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林重楼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林重楼最后一次询问林采薇,试探做对最后挽回的努力。林采薇却态度坚决如磐石,林重楼无奈放弃,叹了声养大的女儿不由娘,折身回返。
路上,林重楼琢磨着月姬的去向,他想着,既然倚月楼和武林盟关系那样好,而月姬和自己也算是朋友,那不如留月姬在林家好了,免得到时候段雁归夺得王位归来抓狂地找不到人。
实话说他还真的怕人跑了,加上去的时候带了好些东西和人,现在队伍精简了许多,林重楼轻骑快马,仅仅用了去是一半还少的时间便赶回林家。
只是不知为什么,越是靠近扬州林重楼便越是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连带着他的脸色也不好起来。
林东易递上那只紫玉笛的时候听到自家家主怅然地一叹,“原来她早就不打算有退路了,不然怎么会任由喜爱的人身边站着别人?”
林东易单膝跪下,低沉着声音道:“家主,是属下疏忽才让月姬楼主出了事……”
“不怪你,”林重楼摆了摆手道,“假如一个人铁了心要死,那谁都拦不住。尤其是女子。”就像一个女人铁了心要寻另一个女人的错处便总会寻到一样,当年阿碧什么都没做就失去了一只眼睛,柳轻梦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都如此,更不用说月姬了。
月姬铁了心要去做的事情谁能拦得住?即便是段雁归以死相逼都不一定成,何如霸王垓下围,虞姬身死。
月姬的紫玉笛是从月姬坐骑马脖上拿下来的,赶了马去找,老马将人引上了山崖,断崖旁种着一颗棵高大的茶花树,秋风瑟瑟的吹,树叶沙沙响,像是为亡者唱一首葬歌。
“走吧……”林重楼拍拍手站起身来,下了山来。
下山之后林重楼第一件事做的就是让人通知明月歌坊月姬不见了,还命人送信道洛阳倚月楼去,却未料这两个消息报出去却无人回应,让人很是感到奇怪。
某次林重楼又去了明月歌坊,见了玥娘,不自住地将这件事重提,隐晦地问:“如果她再也不回来了呢?”
玥娘却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该来的都会来的,该走的也留不住。林家主也是见识过大风浪的人了,怎么如此拘泥去留?”
看来月姬是给这些人打过底了。林重楼不再为此纠结,满饮瓷杯,心中唯一一个放不下,那就是改日段雁归归来又该如何解释?段雁归找不到月姬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好敷衍吧?
九月的时候林重楼有一阵子感到身体难受得蹊跷,成天胸闷气短起不来床,杏林堂的大夫转了一圈都看不出病症。林重楼窝在被里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胸腔渐渐疼痛起来——又是这样的感觉,体内的蛊虫告诉他,问题不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出在千里之外的楚青岫身上。
青岫,你又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如此痛?
林重楼越是担心越是什么都做不了,林东易知晓他的心思,偷偷派人打探去,消息到了手上,林南鸢和他一起通读了一番,却面面相觑了,一致决定不能再去刺激自家家主了。
可他们不刺激不表示别人不刺激,来年三月的时候,武林盟传来消息,说是武林盟主月琳琅暴病而亡。
“什么病?”
“听说是心疾,积弊已久,到发作的时候已是病入膏肓救无可救了。”
林重楼默默听了,不置一词,垂下眼睑去不知想什么。可他怀中孩子却不依,笑着好奇追问道:“什么是心疾?义父,什么是心疾?”
阿碧的孩子林暮已经一岁多了,林重楼成日抱着也不觉得沉,孩子对他的依恋比对自己亲娘都深。
林暮倒是十分乖巧听话,只是孩子和猫一般,好奇心甚重,遇到一个不知道就要缠着大人问上半天。别说是林重楼一个人了,就是阿碧林东易林南鸢加起来都不够招架的。
此时林重楼心事重重的样子被一旁服侍的阿碧看在眼里,于是将林暮用糖果引诱走了,母子俩都一样,贴心地很。
林重楼要想的还没想出来什么,又过了几日,中原又来了消息,不过这一次不止是武林盟那边,还有倚月楼。
倚月楼的信件,还是月涟漪亲笔所书的。
花开两朵,信分两封,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盟主夫人的尸身要扶棺南下回故里,想让林家家主接待一下,还有一个消息——楚倚歌跟着来。
盟主夫人毫无征兆地暴病身亡就算了,现在还要扶棺归故里——这是休妻的意思么?还小公子扶棺南下……
这一系列的事情传出去不知道该有多少人议论纷纷。
林重楼也想,月琳琅来自倚月楼,出身本来就不明,假设是月琳琅生前要求要归乡安葬也不是不能理解。楚青岫因事务繁忙不能亲往,他也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楚倚歌还扶棺南下?对,月涟漪也陪同。
是因为儿子要为娘亲尽最后一次孝又不放心所以让人跟着吗?
那为什么又点名了要自己接待关照?扬州不是有明月歌坊吗?
最后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月涟漪可以手书,青岫你却一个字都不给我?
这才是林重楼最关心的问题。
三月的江南正是烟雨空濛的时候,赏雨是江南文士们喜爱的一大盛事,但仅限于在庭阁廊轩里,而不是在外在雨里。
更何况三月的风还透着一股子倒春寒的冷意,林重楼见到楚倚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冻得哆嗦,嘴唇都是微微青紫的。
怎么冻成这样?林重楼挑眉,解下自己披在身上多余的大氅给楚倚歌披上,让阿碧领着他进门去,自己却在等月涟漪过来。
月涟漪见到林重楼,突然来了一句:“林家主,又是快一年半不见了,你看倚歌是不是长高了。”
怎么想起说这个?林重楼咽下疑问,顺着月涟漪手指着楚倚歌离去的方向看去,见那裹在大氅里的身影的确是看得出是个身姿修长的料,便颔首道:“是长高了不少。”
月涟漪又问:“听说林家主收养了一个孩子,是么?”
“是,是我侍婢的孩子,也是男孩,才一岁多。”林重楼觑了一眼身边月涟漪的脸色,只觉得她脸色阴沉得很,不用问,“涟漪楼主怎么回想到问这个?”
月涟漪抬眸一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说:“好奇而已。”
林重楼也微微笑道:“什么时候涟漪堂主也和我那义子一样学了猫的习性,这样好奇。”
坐进正厅,仆人奉上了热水洗手帕子拭面,还有上好的雨前龙井热茶,月涟漪不由笑道:“林家主的生活过得滋润啊。”
“谈不上滋润,待客之道不能废。”
楚倚歌已经让阿碧领到客院沐浴梳洗了,眼下便只有林重楼和月涟漪两人对谈。林重楼也不再客套,刚才月涟漪和楚倚歌单单两个人进来的,他可是没有看到什么尸身棺材。
林重楼径直问道:“不知涟漪堂主和小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月涟漪道:“信上已经说了,是来送琳琅回故乡的。”
“那盟主夫人的家乡在何处?”
月涟漪抿了抿唇,却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林重楼一挑眉:“有什么秘密需要这样瞒?”
“不是秘密,”月涟漪叹道,“只是时间不对,待真正要走那天我自然是会告诉你的,现在,时机未到。”
林重楼看了看月涟漪,只觉得月涟漪心情不好,说话这样冲。缓了口气又问道:“那时机未到的时候,你又想让我帮什么?”
月涟漪略感惊讶,按照记忆里这位林家主的脾气,自己这样故弄玄虚的不是应该早就不理了么?
“林家主,你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
林重楼愣了一下,随即扶额笑起来,颇有些无奈的样子。随即听到月涟漪对他道:“我知道你必定是想知道琳琅突然暴病身亡的内情,你想要问什么倚歌都知道,你想问就去问吧。”
“我第一次见到他才七岁,还只知道哭和……咬人,”林重楼道,“现在至多不过是十岁,他知道些什么?”
月涟漪却道:“林家主十岁的时候已经十分厉害了。”
“谁说的?”
“自然是楚盟主说的。”
林重楼的脸色一时微妙起来,似是有些欣喜,更多的则是无奈。他怅然一叹道:“原来他还记得我……”
月涟漪张口欲言,却有蓦然咬了牙生生将话咽下去,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像林家主这样的人,别说是楚盟主,就是寻常人也不会轻易忘得掉的。”
第六十二章:结志青云上,何时复来还(下)
见到楚倚歌被冻得面色青白的样子让林重楼不由心生忐忑,按道理来说自小修习武功的楚倚歌不会不会轻易让天气冻成这样,这还没下雪呢!
怕他出事,林重楼让人去找来大夫给楚倚歌诊断一下,月涟漪一旁听着便插了句话:“林家主对小公子怎么这么关心?”
林重楼正色看了她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活根鬼附身了一样。
月涟漪让他说得一愣,沉默了阵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就是看到你,就忍不住……咳!”很难得的月涟漪的脸竟然红了起来。
林重楼看得错愕,吩咐下人带月涟漪去客房休息了。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林重楼一面处理着手上的事务一面等着杏林堂谢大夫过来禀报楚倚歌的身体状况。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谢大夫才来,林重楼问得很慎重,让谢大夫面皮都紧了起来。
“楚小公子身体如何?有没有什么大问题?”
“按理来说习武之人不应该如此孱弱的,”谢大夫蹙了蹙眉,一手捋了捋胡须,“楚小公子的身体体质的弱不是后天的问题,而是先天带来的,但似乎不是在娘胎里带来的,而是因为生产的时候没照顾好,在襁褓之中受了凉,故而体质偏寒,畏冷。”
“你确定?”生产的时候?襁褓之中?林重楼不是没见过楚青岫爱楚倚歌重若生命的样子,连一件衣裳的尺寸质地都要亲自量裁定制,更何况是楚倚歌的身体?
谢大夫虽然也觉得有蹊跷,但还是自信自己的医术,捻须颔首。
如果是事实,那也太奇怪……林重楼将紫毫搁下,手指捏了捏眉心,再捏了捏眉心,在心中想——还真的要去和他谈谈。
楚倚歌虽然体质畏寒,但却没有生病,热水大氅一起上,再加上姜糖水和睡眠,第二天雨霁天明了满脸红润地主动找上林重楼了。美其名曰:一来就给林家主添麻烦了,要来道谢拜访。
一副装乖的样子,林重楼看着竟然下意识挑起嘴角,露出一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笑容,看得一旁的阿碧冷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楚倚歌来找林重楼的时候林重楼正在用早膳,上一年近腊月的时候早就退休回老家养老的林管家病势垂危,大夫说了已经药石无灵了,林重楼走不开,阿碧便带着林暮回去为老人送终,后事田产什么的折腾了一番,也才回来不久。
林暮也不知是天生就对林重楼有亲近感还是知道这个人以后就是自己的父亲了,一见到林重楼就开心得不行,天天缠着林重楼抱着,就连吃饭也要窝在林重楼怀里吃才吃得下去。
阿碧总是害怕林暮烦着林重楼了,却没想到林重楼反而很有耐心,陪着小孩子嬉闹,竟然半分不耐烦都没有。
就连楚倚歌坐在下首看着林重楼一汤勺吹一口地喂怀里的婴孩喝粥的时候都不由愣怔了下,林重楼把饭喂到林暮彻底吃不下了才罢手。
林暮一下地就欢快地满地跑,阿碧忙着追去,林重楼的视线跟着孩子跑了一会儿,旁边看到楚倚歌恍惚的神情。
“小公子?”林重楼试探着唤了一声。
“啊……”楚倚歌应了声,回过神来,对林重楼恭谨地道,“林叔叔不必这样客套,叫我倚歌就行了。”
九岁的孩子能够这样恭敬有礼,看来青岫教导有方。林重楼从善如流:“倚歌,方才何故失神?”
楚倚歌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自己眼底都露出些许的迷惘,张了张唇,犹豫了好半天才轻声道:“我只是感慨,林叔叔真是个好父亲……”
“难道你父亲对你不好么?”林重楼的语气明显低沉了下来,带着不容人反驳的震摄里。
“不是不是……”楚倚歌竟然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想想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学着成人模样地叹气,林重楼看在眼中只觉得这场面很怪异之极。
楚倚歌叹息完后很认真地道:“父亲待我当然再好没有了,所以父亲不好,我也不好。”
“你说,什么?盟主他出了什么事吗?”林重楼皱了皱眉,“我怎么没听说。”
楚倚歌又要叹一口气,林重楼受不了地道:“你说话好好说,不要用这样的方法强调。”
楚倚歌僵了下,目光低垂,声音微弱着:“我习惯了……”习惯了强调的时候让人家先惊叹一下。
林重楼轻咳了一声,心道这孩子从哪学来这种奇怪的习惯。
不过这孩子倒还是听话的,说过以后还真的不过是不是习惯都改了,楚倚歌端端正正坐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脸上带着沉静的颜色,林重楼看着他,竟然起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楚倚歌和楚青岫长得并不像,这件事和楚倚歌不正常的生辰结合起来,向来为武林人所诟病。可楚青岫实在又太疼楚倚歌了,那种疼惜入骨的宠爱让人觉得再怀疑就是自己眼睛瞎了。
林重楼其实也有怀疑,只是此时看着楚倚歌的神情,他忽然就相信了,相信这个孩子就是楚青岫的骨血——虽然这个认知让他自己很难受。
林重楼看了看他,眸中的神色越来越软,胸腔中酸涩异常,一股子酸气涌上喉头,直呛地他都要咳嗽出来。
他不得不端起茶盏掩盖一般喝了一口,待已经凉了些便透出苦涩的茶水入口,平复了气息才问道:“倚歌,你父亲他最近怎么样?自从上次别后也有一年多时间没见了,我还蛮……思念,他的。”谨慎地说出那两个字,他还在心中祈祷这个孩子不懂得“思念”的特定意思。
而在他自己的心中,何尝不是一直在对自己说——何当共剪西窗烛,那是友人之间的寄托,不是夫妻。
他们之间又哪里不像是夫妻?
那种恨不得来世你为女来我为男的遗憾,一直都在,一直都让他每每想起就彻夜难眠。
他曾经和母亲辩驳过——史上南风例子不少,甚至是汉武帝那样雄才大略立千秋伟业的君主也有韩嫣,汉元帝和张放,汉哀帝和董贤……皇帝尚且如此,我为什么不能?
面对他积攒已久的怨气,林夫人仅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古之帝王南风者莫为奸佞,哪个有好下场?”
便是这句话,让他当时彻底老实了,甚至是至今想起都是让他出一身的冷汗。
楚倚歌答了句什么,林重楼陷入沉思,没有回应,楚倚歌只当是林重楼示意自己说下去,便将话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地倒了个干净。
“从唐门回来后我没有直接回武林盟,是跟着涟漪姑姑去了洛阳玩,后来爹爹的马车经过洛阳,我去见他,本想要和他一起回去的,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