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楼?
是。不由自主地回答,林重楼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听话。
那人冷笑了一声,似乎极为轻蔑,“我的孩子们怎么会如此浅薄,竟然爱上这样的男子,一个个飞蛾扑火一般,不听我的话,就摔得这样惨!”
林重楼不服,张口辩驳:“这位,前辈。情爱一事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旁人不知深浅,哪里容得乱置喙!”
“我乱置喙?!”那人一下子拔高的嗓音,忍无可忍地样子,“小岫儿出生的时候我就说了,他是逆天改命才得以保留住性命的,日后必定会有劫难,一生焦虑难安,就算是在温柔富贵乡里也不得半点安宁,要出云将他留在昆仑,我代为抚养,可是他们偏偏不听!”
顿了顿,好似是在忍耐怒气,却好像忍不下来。那人依旧是怒不可遏,“崔雪麟为国为民顾不上,最后还累得出云陪他受尽煎熬,不得洗去半身凡尘……我就算了了,事已至此!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为了什么?竟然要小岫儿这样受苦!”
林重楼觉得,要是这个人真的在自己面前,怕是那手指就要指上自己额头去,还是那种恨不得戳穿了自己的头。
只是这个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出云?崔雪麟?如果自己没有理解错的话。
“前辈说的,可是顾左相和上柱国大将军崔雪麟?”
——孝慧太后表兄顾朝曦,字出云,善谋略多文采,定远五年出任定南大军督军,协助定南大元帅崔雪麟平定南疆。功成之时归国,拜左相,统尚书省。
崔雪麟就不必说了,天官预言其为天狼星转世,一生出将入相,遍身功勋,倾覆南朝一统大燕,突厥叛乱时又北战突厥,其人雄才大略却忠心耿耿,是难得的股肱之臣。
他想知道的是,这两个人想史书中并肩他知道,可和楚青岫有什么关系?
那人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冷哼了一声,用嘲弄无知的语气道:“你可知道那两个小娃是谁的孩子?”
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句,林重楼却能听懂,他知道这人说的是楚青岫曾经收养的那两个身体孱弱,一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的孩子。
林重楼道:“不是收养的么?”
那人又哼了一声,更加不屑。
“难不成是盟主夫人生的?”不可能,倚歌明明说了月琳琅是去洛阳了,没有时间生孩子……更没有时间怀上孩子。
那人大怒:“你简直就是白痴!小岫儿怎么会喜欢你!他真是瞎了眼!!”林重楼似乎听到了上下排牙齿相磨的声音,“那是小岫儿自己生的孩子啊!你难道不知道吗?”
林重楼要是能找到一面镜子来就可以好好欣赏下他现在这副好像被雷劈过的、震惊到无法附加的神情。
那人见他不说话,也知道他是给吓着了,说道:“你不用震惊,男身受孕不是奇特的事情,不然……你以为小岫儿是怎么来的?”
您的意思是顾相和崔大将军之间……林重楼更加震惊,这次连眼珠子恐怕都不能动了。
“我本来以为你这是呆笨,怎么现在还痴傻上了,真正是没有可取之处!”那人嗤笑连连,最后道:“我也不便和你多说,等你回去之后你自己去寻找答案,现在,你该走了!”
又是一阵朦胧恍惚,林重楼仿佛觉得自己从天上直坠了下来,掉落在厚实的地上。
耳畔除了萦绕的风声,还传来了林东易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很是喜悦,很是激动:“吴堂主!家主醒了!醒了!”
林重楼缓缓睁开了双眼,恍若隔世。
第六十八章:赠子以自爱,道远会见难(中)
“我……咳咳!”林重楼张了张口,却发觉嗓子干涩嘶哑,空气一涌进来便骚动着发痒,忍不住连连咳嗽。
林东易吓了一跳,连忙拿了水杯过来给他缓了嗓子,他这才说出了完整的话来:“我这是,在哪里?”
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陌生,虽然同样是床、床帐,往外一看便能看到一张桌子配着几张圆凳,桌上一套茶具,还有隔绝里外的红木屏风。
寻常之家都是这个摆设,无论南北,不出门根本就分辨不出来。
似乎昏睡的时间太长了,林重楼坐起身来都还觉得眼前发黑,揉了揉脑仁,他又问道:“我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头疼得不行,睡了多长时间了?
林东易看了看他的脸色,见他面色无常后松了一口气,回答道:“家主,我们在丹阳长公主府的厢房。”
林重楼迷惘地瞧了他一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林东易又重复了一遍,还道:“家主,有些事现在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只问你——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吗?”
“我是晕过去的?”林重楼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迅速思索着有关这个“晕”所有的一切,手指下意识的抚上胸口,浑身一颤,失声叫道,“青岫!”
林东易给他一吓,接着被他按住了手肘,林重楼双眼中带着惊恐,声音也满是担忧害怕:“青岫呢?他怎么样了?他又有没有出事?”
“你觉得他有没有出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插进来,随即又有一个声音道,“阿清你别逗他了,他都失去知觉快一个月了,现在能记得什么。”
前面那个声音道:“我就说了不记得就不用救,左右都是一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后面那个声音颇为无奈地笑道:“照你这样说岂不是不用活算了。”
“哼!”
直到这一声哼时林重楼才见到了对话的两人,林东易起身对二人一揖,道:“吴堂主、言堂主。”
二人见林重楼还愣着相视一笑,言画罗向前走了几步,手中钢骨扇在林重楼眼前晃了晃,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林家主,怎么,如今飞黄腾达了就不记得故人了?”
“言堂主?”言画罗虽然年岁渐长,脸上不免留下岁月的辙痕,可五官没有改变,林重楼自然认得出来,只是另一个人……
那是个身板单薄的男子,脸庞清瘦颧骨微凸,样貌顶多算是清秀,左眼眼窝周围却绕着一圈淡色的疤,不走近了看的不明显,但看出来后还是决定有些吓人。
听着方才他们的谈话林重楼思忖了会儿,迟疑道:“……吴堂主?”
吴清对他诧异的神情不予理会,走过来坐下,让他伸出手为他把脉。林重楼不免又多看了几眼,忽的一边闪进一片光,言画罗把钢骨扇挡在他眼前,隔绝了他们之间的视线。
言画罗笑着说:“重楼,阿清又不是绝世美人,你何必看成这——诶!”
话还没说完吴清淡淡撇过去一眼,言画罗讪讪收了话,自顾自一边摇扇子去,吴清道:“你不过是奇怪我的脸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而已,怎么不直接问。”
“我的确好奇,但吴堂主高绝的性格重楼一向明了,不过妄加询问。”
不知他的话里哪一句取悦了吴清,吴清勾着嘴角笑了笑道:“其实我以前的脸都是带着面具的,时常要更换面具才能掩饰我真实的面目,现在不过是把面具摘了下来不戴了而已。”
林重楼奇道:“既然已经戴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接着戴?”
吴清笑意更浓,却不是表示喜悦,“因为一个人戴着面具便不是真正的自己伪装得多了,会很累。”
言画罗突然又插进来,一只手持扇掩住嘴角,但林重楼可以看得出他眉梢眼底的喜悦之意,另一只手在吴清肩上拍了两下,言画罗道:“你坦率点说是为了我——诶!”
吴清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言画罗又闪出去了,一手拿着扇子笑得老神在在。这幅表情令林重楼想起了一个已经很久不见了的人。
以前的下属,现在也许也该称得上是故人了,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林重楼把神思转回来,问吴清道:“吴堂主,东易方才说我们现在在长公主府,这是真的吗?”
吴清道:“他是你最忠心的下属,自然不会骗你。”
“为什么我们会在长公主府?”武林人其实就是一群不愿受管束的有武力的人,就算是江湖上门派林立,各分地盘各自也有管束,但是说到底是不会愿意受官府的管束的,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以前做过的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被查出来,到时候连跑都不用跑。
当然也有专门投身公门的武林人,但多半这些人在江湖里地位尴尬,在官场上也不是得利,总得来说官家和武林双方都尽量避免招惹对方。
林重楼虽然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林家世代经营江南,每任家主还都和江南官府打得火热,林重楼三代之内的亲戚中甚至都有为官的,他不是对官府很抵触,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天和皇亲沾上什么关系。
而且是,丹阳长公主。
想到丹阳长公主林重楼心中不由一动,立刻联想开来。
丹阳长公主其实不是皇室血脉,传言她亲生父亲乃是朔方节度使崔雪麒,因其母和孝慧太后是手帕交,其母亡故后孝慧太后便将其接到宫中抚养,还认作女儿,先皇专宠孝慧太后,爱屋及屋也疼爱她,在她及笄那年以丹凤门为称号,封了丹阳公主,甚至为了不让她远嫁楼兰和亲,还为她和安国公赐婚,甚至牺牲了自己的亲女儿熙宁公主。
林重楼和楚青岫相遇的那夜便是丹阳长公主成亲之日,楚青岫还曾被迫穿上女装为她送嫁。
最后绕回来,丹阳长公主亲父乃是朔方节度使崔雪麒,崔雪麒便是大燕史上赫赫有名的上柱国大将军崔雪麟的兄长,然后是顾相……
顾相是孝慧太后的表兄。
林重楼不由想,要是梦中之人说的话不假的话,那这个世界真是何其小?就算那人说的不是真的,皇家和崔家的关系也非常近。
怨不得崔雪麒被封为朔方节度使,成为封疆大吏,手握重兵镇守一方。
可若是那人说的不是真的,楚青岫又和崔家和皇家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吴清倒是没有什么兴趣知道他在想什么事,琢磨什么琢磨了那么久,兀自将诊脉的结果说了,即使林重楼自己不听,只有林东易听去。
“他身子无碍。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寻常病不了,他这次看似无缘无故的吐血晕死是因为……”
林重楼突然打断了吴清的话:“吴堂主,盟主在哪里?”
吴清闻言挑眉,心中掠过好几个问题,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看了眼他殷殷的眼神,只是道:“你体内的子母蛊已经都死亡了,倚月楼的武堂主给你取出的时候手法不是很娴熟,母蛊挣扎得很厉害,略伤了点你的内脏,不过没关系,你身子底子好,很快就会调养好的。”
一旁的林东易饶是再镇静沉稳也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子母蛊?家主你什么时候中了蛊的?”
而林重楼被这个事实一惊,简直说不出话来,脑中想着:子母蛊号称子存而母亡,子亡而母不存。如果说子母蛊都已经死了,那字迹也该不在人世才对,但现在自己活着,吴清却说自己体内的蛊虫已经被取出了——那这个是不是自己现在还活着的原因?
那青岫呢?
林重楼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定定盯着吴清,目光近乎凶恶。
吴清与他对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再配上内心独白就是——我就是不告诉你,你奈我何?
他们对视着,情绪激烈的对视着,“深情对视”着。
林东易只是觉得气氛诡异,习惯垂首侍立一旁,但言画罗看不下去了。
“阿清!”言画罗像吴清投去颇为幽怨的一瞥,扇着钢骨扇声音和钢骨扇上的闪光一样细碎,林重楼十分清楚地看到吴清抖了一下。
吴清颇为不甘愿地起身道:“你要是想见他的话,自己去跟长公主说,盟主——我们都见不到。”
林重楼怔了怔,没明白里面的玄机。
吴清看他那副难得迷惘的样子,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出去的时候附送了个温馨提示:“晚间的时候长公主会派人过来询问你的情况,就是那个叫婉儿的姑娘,林护法应该知道。”
林东易跟了林重楼那么多年,对林重楼的心中所想也猜得到几分,他主动禀告道:“婉儿姑娘是长公主贴身婢女,这一个月来天天都来询问家主的身体情况,属下也曾试过从她那里套出楚盟主的消息只是……”
林重楼抬手止了他的话,扶着床沿把几乎麻木没有知觉的双腿往下移,林东易连忙过去扶。
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的后果就是几乎浑身僵硬,饶是习武之人也要活动活动才是恢复行走。
林东易扶着林重楼走了几步,林重楼说要出去走走,林东易也没有说什么,看来他们并没有被限制了自由。
迈下台阶有点困难,走到院子里林重楼让林东易松了手,自己随意动了动四肢,目光随着腰身拧转的方向四处看。
这是一个布置梳理得颇为雅致的院子,藤柳飘飘,树影婆娑,芍药白芷四季桂妆点四周,微风拂过便是处处花香,就算是个客院也让人感到十分舒适了。
现在似乎还没有到正午,阳光却已经颇为炽热了,但按照林重楼的推理,现在应该已是七月,这样的酷暑马上就要过去了。
看林重楼随意摇摆了手腕关节,若是换了林南鸢跟着来只怕是早就憋得上蹿下跳缠着林重楼说来说去道明一切了,可林东易最为沉稳,他知道既然林重楼不问那就自有林重楼不问的道理,就算自己插嘴多说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自己也不知道林重楼想要知道的事情,着急什么。
林重楼仰着头去看头顶天穹,看流云蓝天,看得入神。
好半天,他才低下头,问道:“东易,你和我说说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皱了皱眉,似乎很是头疼,“我只记得我从出来了,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东易理了理思绪,才开口:“当日家主你昏过去后把我们都吓坏了,我都都觉得十分蹊跷便进盟主寝阁去查看,却看到……”
他忆及当时的景象,不由顿了顿声,却还是说完,“看到楚盟主倒在榻上,浑身都是血,胸口处是致命伤,但他垂下的手却是握剑的样子,我们再看才看到地上有一把满是血迹的剑。”
“是秋水么?”林重楼似有所感,却不明白理由。
“是,后来属下才想起来家主出来的时候没有带着秋水剑。”
秋水剑是林重楼亲手交给楚青岫的,可以说是交换了,而楚青岫用来交换秋水的物件……
楚青岫当时的话语和表情如闪电般闪过林重楼脑中。
不要有一点损伤……
不要有一点损伤……
那两个小娃的骨灰。
林重楼这才想起那一茬,遂问道:“我出来的时候袖里带着个千年冰的瓶子,里面都是灰,你看到了么?现在在哪里?可有损伤?”
林东易诧异自家家主的笃定,缓缓说道:“那东西在,不过半个月前让长公主派婉儿姑娘过来拿走了。”
林重楼那句“你就那样让她拿走了!”就快冲出口,却又咽下,定了定神想,那脸上的表情复杂多变,林东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