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仙乐——蘑菇三

他慌乱地向后一挣，因为退得太急，衣袖嗤地被撕破一角，张楚衣忙松开手，但已有一抹红光从裂开的锦袖中漏下来，落

到地上。

拿东西一掉出来，叶橘脸色惨白地逃开几步，躲到树后。

青石疑道：“这不是怀梦草么？”

张楚衣把那抹红色捡起，一株绛红草，抽出三片赤叶，错落有致。

“叶橘？”张楚衣眯起眼道，“你怎么还有这个？”

叶橘整个人缩在树后，连个衣角都没有露出来。

“是淮陆没有收走，还是他后来又给你的？”

张楚衣绕过树去找他，叶橘还是一言不发，却和张楚衣围着一棵树捉起了迷藏，绕了几圈下来，青石看得都没意思了，于

是道：“叶橘不说，我们去问淮陆吧。”

张楚衣停下来，叹了口气道：“也好，你不说的话，我们去找淮陆问个究竟。”

张楚衣说罢，带着青石走开几步，回头道：“还有，为了不让你消失，这株草我没收了。”

树后静悄悄的，叶橘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就此离开。

“你说淮陆为什么又给他这个？”等到眼看快走出橘园，青石突然开口。

张楚衣奇怪道：“说不定是他偷偷藏着没交出去的。”

青石摇头道：“要是他偷藏的，我们就这么拿走了，他还不得跟我们拼命？”

张楚衣恍然道：“你说得对，他不追上来，也不怕我们去找淮陆，肯定是因为他不担心有什么损失！”

张楚衣这么一想，突然来了气：淮陆难道不知道这对叶橘有多大的害处？明明已经收回了一次，为什么又给他？

——这个淮陆真是会添麻烦！

张楚衣这时候还不知道，淮陆给他们添的麻烦早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

因为是仆人，淮陆的住处与贺子林相邻，兰青石的院子里没有丫鬟仆人，这一点虽有些奇怪，但也可以理解为主人的性格

使然，所以兹一来到贺子林的院中，发现进进出出的仆人，两人突然有点不适应。

两人还站在门口愣神的时候，院中的几名家仆抬头看到他们，竟都露出了惶然的神情，他们一边回头瞥着二人，一边都不

约而同地朝不同的房间涌去——

等到两人走到院子中间，院中进进出出的仆人竟都不见了。

张楚衣正觉气氛诡异，主屋的门却打开了。

只见淮陆站在门前，朝二人笑道：“二位初次前来，来的却很是时候。”

他虽身着一身家仆装束，面容却比主人还要俊朗，隔着院子朝两人一笑，张楚衣却感觉脊骨爬上一丝寒意。

并不是因为淮陆散发出了多么强大的威慑，而是自身非常不详的预感。

“你找我们？”张楚衣本能地没有上前，稍稍移步几寸，遮住青石的半个肩膀。

淮陆没有回答，只是偏过身道，“二位请进来吧。”

“找我们有事？”张楚衣又问。

淮陆只是又道：“请进来。”

张楚衣觉得其中必有圈套，于是摇头道：“我们只来找你，问一件事便走，进屋就不必了。”

淮陆挑起眉道：“哦？找我？”

青石抢着开口道：“叶橘为什么又有了怀梦草？是不是你给的？”

淮陆表情一动，沉声道：“是。”

“你明明知道那对他有害，为什么还要给他？”

淮陆沉默一会儿，忽然转移话题道：“二位是不敢进门么？”

张楚衣皱眉道：“实不相瞒，我确实觉得你有圈套。”

“没有圈套！”

淮陆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另一个人——从屋中传出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却不是贺子林。

张楚衣听着声音耳熟，大脑却有些不听使唤，刚想问话，青石从身后一把捉住自己的手，怯声道：“为什么……爹会在这

里？”

张楚衣一愣，刚想说一句“不知道”，兰老爷便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虽然平日里也都是一脸的严肃，这次却让张楚衣觉得喘不过起来。

眉宇间压着一股沉郁，还带了些微的怒意，因为身材瘦削，脸颊边骨硬朗分明，于是让这种压抑感更为明显了。

“你方才说了什么？”兰老爷突然发问，问的是躲在张楚衣身后的青石。

青石明显也发现不妙，慌道：“我说……爹为什么在这——”

“——我真是你爹？”

兰老爷此言一出，张楚衣脑中一蒙，再看静立一旁的淮陆，立刻明白过来——

他竟然真的会把这件事告诉兰老爷！恐怕之前把习字放在兰老爷书桌上的也是他！

青石骇得后退几步，勾住张楚衣的手竟也无力地松开，原本就苍白的脸颊面如死灰：

“我……我……自然是……”被问到这个份上，青石说不出谎，却也不愿承认事实，词句更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张楚衣暗暗握紧拳头，镇定道：“老爷何出此言？”

青石只要不承认，说不出话也不要紧。

兰老爷冷冷道：“这个兰青石根本不是我的儿子，对不对？”

张楚衣笑道：“不是你的儿子是谁？”

兰老爷道：“我只知你会道术，并不知你的底细，那人自然是你的同伙。”

“同伙？”张楚衣皱眉道，“老爷的意思是，我会做什么坏事？”

兰老冷爷笑道：“求仙橘自是幌子，你们恐怕贪图的是兰家的家产吧？”

“家产？”张楚衣听得莫名其妙，随即气得脸都绿了，“我堂堂仙阁弟子，早就与凡界无关，要你们兰家的钱做何用处”

“仙阁弟子？是真是假却是你一面之词，”兰老爷道，“妄想图得兰家钱财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但多半是靠入室劫掠或是

造谣生事，像这种高明的手段还是第一次。”

张楚衣嘲讽道：“那还真过奖。”

“你承认了。”

“承认个头！”

承认青石是假的就算了，承认贪图他们家那点破钱？呸！

兰老爷冷哼一声道：“不承认无妨，淮陆，你不是说有方法证明？证明给我看。”

淮陆微一欠身，踏出门来，手在腰间一搭，抽出那柄赤红匕首握在手上。

张楚衣伸手搭上剑柄，叹道：“你要与我交手？”

言下之意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

淮陆也不说话，突然立即欺身上前，张楚衣手中长剑瞬间出鞘，把这招结结实实地挡了回去。

淮陆目光一沉，又一次提刃攻来，一脸连续几招变化微小，张楚衣不知他打什么注意，保守地一一接下，疑道：“你打败

我又能够证明什么？”

淮陆道：“不能。”

“我打败你能证明什么？”

淮陆微微一笑：“不能。”

张楚衣有些急了，心想干脆先打败他再说，登时纵前几步，长剑一挑，直刺淮陆前胸。

因为并不是杀招，淮陆也只是架起匕首去挡，张楚衣早就料到这点，所以把精力都放在了下一剑上，哪知道眼看着淮陆要

招架，眼前突然一晃，淮陆竟远远地绕开自己，向后而去——

张楚衣突然知道他要怎么证明了。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以淮陆的身法，眨眼间便到了呆愣着的青石面前，匕首一递，直直刺入青石的胸口！

“——青石！”

明知道青石不会有事，张楚衣还是心却突地一疼，喊出声来。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忽然很难受，难受得好像那匕首刺中的是自己一般。

匕首抽出来，红色的，因为它原本就是红色的。

青石捂住胸口，木然地后跌几步，却没有流一滴血。

——如果是活人，怎么可能没有事呢？

“你是兰青石么？”兰老爷又问。

“……不是……”

青石双手覆住伤口，慢慢地跪在地上：“……我不是。”

他弯下腰去，额头紧抵在地面上，叩首。

“……对不起。”

没有起身，他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对……不起。”

因为很喜欢这个家，眼泪便跟着流下来了。

22.烛相隔

“青石，起来。”

看到青石跪下，张楚衣几步并到他面前，先一把将青石从地上拉起来，接着剑尖猛然向淮陆一刺，淮陆早有预见，见势不

妙立刻退出老远。

张楚衣这一刺只是泄愤，也没打算一定刺中，侧头看青石被拽起来，却是呆呆地低垂着头，伤心和惊恐交织到一起，表情

反而成了一片空白。

“别哭，哭什么。”拉住他的手，却只能说一句算不上安慰的安慰，张楚衣轻叹一声，转向不远处的兰家老爷，目光却不

自觉的冷下来。

原本自己这边欺骗在先，的确是没什么可争辩的，不过有件事却得说清楚：

“他的确不是兰青石，但我们也对你们的家产没有任何兴趣。”

张楚衣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老爷似乎不信。”

兰老爷冷笑道：“不是为了兰家的家产，那你倒说说是为了什么？”

“和之前说过的一样，是为仙橘而来。”

兰老爷哂笑道：“这么说来，你们潜进兰家还是来帮我们的？”

张楚衣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假扮兰青石进入兰家，还是来帮忙的？如果自己是腰缠万贯的富家老爷，肯定也会相信家产之

说。

再看淮陆默默地站在一边，张楚衣猜想，之所以会提到家产，恐怕又是他在挑拨离间。

兰老爷见他不动，于是又道：“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二位还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张楚衣摇头道：“老爷要赶我们走。”

兰老爷道：“既然听懂了，那兰家便客气一些，只要二位速速离开，我们决不再追究此事。”

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太蠢，连个橘子都弄不到手，不过，回去大不了挨一顿骂——

损失不大，张楚衣却不能不生气：“走自然会走，只是还请老爷把眼睛再擦亮些，这位淮陆公子，若是还在贵府待下去，

贵府的仙橘树就真的要成为过去了。”

说罢望向淮陆，从袖中抽出那根怀梦草，丢在地上。

淮陆果然演技颇高，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张楚衣，眼神中还透出一丝迷茫。

张楚衣心中暗怒，此时只能自叹不如。

走就走，只要有淮陆在，兰家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楚衣不再说什么，拉住青石转身要走，兰老爷突然又道：“且慢！”

兰老爷这么一喊，张楚衣还没看他，先看到的却是青石的眼睛。

青石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单纯地这么看着他。

张楚衣心底突地一跳：不知是因为自己只顾得生气，还是因为内心主动逃避问题，总之他现在才发现那个最不幸的后果。

正这么想着，兰老爷已道：“你这位朋友占了我儿子的身体，难道没有打算还么？”

青石显然早就想到了这点，清亮的眸子顿时暗了下去。

张楚衣咬牙道：“我若是不还呢？”

青石微微一震，却还是没吭声。

兰老爷似乎早有预料，他的眼神向淮陆一扫，后者迅速进屋，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张楚衣仔细一看，发现那竟是自己来时

带的包裹？

张楚衣笑出声来：“老爷难道就拿这个要挟我？”

那包裹里装了些什么？无非是符咒，道具，药丸之类的东西，丢掉虽然可惜，但如果和身边的青石相比——

兰老爷只是叹气道：“张公子没有带别的东西来，唯一带来的就是这个包裹，逼不得已才拿它来，只为交换青石的身体，

兰家一共就两个儿子，青园远在临安，青石留在身边却还遭了不测，还请二位体谅兰家的心情。”

张楚衣默然。

兰老爷说的也无可厚非，因为是别人的身体，青石没有理由霸占，即使家境多么富有，丧亲之痛仍是无法医治的厄难。

英年早逝，后土安葬且不为过，身体怎么能被外人借走？

不过张楚衣又何尝舍得？虽说喜欢上的不是兰家少爷，但在他眼里青石就是这个样子，对他来说，身体被收回和青石死去

几乎没有分别。

青石忽然道：“这个身体，我肯定要还的。”

张楚衣没有想到青石竟会主动同意，大脑顿时空白，看看身边的少年，青石的目光虽黯然而失落，却并不像自己这般左右

为难。

“你要还？”张楚衣愣愣道，“你真的想好了？”

青石虽然难过，理由却很明白：“本来就不是我的身体，既然人家要回去，我当然得还。”

张楚衣忙道：“可你要知道，如果还了这身体，我……”

——我就看不到你了。

你也就再也不能像这样站在我面前了。

“你会看不到我吧？”青石垂下眼睛，继而微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跟着你的。”

“——我怎么能放心？！”

张楚衣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看不到你了，也碰不到你了，你也不能跟我说话，你就算跟着我，和消失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青石稍稍一怯，继续道，“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是我能看见你，虽然我不能跟你说话，你也能跟我说话

……再说了，用别人的身体肯定是不对的，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还的。”

张楚衣发现最后竟然是青石把自己逼的没有选择了。

青石想了想，又道：“我跟你回石室山，你师父不是很厉害吗？他们说不定能看见我。”

青石这话一出，张楚衣的脑中突然有些微小的希望。

能看见青石？甚至……给青石做一个新的身体……？

前者倒有可能，但后者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过，张楚衣至今为止的确没发现什么事情是涂昔师父做不到的。

“好……还给他们。”张楚衣压低声音，颤巍巍地挤出同意的字眼。

青石点了点头。

“好。”

话音一落，少年就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虽然已经说了这么久，张楚衣还是没有充分的准备，看到他倒下来，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哪曾想却被淮陆

抢先了一步。

“多谢二位体谅。”

淮陆接住正要倒在地上的身体，抬起头来，淡淡开口。

张楚衣一愣，伸出的手停在半途，然后握成拳头收回去

眼前的这个身体已经不是青石了，兰家的人就让他们兰家去管。

可是再低头看少年的脸，心里还是一阵酸楚。

为什么他不能是青石呢？

闭上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可惜了那么漂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