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倚歌的眼睛瞪得老大,跟吞鸡蛋的蛇一般。他颤声问:“林叔叔,那和尚很高,身材精壮,除了头很光以外和普通人没两样的,只是多一层袈裟而已。你……你真的没有见过吗?”
林重楼抬眼看向有月涟漪:“你那个时候,也看到了?”
月涟漪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而是和楚倚歌温颜道:“那个地方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进去。”
“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太小了,不懂。”
“我……那什么时候我会长大?”本来想一挺胸膛证明自己长大的楚倚歌发现自己挺不起胸来,只得悻悻地问。
月涟漪伸手揉了揉他的发,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你最好……问你爹爹去。”
“爹爹!”楚倚歌叫了一声,苦着一张脸说,“我想爹爹了!”
林重楼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你想回去了么?”
楚倚歌在他怀中狠狠点头:“很想!”
林重楼微微蹙了眉,却说:“再等两天,叔叔带你回去。”
不是他不想见楚青岫,而是在这么多隔阂和时间过后,再要去见,他多少要有个思想准备。就像姑娘见心上人还要穿衣打扮涂妆抹粉,他不是得先料理清楚的林家时事务才去么?
幸好,有林南鸢和林东易在,家事上有阿碧,交代交代就好。
然后林家家主开始估摸着自己去几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
他成天想,坐着想站着想,在正院想在湘荷院和想。月涟漪看他交代事务那劲头,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你去住上半年,在让楚盟主跟着你回来半年?”
林重楼回望她的眼神,双眸闪闪亮亮的,跟十八岁怀春少女一样。
月涟漪差点没跟嘴里的茶噎住,院子里游龙舞剑的小男娃跑进来问:“林叔叔,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离家很长时间了,要说思念之情,楚倚歌不比林重楼对楚青岫的思念少多少。林重楼看了一眼他,忽然想到了以后在武林盟楚青岫可能会被眼前这个小孩子抢走很大一部分的时间,然后又会被武林盟是事务抢走很大一部分时间,那留给自己的就……
林重楼不怎么高兴,心情不怎么愉悦,楚倚歌很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林重楼的这种不满,虽然他很迷茫这种不满是由于什么。
楚倚歌缩到月涟漪怀里去了,扒着姑姑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林重楼,像等食物的小燕子。林重楼又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黑亮的双眸和带着些婴儿肥的肉脸颊,不由缓了脸色,说道:“明天启程吧。”
楚倚歌欢腾地大叫了一声,跑出去回自己屋子收拾行装去了,虽然他不知道已经收拾了几次了。
林重楼望着离去的欢快背影,看着金色的阳光似乎都随着他奔走的身影绽放,目光也是柔和的。他想,在自己不在楚青岫身边的那些年,有这个孩子陪着,是不是楚青岫也会高兴一些,舒心一些。
那么,以前被抢去的时间就算了。他在心中哼唧,以后我在了,青岫以后的时间可就由不得你了!
月涟漪看了眼他瞬息万变的脸色,挑了挑眉出声:“林家主,现在武林盟情势不好,你这样去,倒是也算支援了。”
林重楼闻言,暂且放下了心中幼稚的纠葛,沉声道:“如果必要的话也未尝不可,毕竟武林盟和林家有盟约,我和青岫又是师兄弟,就算我帮,也是有理由的。”
武林盟主要掌管中原武林,但是连带着关内道和朔方一带边疆的门派都是隶属,例如天山门。
天山门的老门主便是上官昊的丈人,老门主膝下共有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上官昊,也就算是嫁进武林盟,在老门主在世之时倒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之时老门主死后的天山门和武林盟的关系一直就不对付,其中最主要的是因为寒霜剑。
寒霜剑为天山门镇门之宝,也是老门主送给爱徒的礼物,萧云昭生前一直携寒霜剑游走江湖,渐渐的,人们只知道寒霜剑是萧云昭的佩剑而不知道寒霜剑是天山门的镇门之宝。
直到萧云昭死后,萧云昭的师弟谭缘没有让月姬交回寒霜剑之意,反而亲赴洛阳传授其寒霜剑法。直到如今,月姬将寒霜剑给段雁归,那天山门收回寒霜剑的可能就更加渺茫了。
天山门动用私下的力量找不回寒霜剑自然就找上了武林盟,武林盟这些年有和倚月楼交好,在明面上娶了倚月楼的堂主,传言上武林盟主还一直对倚月楼的楼主痴慕不已,武林盟帮天山门要回寒霜剑的可能更加微乎其微。
除却天山门外还有官家——大燕建国未及百年,将门俊才涌现,例如当年一统天下的崔家和曾经掌控皇家禁军数代之久的凌家,还有字突厥平叛中一举成名的程家。
官家和武林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更何况武林盟还在天子脚下,要说没有摩擦鬼都不信。
最后还有个益州商帮不时添火闹事。
自丝路开通后经商马帮无论是在那个朝代都是极为兴旺的,而天下财富聚集之地有三——一则扬州二则益州,再则京都。
扬州等江南等地被林家世代掌控,而益州商帮接连丝路,多的是为得以暴利而不惜性命的商人,这些人又怎么会听从武林盟的管辖。
这样的情势,委实是够楚青岫伤脑筋头痛的,再加上楚青岫向来心肠软。
真的是会受欺负……还是会常年受欺负!林重楼想到楚青岫乃至整个武林盟在中原武林的处境,心疼得不得了
月涟漪听了他的话,笑眯眯地道:“师兄弟——同窗之名倒是真的好用得很呢,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给你们两个骗了去。”
自从准备北上武林盟之后林重楼便着令林南鸢将近年来有关武林盟的消息全部整理出来,他并不是单单去看楚青岫,更是要楚青岫在一起。
那么,如果在一起生活,稳定和安全绝对是必须的,就算是当年柳轻梦都是过着和与豪门大族无异的生活,楚青岫没道理要每天还要烦恼。
次日天气微阴,天上的云层很厚,阳光都无法直接穿过云层来,阿碧抱着林暮去送,忧心忡忡地道:“家主,看这天气是要下雨的样子,是不是明天再走的好?”
林重楼摇了摇头,他已经等得太久,或者说是让楚青岫等得太久,他们错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在最接近甚至面对面肌肤相亲之后都没有办法停留陪伴在彼此身旁。
那么,这个机会要是再错过,这辈子还有没指望?
林重楼不敢想象。
月涟漪上前一步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令牌,还是十分花哨十分繁复的刻纹花雕,小叶紫檀香气浓郁,月华令。
“这个月华令我就当借你,不,借楚盟主,倚月楼在洛阳有内应,联络的方法我都写在这上面了。”月涟漪又拿出一块带着墨渍的丝帕连同月华令交到林重楼面前,“我能帮的只有这些了,其余的,就是看你林家主的诚意了。”
相爱并不难,难的是相守。而诚意,归程上风雨无阻也算是一种诚意么?林重楼看了眼似乎阴沉着的天空,心境却是一片澄澈明朗。
“多谢!”林重楼抱拳向月涟漪诚恳道。
月涟漪露出这次重逢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目光垂在他身上,带着些别样的复杂意味。嘴角泄出的一缕叹息,似悲惋,似怅然:“……不谢,就当我暂时借住在你家的代价吧。”
一番话别,林家众人加上月涟漪便目送着载着林重楼和楚倚歌的马车远去,个个都是双目湿润,微微含泪的模样。
只是月涟漪眨了下眼睛,竟然真的落下一滴泪来,伸手抹了,她注视着掌心的泪珠,长长叹息了一声,心中默默念道:“林重楼……林,重,楼。”
桃花坞的女子属于半仙还是半妖她也不知,只是比起月琳琅还不能够算得上成年的年龄,她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当年,误入桃花坞的徐清秋将她从遥远的海外引领进入这个繁华的国境,最初给予她的快乐,都成为最后肆虐脑中回忆里刻骨铭心的毒。
没有谁负了谁,只是懂得了这个世间没有她要的那份爱情,她不愿意和别人共用,就带代表了无法拥有。
在最心灰意冷的那个时候,在离开天下帮之前,她为天下帮做了最后一件事——绑架寄住在武林盟的林家少主。
即使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亦或是更多年之后,她想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在冰天雪地里纵马奔跑,疾声敲门的少年。
明媚的青春和浓烈的感情,她想自己应该是一株情花,只要一嗅到空气中四溢或是若隐若现的情爱气息都会浑身热血沸腾。
想要得到那种爱,纯白的,没有一点杂质的,不和任何人分享的,独一无二的。
想要一个人,是只属于自己的。
然后她觉得那个少年是,即使他爱上的那个人和他一样同为男子。
最好的爱情都在别人手心里,争夺不了得不到,至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中和桃花坞大门洞开的那一天。
三十年一轮回,在东海三仙山附近,只有仙山中人才能看到进去的通道,或是像琳琅那样有人接应。
这一次机会,她给了琳琅,那就意味着,再过三十年,她才可以有机会回去。
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月涟漪摇了摇头,仰头向上看,却看到方才还遮天蔽日的云层竟然散开了一条缝,耀眼的阳光从缝隙中射出来,洒满大地。
久晴必雨,久雨必情,该来的终是会来,这就是命。
那么,林重楼,你们的宿命是怎么样?如果我终究是这个世间的一个看客,那就演绎给我看,不要让我失望。
大家鸣金收兵打道回府,林东易在前领头,林南鸢在他身旁慢慢跟着,马头挨着马头,刚要说什么,却见天空中一只鸽子正朝着林家飞去。
“小白!”林南鸢见到鸽子激动地喊了一声,随即拿出鸽哨吹了一下,白鸽立马调转方向朝他飞来,不消片刻两只小爪便轻巧地落在林南鸢曲着立起的手指上。
小白鸽贴着林南鸢的脸颊蹭了蹭羽毛,林南鸢也捋了捋他的翅膀,随即解下他鸽子腿上的绑着的小布条。
布条展开一看,林南鸢的笑意却挂不住了。
林东易侧过脸去看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林南鸢将布条递到他手上,让他看过之后对他道:“你说家主一个人去是不是力量太单薄了?不如……”
林东易和他心有灵犀,仅仅一个提点便明了了对方的意会,他一拉马缰,颔首道:“我这就回去调集集贤阁精锐随我北上,最好能和家主遇上,不然到时候中了那些魑魅魍魉的奸计就不好了。”
“你别这样着急,”林南鸢一拉他,叮嘱道,“就算武林盟真的被围了也要和家主从长计议吧,再说了还有倚月楼在,而且,高长老也特地从凉州赶去武林盟,情形应当不会这样糟糕。”
第六十五章:思君令人老(下)
马车上,楚倚歌扒着车窗望着窗外的景象,林重楼细细翻阅着有关武林盟的消息,到了楚倚歌看累了从车窗转移到车壁上挨着睡觉的时候林重楼还是在细细看着有关武林盟的情报。
这些天看下来,林重楼脑子几乎已经理清了中原武林的情况,但是信息量太庞大细枝末节太碎,他需要时间整理一下。
但无论是从哪一方面看,楚青岫的处境绝对不好。
商帮经营西域多年,本家却是在益州,可以说是行动最为活跃的一个帮派,如果他们对武林盟不满那会如何?
天山门本就在西域中,天山门主对武林盟的不满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了。
还有在朔方成名了的秦际阳。
况且种种迹象表明了,商帮对武林盟只是阳奉阴违,暗地里做的那些勾结地方官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事情在明面上一点都显露不出来,甚至花重金去贿赂武林盟的香主,欺上瞒下。
楚青岫以前还盯得紧,自从从唐门回来以后不知怎么的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沈方琼了,而言画罗和吴清这样的高手这些年也不知道远走何方。
怎么这么乱!师兄你到底是在做什么!林重楼扶着额重重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一向心肠软惯了,但冰雪聪明啊,怎么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再来看沈方琼这个人,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是个像林东易一样身手不凡又成熟稳重的就算了。
林重楼想起在唐门时和自己接应的那个沈堂主。
但是,依照从中原武林传来的各种传言和消息来看,并非如此。
沈方琼据说是个游侠,仅凭手中梅花双刀便打遍关东,好侠义,平生除暴安良劫富济贫,曾经被数十个州县一起通缉,奈何百姓爱戴,再凭借身上的功夫,没有出过一点事。
后来似乎是劫富济贫劫到了商帮手上,商帮帮众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与之匹敌,商帮帮主张庭豪上报武林盟请求武林盟抓捕沈方琼,言说了沈方琼的种种恶行。
可沈方琼的名声在外,事迹早就传遍了整个秦川,楚青岫哪里会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理会商帮的请求。甚至还想要招安沈方琼入武林盟。
沈方琼年少轻狂,又兼生性洒脱,哪里愿意只呆在一个地方受人管束,楚青岫便如林重楼收服凌珈蓝那般和沈方琼比试了一番。
楚青岫少年时期的努力没有白费,就算上官昊怎么忽视他,还是阻止不了他练成一手的好剑法。再加上沈方琼的过于高傲而起的轻敌之心,楚青岫没有费多大劲就赢了,沈方琼为他风姿所倾甘愿俯首为下属,鞍前马后为其效劳。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是楚青岫执掌武林盟前期的那十年还好,并有言画罗为之股肱,可是现在武林盟只剩下一个张丹,傅二也不算的上能够帮什麽忙。
所以才导致中原武林的局面越来越不好。
商帮和天山门一旦勾结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而秦际阳竟然没有过什么表示!难道他也以为自己比楚青岫更有资格担任武林盟盟主么?如果他真的这样想,当年何必要走?
林重楼摇了摇头,心道希望这一回赶去好来得及,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想着想着,他不由皱起眉来,嘴角忍不住轻轻漏了一声叹息。
青岫,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那么不好过的话,不能向我求援吗?商帮都向你求援,你就不能向我?武林令这种东西有没有都没关系,我只要你一句话一张纸一个手书,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难道,我们之间还比不上商帮和武林盟的关系亲近?
林重楼颇觉得心口窒闷不已,呼吸不畅,心中酸涩,难以言喻。
马车一颠一颠的,楚倚歌随着车壁摇摇晃晃,突地车轱辘猛地一跳,楚倚歌一晃,直直往外倒去,林重楼给他吓了一跳,健臂一捞将他捞了回来。
车马速度减缓,车夫在车帘外对林重楼低声道歉道:“家主,这条路不平整。”
“没事,”林重楼看了眼怀中好端端的孩子,只是叮嘱了句“别这么心急,安稳些。”
楚倚歌把林重楼怀抱当做了家里的大床,搂着林重楼的腰蹭啊蹭,身子滚啊滚,寻求个最舒适的姿势躺在最舒服的地方。
天气暖洋洋的,连带着熟睡的孩子的脸颊都是红红的。林重楼靠在车壁上,将楚倚歌抱好了,轻轻握住楚倚歌的手,感到手中的小手没有想象中的热,反而有些凉,心中微起疑窦。
再捏了捏他的手,感觉那手指节柔软,就算手心手指上因练剑而留下薄茧,但丝毫不影响那种柔软的程度。
因为柔软柔在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