苦的日子,真不敢想像,在胖子走后那几个月里没有他们的话我能怎么熬过来……
******
车子送到楼下时,已经是十点半了。
“你……还上来坐坐吗?”我下了车,问他。
他想了想,点点头。
到楼上之后,我给他泡了杯红茶,但跟着两个人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房间里静静地坐着。
“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又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
我轻轻点头,准备送他出门。
走到门口,他刚拉开门时,我忍不住对他说:“成哥……”
“嗯?什么事?”他回过身子来看着我。
“我……”我憋了一小会才问他:“能让我抱你一下吗?”
见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走上前去,默默地抱住他。
他有些愣住了,继而笑笑,也张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开了我,在我脸上看了又看,最后低声说:“我要走了。”
我点点头,又抱了他一下,然后送他出门。
我站在楼上,看着他下楼,上车,最后离开,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片黑色弥漫的夜幕天际就像我此刻的内心一样,空空荡荡。
不由自主地忽然想起了孤零零搁浅在村口河岸上的那只小木船,任由着风吹雨打,无人问津……
******
3月13日,阴。
因为是周六,想着已经有些日子没见着外婆他们了,所以中午放学之后我回了郝家村。
卢书记和小周离开县城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日子重新回复平静,每天除了教书之外,就只有和小杨打打球什么的,平淡得让人难受。
下午四点十八分,正当我跟着大舅、三舅在地里忙着给庄稼除草松土时,村子那头有两个孩子一边向我们跑来一边在高声呼喊。
“全爷爷!敦子叔!不好啦!不好啦!”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云英婶家的小冬和锦云,只见他们兄妹俩神色慌张,几次险些被田埂上的杂草绊倒。
“怎么了?”大舅停下手里的活计,皱起眉头看着他们。
“全爷爷,我妈……让我来告诉你们,刚刚村子里来了一大堆……外边的人,把村子堵着了。”小冬一边喘气一边说:“还说……还说要找敦子叔……算帐呢!”
我听到这里,脑中电闪而过:“是朱县长!”
卢书记走了之后,我听说市里边并没有撤朱秉洪的职,而且新的县委书记还没上任,目前县里边还是他最大,想来是要借此机会报复我们了!
“朱县长?具体是怎么回事?”大舅和三舅脸色一变。
我简单扼要地将前些日子朱县长找人对付我和卢书记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听了好一会没吱声。
“一大堆人?到底有多少人?”大舅脸色铁青,问小冬兄妹俩。
“好多,反正最少有三、四十个吧,都拿着棍子、刀子什么的……”小冬不大肯定地说。
“如果真是他们,那这回只怕要大祸临头了……”三舅的面容煞白。
“老三,你先回家看一看,要小心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先别动手,敦子,你带着小冬兄妹俩在这儿待着别走,我去村公所找人!”说完,大舅扔下手里的家伙,头也不回地撒腿就往村子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